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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寒宫暖流-女子监狱纪事 作者:季仲-第2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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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真是这样!”我毫不含乎答道,一个字一个字像铁锤敲钉子。
  “你有没有把稿子给其他领导看?”
  “没有。”
  “往外寄稿子,还是要大队以上领导看过的。你怎么好自作主张?”
  我一下子心里就来了火。我说:“洪队,我根本不知道这个规矩,我怎么是自作主张?女犯的信件,不是由中队审查就行吗?”
  时时都散发着火药气息的女监工作慢慢锤炼了我。如今,我再不是刚来时那个胆小怕事的研究生。再说,我怕谁?我怀里揣着硕士文凭,许多研究单位的大门对我热情敞开,这里不好呆,我扛起背包走人。因此,在第五大队,对“铁拳头”大队长那一套有看不惯的时候,第一个敢跟她顶撞的就数我任思嘉。
  我嗓门一高,洪月娥的声音反而变小了:“小任,小任,你别急!你说的是信件,我说的是稿件。”
  我说:“洪队,就算寄出这篇稿子,在程序上我有什么疏漏,我认错好了。我现在倒要请教,那篇文章到底有什么问题?”
  “我也没说有什么问题啊,看你急的。”洪月娥脸上绷紧的肌肉完全放松下来,笑笑说,“小任,就这样吧!随便聊聊,随便聊聊,你别当回事。”
  走出洪月娥家门后,我心里老大不痛快。我就是个大白痴,也决不会相信这种谈话方式是“随便聊聊”,也决不可能不当回事。

  任思嘉——
  当晚,我给章黛辅导完功课,就跟章彬彬提起洪月娥追问《大墙内外》上那篇文章的事。章彬彬把食指搁在唇边嘘了一声,制止我再往下说。
  “让小黛在家安心做作业。我们出去走走吧!”
  章彬彬拉着我出了门。
  我知道章彬彬心细如发,她怕让章黛听到大人们之间的是是非非,对孩子心理上造成不良的影响。更何况,洪月娥是章黛的干妈,一直很疼章黛。而章黛又到了对世事似懂非懂的年龄,章彬彬不愿在女儿面前议论她的干妈,自然是很有道理的。
  我们一走进院子,章彬彬就仰天赞叹:“啊,你看今晚的月色多好!”
  今天大概是老历的望日,月亮到了最成熟最圆满的时刻,像一个橙红色的大气球在淡淡的云彩中时沉时浮。我和章彬彬虽然都披上军大衣,依然觉得照在身上的月光森凉如水。我们向“女儿国”后面的一片旷野走去,小道上阒无人迹,时令已经入冬,林子里的蝉鸣蛙鼓,早成绝响,只有清水潭畔的水草凼里,那些交颈而眠的丹顶鹤们,偶而发出一两声呢喃私语,在夜雾中荡漾开来,有一种令人心颤的诗意。这幽静的环境很适合谈点悄悄话。
  我把洪月娥破天荒第一次请几名新干警吃饺子,饭后,洪队把我单独留下来,一再追问关飞鸾那篇文章的来龙去脉,等等,说了一遍。
  章彬彬听着,走着,脚步仿佛沉重起来。好久好久,她才说道:“坏了,坏了!小任,你真是好心办坏事,把事情搞砸了!”
  “怪了,怪了!”我说,“章姐,你和洪队怎么都把芝麻当西瓜,这事哪有那么严重?我根本就没错!”
  “关飞鸾写这篇文章的出发点肯定是好的,她写的也真有那么回事,可是,可是我这人做事做了也就做了,向来不愿张扬。”
  “章姐,你这样想就不对了。关飞鸾向外投稿,不仅是表达对你的感谢,也是表达对政府的感谢;不仅是宣传你章彬彬,同时也是宣传我们大队,宣传我们女子监狱呀!”
  章彬彬深深叹了口气:“唉,小任,你毕竟年轻,头脑太简单!关键的关键,是文章在这个时候发出来,可是犯了大忌。”
  我还是疑惑不解:“奇怪,发表一篇小文章,还要选择黄道吉日?”
