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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寒宫暖流-女子监狱纪事 作者:季仲-第2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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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洪月娥一步一步逼向吕金妹:“好啊,我就知道又是你这个害人精,活得不耐烦了不是?走,到禁闭室待着去!”
  吕金妹像个熟练的演员,对下一步该如何动作早心中有数。
  她自动伸出双手。洪月娥从兜里掏出锃亮的手铐,咔嚓一下把吕金妹铐上。

  吕金妹——
  “走!快走!”
  大队长亲自押送我去禁闭室。
  为了严防女犯自寻短见,被关禁闭的女犯,一概不准携带小刀、指甲剪,禁止使用陶瓷玻璃餐具。甚至,连发卡也不让卡,我就披头散发,像鬼一样;裤带也没收了,我把宽大的号裤在裤头上打个活结儿,还怕裤子掉下来,走路时一手提着号裤,迈着外“八”字腿,那样子像电影上的卓别林,滑稽透顶。
  “进去!”
  到了禁闭室门前,大队长大喝一声,同时在我背后猛击一掌,我一个踉跄,跌进了禁闭室。
  一关进禁闭室,我觉得天地忽然暗下来。禁闭室极小,小得就像动物园里关猴子的铁笼子。于是,同改们都把关禁闭叫做关“笼子”。“笼子”四周都是水泥墙,墙上有一个比巴掌大不了多少的小窗洞,透进一点光线,送进一点空气,让你死又死不了活又活不好地在里头呆着。
  我在黑暗里听见大队长“砰”地一声关上小门,对着那个小窗洞警告我:“吕金妹,你这个贱货,给我好好反省!反省好了,才准你回号房。”
  接着,一阵脚步声响过,我知道管教们已经走远了。禁闭室本身也像被整个世界禁闭着一样,四周一下子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了。我觉得我还没断气,却被扔进一副大棺材里。
  要我反省?反省个屁呀!洪月娥!你这个活阎王,你这只母老虎,我操你祖宗十八代!你动不动就挥电棒,关禁闭,把人往死里整。我进号子两年多,被你洪月娥关了多少回禁闭?哼,这个“铁笼子”成了我的高级宾馆,隔三岔五总要来住几天。不就是把我闷一阵,憋一阵,喂几天蚊子,还能把我整死吗?笑话!
  反省?反省个屁!你们不是叫喊要搞活经济吗?没有我们这些土鸡、洋鸡、大鸡、小鸡、三陪、五陪,怎么能吸引那么多台湾人、香港人?怎么能把桑拿城、娱乐城、歌舞厅、大宾馆、大酒店搞得红红火火?
  我一不偷二不抢三不杀人放火,我反省什么呀?我卖笑卖皮肉卖青春,哪一件不是属于我自己的,要我反省反省什么呀?
  我心里窝着团火,咳,这小“笼子”里真闷热!我在床板上躺下,一会儿工夫,草席上印出个湿漉漉的“大”字。我像条扔在岸上的鱼,肚子一瘪一挺的难受,又连忙站起来,趴在小窗洞上,大口大口呼吸着窗外清凉的空气,脑壳才轻松了点。
  这时候,我听见一阵脚步声从远处响过来。一会儿,章大队长和任中队长到了禁闭室。她们从小窗洞给我递进三个馒头和一壶水。我知道,这是我的晚餐。我心里纳闷,以往关禁闭,差个“宽管”犯人给我送饭不让我饿死就算好了,今天,怎么是章大队长和任中队长亲自给送饭?婊子当上正宫娘娘,我自己也不敢相信。
  中队长说:“吕金妹,三个馒头一壶水,够不够?”
  我说:“够了够了!大队长,中队长,我、我,怎么敢劳你们大驾亲自送饭”
  真的,我心里好感动,她们俩不像洪大队长那么凶,那么恶。那次关飞鸾得了重病,她们亲自熬汤送药,全号房女犯看在心里,都说她们是少有的好人。
  章大队长说:“吕金妹,你这回错误犯大了!影响非常恶劣!
  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得好好反省反省!”
  我说:“章大队长,我反正是头上生疮脚底流脓坏透了,还有啥好反省?”
