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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寒宫暖流-女子监狱纪事 作者:季仲-第3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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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女犯在狱中表现如何,小自一间号房,大到一个中队、一个大队,某几个关键人物往往起着领头作用。关键人物如果一味消沉、绝望,甚至违规抗改,消极因素就会像瘟疫一样迅速蔓延开来,这个中队、大队就别想管理好;反之,那几个关键人物如果能端正态度,自觉改造,积极因素也会像春雨后林子里的蘑菇,悄然疯长,蔚然成风。因为最挠头的关飞鸾、吕金妹有了显著转变,其他女犯的情绪也很快稳定下来,学习和生产都走上了正轨。于是,第三季度之初,先进中队的流动红旗就悬挂在我们三中队的队部门口。

  章彬彬——
  天麻麻亮的时候,我家对面建筑工地上电锤打桩震天撼地的一声巨响,把我从酣睡中惊醒了。接着,街上的汽车声、叫卖声、吵嚷声像潮水涌来,我再也无法合眼。省城和清水潭就是不一样。山区那种无边的宁静,清新的空气,大城市有钱也难买。
  如果我这会儿还在“女儿国”的小房间里,也许睡得正香呢。但这时我是在省城的家,把头枕在崔一峰粗壮的胳膊上,像一叶小舟泊在风平浪静的港湾里,幸福感在我心中微波荡漾。哦,作为一名女警官,在漫长的岁月中,夫妻团聚的日子屈指可数。这回,省司法厅有个小型的罪犯管教经验交流会,赵监狱长照顾我,让我公私兼顾,就来了一趟省城。
  一会儿,崔一峰也醒来了,对着我的耳鬓轻轻说:“你再躺一会儿吧,我起来弄饭给你吃!”
  我说:“我也得起来。我今天还得去看看梁佩芬。”
  “你还敢去看梁佩芬?人家生病的时候,求你办个保外就医,你都不肯出力,人家不把你骂个狗血淋头!”
  “嗐,她要骂,就让她骂一回吧!”我有些无奈地说,“我们毕竟是兵团的老战友,姐妹一场,她已经保外就医好几个月,我不去看看她,心里总像欠她一笔账。还有,自从梁伯去世后,梁伯母一直瘫在床上,也不知怎么样了,我也得去看看呀!”
  吃过早饭,我上街买了些水果和滋阴的补品,就“打的”去省干休所。梁建成老厅长是“三八”式老干部,离休后安置在干休所。梁佩芬在西源市犯了罪,在当地不好意思待,办好保外就医手续,也早就来省城老母身边休养。站在梁宅门前,我举起手来要摁门铃的刹那间,心里还充满矛盾和不安。我设想患了肝炎和胃炎、胃溃疡等等病症的梁佩芬肯定是面黄肌瘦、病病快快,当初她提出保外就医的要求时,我竟一口回绝,现在该如何解释和表示歉意呢?
  但是,我万万没有想到,当我叫开房门,迎面站着的梁佩芬,我几乎不认识了。她养胖了,尖下巴变成双下巴,黄瘦的脸变成红扑扑的脸,透过她身上丝绸面料的睡衣,我看见她的背部和腰间一圈厚厚的赘肉,十分显眼而难看地鼓突出来。这哪儿像个重病缠身的人?
  我和梁佩芬,一个站在门外,一个站在门里,像陌生人那样对视了好一会儿,梁佩芬才万分慵懒地开了口:
  “哦,是大队长!你找我有事?”
  她没有叫我“彬彬姐”,而是叫“大队长”,脸上的表情和说话的语气,都像刚从冰窖里掏出来的冰块。我心中打了个寒颤,马上意识到她对我的误解和记恨有多深刻,这次登门探望是不是自作多情多此一举?
  我说:“佩芬,我来看看你!”
  “哦?怎么敢当!怎么敢当!”梁佩芬摆了摆手,脸上依然毫无表情。“请进吧!”