  章彬彬耐心跟我解释:“眼下快到年底了不是?一年一度的年终考评就要开始了。小任呀,你刚参加工作,还不知道年终考评有多么重要。我们老干警可是都领教过。本来,到了年末,总结总结,回顾回顾,没有啥不好的,可这些年考评跟奖惩挂了勾,你的警衔能不能晋升,职务能不能提拔,工资能不能提级,都在年终考评见分晓。你说,这时候在大刊物上发表一篇表扬我章彬彬的文章,能不叫人家心里有想法吗?”
  “哦,哦!”如醍醐灌顶,我终于明白世情的错综复杂,一件非常单纯的小事,也会引起意想不到的麻烦。我说,“章姐,真没想到,你和洪队之间,看来是相安无事,配合默契的,怎么会为一点小事相互提防呢,过去是不是有过什么过节?”
  “没有,没有!”章彬彬矢口否认。“我对洪队一向很尊重。
  因为洪队毕竟比我年长两岁,又比我多穿破几套警服,工作上有经验,有魄力,我很服她。再说,我这人一向只愿当副手,不想当正职,这样肩上的担子会轻一点。”
  我说:“我倒是感觉到,洪队似乎处处在提防你。”
  “嗯?”章彬彬有些吃惊,“不会吧?再怎么说,我们也是老同事,老战友。”
  “这是必然的。”我很有把握地固执己见。“洪队是个经验型的干部,文化很低,不愿学习,心胸狭窄,对比她强的人,她心里不服,不能不防你一手。”
  章彬彬说:“我的天,我真不愿卷入这些无聊的纠纷,我倒宁愿一辈子做她的副手。”
  我说:“形势的发展往往是事与愿违的。面对改革开放的局势,优胜劣汰将成为重要的规律。章姐,凭你的能力和水平,大队长、副监狱长甚至监狱长,你都干得了的。洪队正相反,她的观念和作风,都还停留在文化大革命时期监狱看守的水平上。”
  “哎唷,你也太高看了我,轻看了洪队吧。”章彬彬竟莫名地惊慌起来。“我今天找你聊聊,就是希望你在考评中,对我要求严一点,对洪队要求宽一点,千万别说偏袒我的话,别做偏袒我的事,这样,我和洪队就能团结合作下去了。”
  “好吧,好吧。”我非常勉强地答应着,心里却异常纳闷:人家搞小动作都为自己招兵买马,她却把我往对方阵营推。这个章彬彬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们在旷野上待了好久,头发、眉毛都被夜雾打湿,不胜冬夜的凉意,正准备打道回府,却望见前面不远的山坡上,有几团绿莹莹的火球,时隐时现地在月色朦胧的雾气中滚动。我懵懂无知地问道:“章姐,看,那山坡上怎么有火光?那里有村子人家吗?”
  章彬彬抬头望见前面的火光,扯住我的膀子站下了。她说,“那里没有人家,那是磷火。”
  我又问啥是磷火。章彬彬说磷火就是老百姓说的鬼火。她说从建国初的清水潭监狱,到现在的清水潭女子监狱,将近半个世纪,这里都是关犯人的。每年要死多少罪犯和管教干部?不管死了谁,都往北山坡上一送,干部垒座坟,囚犯挖个坑,慢慢的,那里就成了一片很大的乱坟岗。
  “哦!”我心里一惊,毛骨悚然,不由把身上的军大衣裹得更紧了些,浑身还直哆嗦。“鬼火原来是这么回事!”阴冷的山风滚滚袭来,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在氤氲的雾气中颤抖。
  “别怕!”章彬彬伸出温暖有力的膀子拢住我,仿佛要充当我的保护神。“我们走吧!”
  但我又禁不住心中的好奇,再抬眼遥望远处,见那些悠悠飘忽的绿光,一分为二,二分为四,霎眼间分裂出更多的绿莹莹的火光,像是有人提着许多灯笼,忽而排列成长队,忽而排列成纵队,忽而变幻成弧形、半圆形、水波形的队列,在那无声的漆黑的山岗上游走,辉映得北山线条起伏的轮廓更加清晰了。我浑身起了鸡皮疙瘩,头发丝儿一根根直耸起来。章彬彬到底见多识广,一点儿也不害怕,继续跟我作科普性的解释。她说人一死肌肉最易腐烂,无须多少日子就化为泥水,化为乌有;可是骨头却能在土里存在很久。动物骨骼中含磷量很高,而磷又是一种自燃物质,一到天清月朗的时候,北山坡上就出现一团团磷火,人们就以为那些不安分的灵魂,在地下憋闷得慌了,总要出来散散心。其实,哪有什么鬼呀,哦,看,那些一闪一闪飘忽不定的荧光,就是自动燃烧的磷火我仓皇收回目光,身子哆嗦得更加厉害。“走吧,走吧,哎哟,好冷,好冷!”