  章大队长说:“吕金妹,你呀,原来也是个农村姑娘,底子并不坏的。是后来受了不良的社会影响才变坏了。当然,你自己要负主要责任。但是,你还很年轻,刑期又不长,只要痛改前非,还是有前途的,你怎能这样自暴自弃!你要从根子上把那些坏思想挖掉,做个自立、自重、自爱、自强的新女性!”
  中队长帮腔说:“吕金妹,瞧,章大队长多关心你,你总不能老是刀枪不入呀!洪大队长也交代了,要你好好反省,什么时候反省好了,什么时候就放你出去。你何必自讨苦吃!”
  章大队长和任中队长说话都文绉绉的,我听了心里很熨帖;不像洪大队长开口闭口骂我贱货、臭×。可是我天生是只啄木鸟——嘴巴硬。我说:“大队长,中队长,我知道你们都是为我好。可我真没啥好反省的,我也不怕关禁闭,最多让我喂喂蚊子吧!我是死猪不怕烫,还怕蚊子咬?”
  我这样胡说八道,恰恰是害怕关禁闭。我害怕孤单,害怕寂寞。我有意要刺刺干部,让她们和我多说一会儿话,这漫长冷清的时光就比较好打发。
  可是章大队长没空跟我扯闲篇,她把一瓶清凉油和一把纸扇放在窗台上,说:“给,吕金妹,给你准备的,夜里蚊子多,也好对付对付。”
  清凉油立时让我脑子清凉下来。纸扇给我送来了春风。在这高墙里的世界,有谁如此关心过我呀!前好几次关禁闭,洪大队长哪会想到给我送水送饭,哪会想到给我纸扇、清凉油?不,那只母老虎恨不得我饿死,恨不得我被蚊子咬死。
  太阳快落山了,“铁笼子”里完全暗下来,山蚊子老远就嗅到我的肉香味,成群结队从小窗洞飞进来。山蚊子大得像蜻蜓,多得像电影上看到的日本鬼子的机群,嗡嗡叫着,向我发起集团冲锋。别说咬我了,光那轰炸机一样的叫声和气势,就吓得我头皮发麻。“铁笼子”里没有蚊帐,又不通风,过去我一关禁闭,就把一身嫩肉交给山蚊子去饱餐一顿。我不停地甩胳膊蹬腿,不停地弯腰跑动,最后累得像死猪一样躺下,任蚊子叮咬宰割。第二天对着小窗洞照进的阳光,看见我身上、手上、大腿上都是血,手掌上更是血乎乎一大片。
  这回好了,章大队长给我一瓶“虎彪牌”清凉油和一把折叠纸扇。我把清凉油涂在脸上、脖子上和胳膊腿上,我感到浑身上下凉飕飕的舒服。清凉刺鼻又带药香气在“铁笼子”里飘散开来,我看见山蚊子们开始晕晕糊糊,我再左扇右扇,七扇八扇,就把那些“侵略者”撵出“国门”之外。有几个家伙可能是蚊子中的“敢死队”,硬是不顾死活不肯撤退,冲上来叮我咬我,一接触我的皮肉,竟没有一点攻击力了,被我一一击毙。
  这一宿,我竟在“铁笼子”里安安稳稳、舒舒服服地睡了个好觉。
  但是,“铁笼子”里没有厕所,只有一只小便桶。早晨我出完恭,粪便的臭味塞满“铁笼子”。我连忙把嘴巴、鼻子搁在小窗洞口,大口呼吸外头的新鲜空气。这时,就听到大操场上传来女犯们出早操的声音,林子里鸟叫的声音。人哪,真是贱货。挨饿的羡慕吃饱的,吃饱的羡慕吃好的,吃好了的还羡慕穿好住好玩好像贵族王爷一样过好日子的。我现在关在“铁笼子”里,对那些能在操场上出操的同改们也非常羡慕!她们虽然也是女犯,可是她们比我拥有更多的自由更大的空间,她们能在操场上蹦蹦跳跳,能在号房里走来走去,渴了喝水,热了冲澡,想撒尿想屙屎可以自由上厕所,可我现在关在只有三平方米的“铁笼子”
  里,吃喝拉撒都在这块巴掌大的鬼地方,这是人呆的吗?