  国家分配给梁老这一级老干部的住房,相当宽敞,但是,室内装修远远不及当下一些官员们的住宅那么精美豪华。我们在客厅落了座,小保姆给我沏了茶。我慢慢地品了几口,心里斟酌该说些什么话。我一辈子都在女监跟女犯们打交道,不擅于交际场合的辞令,想了半天,说出来的话还是直通通的。
  “佩芬,看你的气色,比前些日子好多了!这一段养病还是很有成绩的。”
  “好?好什么好呀?”梁佩芬蛾眉微蹙,一副东施效颦无比愁苦模样。“不过是家里营养好一点,环境静一点,又不要干活,自然就养胖了些,这全身的病呀,一年半载怕是好不了的。”
  我说:“非常抱歉!你最初提出保外就医的时候,都怪我关心不够,没看出你身上有什么病,竟没帮你的忙。”
  梁佩芬脸色立即难看起来:“没看出我有什么病?有的人的眼睛就是特别,有什么办法?在你看来,我这会儿吃得胖胖的,也是没有什么病呢!”
  我心里被剜了一刀,立时如坐针毡:“佩芬,你不该这样说话,你知道我头上戴着大盖帽儿,我也是没有办法的。”
  “可是,我后来能跳出高墙铁窗,也总得有一两个戴大盖帽儿的人给我帮忙吧。”
  我下意识问了一句:“谁?”
  “哦?”梁佩芬满心狐疑地翻我一眼,“你想盘根刨底,再把我逮进去?告诉你,你办不到,我的保外就医,可是有大医院的诊断检查,又有欧阳书记批示的。”
  我完全没有想到,由于我没有帮上梁佩芬的忙,她对我已经满怀忿恨。我诚心诚意前来看望她,她也神经过敏,以为是对她进行侦查了。我委屈得眼泪快要掉下来,说:“佩芬,看来我今天不应该来的。你自己保重,我这就告辞了!”
  我正举步向门外走的时候,梁佩芬叫住了我:“慢!你带来的东西,请你带回去,我是一个罪犯,哪敢消受大队长的礼品!”
  眼泪从我眼眶里一下子就退回去了,我瞅也不瞅梁佩芬一眼,回身拎起我带来的礼品。我当时心中只有一个念头,我就是扔在街头喂狗,也不愿留给你梁佩芬。但是,当我正要跨出房门的时候,有一个老人病弱的声音传来:
  “是不是彬彬来啦?怎么不来看我?”
  随即,梁家的小保姆也追了上来,把我领到梁佩芬老母的卧室。我今天来梁家,除了看梁佩芬,原也想看看梁伯母的,被梁佩芬讥诮了一场,竟把这桩要紧事儿忘了。
  二十多年前,我和梁佩芬一块在兵团当文宣队员的时候,梁伯母才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妇女。节假日我们回到梁师长家,如果他们家的鸡窝里还掏得出两个鸡蛋,准是佩芬和我一人一个;如果伯母亲手做了两双布鞋,肯定又是佩芬和我一人一双。梁伯母的慈祥和能干,我是毕生难忘的。现在,我走进伯母的卧房,看见伯母病快快地躺在床上,我心里紧缩一下,在她身上几乎找不到她年轻时的一点影子了。她老了,脸上皱纹纵横,头上白发如雪,握住我的一双手,黄不叽叽、抖抖索索的,像一双皱巴巴的橡皮假手。
  我说:“伯母,这些日子身子骨可好些了?”
  伯母说:“哪能好呢?推一天算一天吧!”
  我不由黯然欲泪:“咳,我还在那山沟沟里工作,不能常来看看伯母您。”
  伯母眼里也噙满了泪水:“彬彬哪,你有这份心,伯母就高兴了!你梁伯活着的时候,咱们俩老常说,彬彬那闺女才是个难得的好干部。咳,瞧瞧咱们那个吧”
  我怕老人伤心,连忙摆手止住:“伯母,别说这个了!佩芬能够出来,慢慢把病养好了,您老就少操心了!”
  歇了会儿,伯母轻声问道:“你们刚才吵嘴了?”