  回“女儿国”的路上,章彬彬又说了一件怪事,更让我心惊胆战。她说:“我前天晚上到洪月娥家串门,看到余科长了,猛一瞅,觉得这人非常像洪队的前夫朱亦龙。真的,太像,太像了!特别是那一双眼睛,眉毛,真是像极了!”
  “章姐,”我战兢兢地说,“你不要再吓唬我了!你不是说过洪队的前夫犯强奸女犯罪,早给枪毙了吗?”
  章彬彬说:“当然,我不会相信余科长就是朱亦龙。二十年前,我亲眼看到他被拉去毙了的,就葬在北山坡的乱坟岗上。”
  毫无疑问,章彬彬说的这个荒诞故事,把压在我心头的恐惧,千百倍放大了,加重了。我自幼受过不少唯物论无神论的教育,但是,当我置身于鬼影憧憧的山野之夜,多年筑起的心理防线竟不堪一击。真的,那会儿,望一眼黑魆魆的北山岗,我竟妄想那里也许还真有个人世之外的恐怖世界。
  回到宿舍,我随手把房门关严。我的动作快得把自己也吓了一跳,真担心有什么魑魅魍魉乘隙而入。随后,我又去关窗。我抖抖索索,慌慌张张,飞快向北山坡望了一眼。天呀!北山坡上闪闪灼灼的火球愈来愈多了,却仍秩序井然地飘荡着,游走着,其中有一颗最大最亮的,莫不就是洪队前夫的鬼魂?还有,听章彬彬说过的那个在“文革”中自缢而死的陈君怡,是否也化作一团冤屈的鬼火在那里游荡?
  我砰地一声把窗子关严了,又拉上印着竹叶素花的窗幔。我想,我不止关严了门窗,更重要的,是要将一个恐怖世界拒之门外。
  这一夜,我的心绪久久不能平静。我从鬼火想到现实,从活人想到死人。在这僻处一隅的清水潭,管教与罪犯,好人与坏人,构成一个对立世界,其处境绝对是天上地下。然而人们眼睛一闭,可不管你生前的尊卑贵贱,荣辱贫富,都得殊途同归,一律平等,走向北山坡化作一抷黄土,化作一团磷火这个道理,上了年纪的人不能不知道,然而仍有千千万万人,像梁佩芬,像洪月娥为什么还要那样蝇营狗苟、追名逐利、明争暗斗?
  人啊,真是一种不可思议的动物!

  任思嘉——
  我发现,愈是靠近年终考评的日子,我的周围愈是悄悄地形成一股无形的压力。我说它无形,是说这种压力看不见,摸不着,听不见,但你却时时感觉得到。“考评”这个敏感的词汇,在人们的交谈中不会轻易出现,但人们日之所为,夜之所思,常常会为这项古怪的活动所左右。于是,我就感到被一张无形的网笼罩着,举手投足都磕磕绊绊,心里说不出有多憋气。
  有一天,我进洗手间站在瓷盆前洗了手,又对着大镜子理了理鬓发,压了压警帽,整了整警服。我们赵监狱长要求干警在任何时候都必须警容整肃,仪表端庄,一丝不苟;作为一个姑娘,我当然也非常重视自己的直观形象。也就是说,我在洗手之后,对着大镜子像鸟儿修饰自己的羽毛那样,认真地修饰自己足足有两三分钟。这时,我意外地听到从蹲坑里传来一场非常有趣的对话,或者也可以说,我听到了一场非常有趣的“厕所评论”。
  我在这里得事先向读者致歉。非常遗憾,你看,我又提到蹲坑或“厕所评论”,这显然非常不雅。但是,我们得老实承认,这是机关文化之一绝,在日常生活中经常发生这类琐事,它与我们的故事又大有关系,我就不能不实录不误。
  “林红,你说怪不怪,关飞鸾那篇文章早不出,晚不出,恰恰在年终考评的时候出来了。”我听出用尖尖的嗓音说话的是董雪。
  另一个在邻座蹲坑的林红压低嗓音回答:“是啊,我也有这个想法:这时候在报刊上发一篇文章,让女犯自己现身说话,比起本大队干警说上十句一百句好话还管用呢!”