  我不是人,而是关在“铁笼子”里的一只狼。我只能夹着尾巴原地打转转。转累了,我在床板上坐下来。我看见床板上有好几只蚂蚁爬来爬去。好家伙,它们正在搬运我掉在床板上的馒头屑儿。有一只蚂蚁扛一粒的,有两只蚂蚁抬一粒的,兴兴颠颠,很是忙碌。你他妈的山蚂蚁,我落难你们倒得福!别高兴太早了,我让你们尝尝关禁闭的滋味。我拧开水壶盖,把凉水在床板上倒成个圆圈,蚂蚁们立即被浩浩荡荡的“大河”团团围住。它们往左冲,遇到“河”水赶快退却;它们往右突,碰上“河”水又马上掉头。它们冲了好几个来回实在累了,就扔下馒头屑,连战利品也不要了;然后,继续左冲右突。自然,它们还是冲不出去,一个个晕头转向,精疲力竭,就傻不愣登地呆着,用瘦骨伶仃的前脚撩拨头上两根细细的触须,也许在想:我们刚才进“铁笼子”还是顺顺溜溜的么,怎么忽然四面都发起了大水?
  开初我心里挺乐。但是,看着看着,眼里的泪水就哗哗流下来。人啊,是不能关在“铁笼子”里的,是不能被人群抛弃的。
  连蚂蚁都不顾死活地争取自己的自由啊!算了吧,小可怜们,我放你们一条生路。随即,我擦干了床板上的水迹,抹平了那一圈“大河”,蚂蚁们立马欢蹦乱跳,互相通知障碍已经拆除,道路已经畅通,都扛起它们的粮食,爬下床板,爬上土墙,出了小窗洞,向着广阔的自由天地奔去。
  中队长再次出现在小窗口的时候,我告饶地哭叫道:“中队长,我反省好了!我要向你和章大队长报告。”

  吕金妹——
  你问我怎么这样不知羞耻?怎么会犯这样的错误?我自己也说不清楚。我想我会走到今天这一步,是从在“小香港”栽了筋斗开始的。
  那是四年前的四月十八日,我永远记得这一天。这是我走上邪路的开始,是我永远不能忘记的耻辱日。
  那天我一个人在“小香港”的街头闲逛。天气已经转暖,南方的夏天可是说来就来的。街头有许多姑娘穿T恤衫和花裙子了,我还穿着牛仔裤和布夹克,不止热得难受,整个儿灰突突的就是个土老冒,买几件换季的衣服,成了我最最起码的基本建设了。我向百货商店走去,听到街头传来敲锣打鼓的声音,看到商店门口挤满了人。阳光下有两条红布横幅非常抢眼,一条写着:
  :“欢迎购买××社会福利彩票!”另一条写着“2元+运气=50万!”我虽然只有初中文化,四则运算还是十分熟练的,眼睛一眨就弄清楚了:如果花两块钱买一张福利彩票,又如果我的运气极好,中了一个大奖,我就可以拿到奖金50万。这是多么诱惑人刺激人的好事呀!我想,那许多没命往前挤的人,在阳光下排队买彩票的人,都是像我一样一眼就看懂了这个一本万利的发财公式。
  我的右手伸进裤袋里摸了摸,触摸到一迭呱呱响的票子。我不要看,就知道那是750元人民币,是老板刚刚发给我的一个月的工资。我在一家大酒店的餐饮部当服务员,老板一天管两顿饭,还给750元工钱,是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的打工妹。可是我攒不下钱,不是我不节省。我一天只吃两顿饭,都是吃老板的,一般都是放开肚子死撑,把要自己掏钱的一顿省下了;房子是合伙租的小单元,摊到我头上一月也只花一百元。可是我还是攒不下钱,女孩子置办几件好看的衣服呀,买点化妆品呀,都得花钱。
  也就是说,我省下的一点钱,都用来包装我自己了。