  我摇了摇头:“也不算吵嘴,只是我们之间有些误会,说话大点儿声。”
  伯母说:“别瞒我了,你们刚才吵嘴,我都听到了。实话跟你说了吧,按说,佩芬也没啥大病的,你按原则办事,一点儿错也没有,佩芬在我跟前埋怨你,被我骂过好多回。可是话又得说回来,你看,我落到这个地步,起不了床;婷婷还不到上学年龄,能放心让佩芬老关在那里面吗?我早也想,晚也盼,把心都操碎了呀!好在杨罗亭在外头人面熟,托了门路,好不容易才把佩芬弄出来。”
  我不让伯母往下说:“别说了,伯母!就当我不知道有这回事。”
  “不!这事让你知道了有好处。”梁伯母很固执,坚持着说下去。“佩芬人虽然出来了,却一直心神不定。她怕假期满了,或者事情露馅了,还得提溜进去再关十几年。就今天吵,明天吵,吵着求我给欧阳书记写了封信,她亲自去见了欧阳书记。欧阳书记可看重战友情谊了,亲自在上头批了几句话。你看,我这里还有他的批示的复印件。”
  伯母说着,从床头柜抽屉里掏出一封复印的信。看得出来,信是杨罗亭代笔的,落款却是梁伯母。内容是说梁佩芬自幼患过肝炎,身体不好之类,要求长期保外就医。在信笺第一页的抬头空白处,欧阳书记用漂亮的行楷批了两句话:
  “如果梁佩芬确实有病,请司法部门按有关条款,准许她长期保外就医。”
  聪明人一眼就看得明白,这两句话批得非常艺术而灵活。第一句是欧阳书记为自己设置了安全保险,第二句话才是关键所在。下级部门一般没有人不愿做顺水人情而积极效力的。
  我把信折叠好,放回伯母的床头柜,同时含含糊糊地应付着:“伯母,有了欧阳书记的批示,这就好了,这就好了!”“彬彬,你也看到了,咱这个家呀,老的老,小的小,我又活不了多少日子了,真是再也经不起折腾了!佩芬的事,我就拜托你了!”
  伯母半倚在床上,白发苍苍的脑壳无力地枕在床头,饱含泪水被细密皱纹包裹着的一对老眼,定定地盯着我。哦,七十多岁的老人了,那微弱黯淡的目光,几乎是白昼与黑夜交接时的最后一缕捉摸不定的夕照,说灭倏然就会灭的,瞅着也叫人心酸,我哪能忍心说出有违老人心愿的话呢?
  “伯母,您放心!”我自己都听见我的声音有些酸涩。“就当我没有来过这一趟,我什么也不会说的。”
  后来,我一直后悔,作为一个晚辈,我这样安慰老人当然是人之常情;但作为一名警官,我的许诺有违我的职业道德。我将在心里自我谴责一辈子。
  伯母枯瘦的双手抓住我,久久不放我走。我发现伯母仿佛还有什么话想对我说,又不好启齿。当我一再看表,要起身告辞时,伯母终于还是把她最为忧心的一桩事告诉了我。她说,杨罗亭把佩芬送到娘家来养病之后,自己老待在西源市,很少很少来看佩芬,就是来了,也没有好言好语,说不上三句话就翻脸吵架。有一回,杨罗亭那小子还动手打了佩芬。伯母为女儿的委屈不知哭了多少回。伯母问佩芬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开初佩芬一直不肯说,伯母就愣哭愣哭,佩芬无奈,这才不得已透露:那个大流氓杨罗亭早在西源市养了个二十来岁的“小蜜”
  伯母一边抹泪一边咬牙切齿骂道:“这个杨罗亭,心肝真喂了狗呀!他是个啥东西?十多年前还是个中学教师,连个教研组长都当不上,要不是沾咱老头的光,沾咱佩芬的光,他一个教书匠,能当上市经委主任?现在翅膀长硬了,就过河拆桥,就恩将仇报,他还算个人哪!”
  我一边听着伯母气呼呼地数落,一边心里想:杨罗亭原来是这么只“中山狼”。但是,在梁佩芬蹲监狱的时候,他一次一次来探监,那么急切地想把妻子弄出去,显得恩恩爱爱的样子,和伯母说的完全是两个人呀!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伯母还说了许多气话。她说,她恨自己实在老了,瘫在床上,不能去西源市找杨罗亭算账;手又颤颤抖抖的,想写封信骂他也动不了笔;挂长途电话吧,杨罗亭那狗日的接也不愿接。
  对伯母这些话我深信不疑。年轻时伯母是梁老那个独立师卫生队的指导员,后来,跟着梁老下地方,在公安部门当一名不大不小的官儿。几十年的革命生涯把她锤炼成一个精明能干的女强人。如果她没有离休,如果她不是瘫在床上,她真有可能把杨罗亭撕成碎片。
  但是,疾病把这个心高气傲的老太太完全挫败了。最后,她的双手握住我的手,把满腔希望寄托在我身上。她说:“彬彬哪,你在西源市工作,能常常见到杨罗亭,你去找他说说,问问他杨家哪一窟祖坟冒过烟?要不是咱梁家一手提携,他凭啥能当上个七品芝麻官?是人么,总得讲点良心吧!”