  “没想到章副做事这样有心计”董雪的声音低得像苍蝇。
  “我听说那篇文章是任思嘉布置关飞鸾写的,真的吗?”林红的声音轻得像蚊子。
  “可不是,任思嘉自己都承认,那篇文章是经过她的修改,又由她亲手寄出去的。听说洪队为这件事还批评过她,说她无组织无纪律。”
  “没想到这事还这样复杂”
  “听说洪队很恼火,咱们可得当心点,别卷入头头们之间的矛盾,,
  我的心怦怦剧跳不止,深感偷听别人的谈话是不道德的。她们还聊了些啥,我不敢往下听。同时,又听到蹲坑那边响起哗哗水声,董雪和林红“办公”已毕。我往大镜子里的自己匆匆一瞥,便大步离开这是非之地。但是,董雪和林红的“厕所评论”
  留给我的气愤久久不能消除。说什么“想不到章副很有心计”,说什么“听说那篇文章是任思嘉布置关飞鸾写的”这些议论跟洪月娥对我的盘问如出一辙。如果说得明确一点,就是在章彬彬的授意下,我任思嘉去布置关飞鸾写了《冬天的阳光》,好在年终考评中为章彬彬制造舆论。看看,她们在背地里也不知啐了多少唾沫,洒了多少油彩,轻而易举把章彬彬描绘成沽名钓誉的阴谋家,把我勾画成抱头头大腿的小丑?我气得好几晚没睡好觉,真想找她们理论理论。但是,人家不是当面说的,也不是在会上说的,仅仅是一种“厕所评论”,我怎能去找人家的岔子?
  像鲁迅说的那样,我如入无人之阵,感到彷徨而孤独。
  我认真细想,趋炎附势的小人在我们大队也是有的,那正是董雪自己。我前面说过,董雪是刚从狱警专科学校毕业出来的学生,父母兄弟都在农村务农,上无靠山,下无地盘,出身底层的境遇使这一类女孩子,比起城市姑娘要懂事得多,机敏得多,也更加会察颜观色和保护自己。她每回回老家探亲,总要带一点土特产“孝敬”大队长;在队务上大队长有什么吩咐,第一个积极表态的肯定是她;甚至在节假日,也会主动到洪月娥家帮着洗洗刷刷收拾屋子。这类人真正属于自己的思想和观点是没有的,凡事利己就是最高的原则。有啥办法,董雪是一名没有多少本钱的新兵,她的告假探亲、路费报销、入党提级、警衔晋升一切都掌握在洪月娥手中,怎么能不在年终考评的关键时刻,给大队长抬抬“轿子”呢?
  这次年终考评是我走上社会后,头一次亲眼目睹人们在名利这块试金石面前不加掩饰的大亮相。临近考评的十来天,我就开始看出人们像卡通片上的人物,有点夸张而变形了。董雪过去是一条懒虫,出早操十次有六七次要迟到,现在她忽然非常振作,大队长的哨音一响,她第一个就在队列中站好;林红过去最怕打开水扫地,现在却成了我们三中队的打开水的“专业户”;洪月娥过去只埋头抓生产,管教这一摊都撂给章彬彬,现在常常在监室里转悠,一会儿找女犯谈话,一会儿找管教员谈话,好像离了她五大队就玩不转。甚至,我想起上个星期天洪月娥慷慨解囊请年轻干警吃了一顿饺子,很可能也是一种“感情投资”。人啊,是一种多有心计的动物!
  我发现不少干警都人模狗样假模假式地装起正经来。不管在大队还是在中队的办公室里,嘻笑怒骂的声音几乎绝迹了,调侃和玩笑的话也不敢说了,干警们变得谨慎小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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