  章大队长,任中队长,你们知道我家在穷山沟里,我父母又是全村最穷的人,我哥结婚要钱,我妹上学要钱,我妈身体不好看病吃药一年也花不少钱。另外,我还有个男朋友,是从小学到中学的同班同学,家里也很穷。咱们说好的,让我出来挣点钱,帮他家盖起两间瓦房,我就回去跟他结婚。可是,我很少往家里寄钱。不是我小气,是觉得那么点钱寄回去不管用。自从我出来打工第一次拿到工资,我就迷上各种各样的奖券和彩票,我总是幻想母鸡下个孔雀蛋,小钱博大钱,,一家伙就到手几千、几万、几十万,一下子让我爹我妈我哥我妹都过上好日子,让我的男朋友也住上新房子。我吕金妹不是全村都出名了吗?但我购买彩票从来没中过奖,却又常常看见别人中奖,这样,我屡买屡亏,愈亏愈买,一发了工资我就往福利彩票、体育彩票等等什么鬼彩票的购买点跑,给我们国家建设作的贡献少说也有几千块了。我像个输红了眼的赌徒,愈输愈赌,愈赌愈输,就差裤子没输光了。
  要不,满街小妞儿穿得花花绿绿的时候,我也不会还穿着低档的夹克衫牛仔裤了。
  我不知不觉站在长长的队伍中。一只手插在裤兜里摸着那几张大票子,脑子里一直斗争着:买呢,还是不买?不买吧,还是买?“2元+运气=50万!”那大红布条在阳光下迎风招展,每个字都像一团火,烧得我心跳;那首有名的闽南歌曲通过大喇叭一声声唱得响破了天:“一时失志未免哀叹,一时落魄不免胆寒好运歹命总要照起工来行,三分天注定,七分靠打拼!会拼才会赢!”扩音器里传出的男中音,跟闽南男子汉敢于在商场上拳打脚踢的劲头一样火爆。我心中快要灭了的火苗子又突突燃烧起来。这时播音员还用女演员一样动听的嗓子嚷嚷着:“半个月前,就在这里,被一个小伙子开走一辆桑塔纳!一个月前,在这里被一个小姑娘抱走一台大彩电。先生们,小姐们,良机莫失,时不再来,大家千万要抓住发财的好机会呀!”
  我的脚底板像被黏在大街的水泥路上,一步也挪不开。前头的购买者像疯了一样,每人买了一大把红红的彩票。一轮到我,再没有考虑的余地,我把已经捏出了汗水的750元掏了出来,也买了一大把红红的彩票。大家都知道这玩艺儿中奖的概率很低,没有买上几百张上千张,不会有希望。所以我是孤注一掷,把全部家当都押上了。我会如此发疯,还有一个原因,就是这项彩票半个月开一次奖,今天是最后一天,再等一小时就可以开奖。也就是说,仅仅过一小时,我就有希望成为大富姐!
  买好彩票,我退到路边,等候开奖。这种玩艺儿其实是一种群众性赌博,那种发财梦足够叫千万人发疯。前头买了彩票的走开了,后头的还像潮水一浪一浪涌来。这时我才感到一身臭汗,天气实在太热了!我的天,这回如果啥也中不了,我可真的栽了,连换洗的衣服也没得穿!
  好容易熬到了开奖时间,几名穿着银行服装的男女把电子摇奖机抬了出来亮了亮相,公证员上上下下里里外外检查一遍。摇奖机又抬回大楼。一个小姐说,请大家快看大屏幕!大屏幕开头是一片空白,随着喇叭里喊了一声“开奖!”,在屏幕上显出一个透明的大橱柜,那就是摇奖机。一会儿,摇奖机里装满小球,再一会儿,那一大堆小球疯狂地跳动起来,又再过一会儿,一个、两个、三个小球往橱柜底部一个小孔下钻,这就是筛选中奖的号码。我觉得我这时候完全着了魔,街上汽车声人喊声都听不见了,眼睛死盯着那一大堆跳动的小球,心也像那些小球一样不住地狂奔乱跳,通通通地要蹦出胸口也不知过了多久,随着一片惊呼声,几个中奖的数字终于出来了,鬼眨眼一样在大屏幕上一闪一闪。我的天,有的号数离我买到的彩票数字还差十万八千里,有的虽然紧挨着,只差那么一两个数字,却也擦肩而过,反正没有我的份儿。我的五脏六腑一下子就被掏空了,眼巴巴看着那几个幸运儿领奖金,开汽车,抱彩电,高高兴兴走了。我这才掉了魂一样回到住处去。
  一到宿舍,我就趴在床上哭了。和我同住一单元的方姐就过来安慰我。我说,我可是没活路了,把这月的工资全“输”光了。方姐就意味深长笑了笑,说,路就在你脚下,看你去不去走呀?我知道她给我指的是什么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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