  伯母发现自己太激动,强忍怒火,万分无奈地把话说得委婉些:“当然,彬彬哪,你还是以劝说为主,不要像我这样大动肝火。哎,有啥法子哟,家里的桶儿散了还是家里箍呀,哪怕是一只臭烘烘的粪桶,咱也希望它不要散,何况咱佩芬是这样个情况,咱外孙女婷婷还小!”
  我明明知道自己才几斤几两,是绝对不堪重任的。但是,为了给老人一点慰藉,我还是不住点头:“好的,好的,伯母!我一定会找杨罗亭谈一谈。”
  当天,我回家之后,崔一峰笑哈哈问道:“怎么样?给梁佩芬狠狠数落一场吧?”我应付道:“还好,还好!”梁佩芬和梁伯母给我说的那些话,我只字未提。
  到梁府走了这一趟,我心里有好长好长时间不得安宁。有时,我想起梁佩芬那一张红扑扑的臭脸和那一番像刀子一样伤人的话,想起我头顶闪光的国徽赋予我的天职,我真想立即给有关部门写一封检举信。可是,在女监中,第一个给梁佩芬大开方便之门的是谁?任思嘉?王莹?董雪?林红?她们就是有这个胆量也没这个权力。洪月娥?她可是有名的“铁拳头”,我与她共事二十多年,还从未发现她有徇私舞弊的。我能举报谁呢?慢慢冷静下来的时候,我又想到从省委欧阳副书记,到现任司法厅长、监管局长、女监监狱长,一直到洪月娥和我,都是梁建成老厅长的老部下,梁老的人生结局是那样凄惨,谁不愿为减轻对他女儿的惩罚而略尽绵薄之力?监狱虽然是筑起高墙拉起铁网坚如磐石的专政机器,但是,金钱和人情这两种有如水银泻地一样可怕的怪物,绝对能够无孔不入地软化、腐蚀这个国家机器的某些环节和部件。我区区一个二级警督无名之辈,难道有回天之力吗?再说,为了不有负于病病怏怏、垂暮之年的梁伯母的嘱托,我也得信守诺言,守口如瓶啊。
  我经常带着愧疚的心情告诫自己:保持缄默,就让这个绝对的“秘密”带到棺材中去吧!
  当然,从省城回清水潭女监后,我也没有去找杨罗亭。我从各种渠道,听说杨罗亭那家伙果然养了一个“川妹子”红歌星,经常去“坐”她的“台”,明目张胆地挽着她雪白如玉的膀子出入于酒楼歌厅。我明白,梁佩芬和杨罗亭的婚姻已经名存实亡,我去找他还有什么意义?
  更何况,我讨厌而且痛恨这种衣冠禽兽!

  任思嘉——
  在章彬彬去省城开会这些天,大队长洪月娥生产、管教工作两手抓。她常常在出早操和晚点名时作队前训话,一会儿剋这个,一会儿批那个。她表扬我三中队时也没啥好话,她说:“三中队注意啦,现如今流动红旗挂在你们大门口,这是我给你们脸,监狱长给你们脸,你们不要给脸不要脸!”她警告个别不守监规的女犯,就说:“你们可不要乱说乱动,你们屁股一撅,我就知道你们要屙什么屎。你是孙猴子,我是如来佛,孙猴子一个筋斗一万八千里,也翻不出我的手掌心。”她总是满脸杀气,咄咄逼人,一开口就是阶级斗争年代那些老得没牙的词儿。
  更令人诧异的,是我们洪队居然重视起对外宣传工作。一天,她叫她的“老情人”余科长(不仅是她生产上的伙伴,而且是她生活上的伙伴,这已成为全女监公开的秘密)开车拉来个记者,在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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