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宫暖流-女子监狱纪事 作者:季仲-第4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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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说:“我前会儿没洗澡,身上痒痒的,睡不着,就起来擦擦身。”
“哦!”值班女犯不好意思地掉头走了。
我知道,这是干部们派她盯我的梢。她们防着我出事。哼,这一套我比你们熟稔多了。可是,你们就是让全中队女犯的眼睛都盯牢了我,我还是有我的办法呀!
我静静地躺下,从球鞋底的夹层里摸出一把男人们刮胡子的小刀片。这是我在看守所向一个贩毒犯要来的,非常感谢章彬彬、任思嘉没有搜我的身(她们就是搜身也搜不出),现在可派上用场了。我用右手摸准了左手腕的大动脉,比划了一阵子,像宰鸡的时候比划鸡脖子一样,瞄得准准的使劲划拉一刀子。
我听到鲜血从我的血管流出来,啪嗒啪嗒滴在床下;一会儿,那血就流得哗哗响,像小河淌水,盖过铁窗外的雨声和林子里山水的声音。我突然觉得浑身冰凉,四肢发冷,我严严实实地盖上了被子。随即,我觉得很累很累,瞌睡虫从发根里、汗毛里、骨髓里和脚心手心钻出来,又听到远处有洞箫唢呐的乐曲飘来,我像被一片很美很美的彩云高高托起,托起,便轻轻松松舒舒服服软软绵绵迷迷糊糊睡死过去。
任思嘉——
我就怕今晚出事,今晚果然就偏偏出事。下半夜二时半,吕金妹跑进值班室报告说:“洪月娥自杀了!”我一边穿衣服,一边往9号号房奔去。号房里的女犯全都惊醒了,围在洪月娥床前。
我拨开众人,看见洪月娥的左手腕被切开一个小口子,鲜血汩汩地流下来,洁白的床垫湿透了,地下也积成一摊紫黑色的血污。
我连声惊呼:“洪月娥!洪月娥!”洪月娥双目紧闭,没有一点儿知觉。我摸摸她的胸口,按按她的鼻息,心跳和呼吸似乎还没有停止。就连忙回到值班室,给章彬彬和监狱医务所打了电话。
一会儿,章彬彬和正在监狱医务所值班的张一男医生都来了。她们脱下雨衣,摘下雨帽,地下立即潴留一大摊雨水。外头的雨可见下得十分厉害。
张一男医生给洪月娥听了听心脏,皱起眉头连连摇头。但她还是从药箱里掏出药水、药棉、纱布给洪月娥包扎伤口。张医生虽然起了个男性十足的名字,其实她也是个女的。
章彬彬焦急地问道:“怎么样?张医生,她”
张医生一边包扎伤口一边说:“够呛!试试看吧!”
章彬彬说:“张医生,请你尽最大的努力。”
张医生很快为洪月娥包好伤口止住血。她说:“我看最好得立即送西源市医院。她失血太多,必须马上输血,可我们这里没有血库,医疗条件也不如市医院。”
张医生的话绝非自谦和推诿责任。我们知道,监狱医务所其实只是个为女犯们治个头疼脑热的门诊所,自然没有多大把握抢救一个奄奄一息的自戕者。
章彬彬说:“行,我去给赵监狱长打个电话。”
一会儿,章彬彬就回来了,说监狱长同意这个方案。她叫王莹、董雪去抬来一副担架,又点了吕金妹、关飞鸾和另两名表现好的“宽管”女犯,把昏迷不醒的洪月娥扶上担架,又抬上救护车。赵监狱长已经在总部办公楼等候,说也要跟了去,我们见她一大把年纪,又深更半夜下大雨,坚决劝阻了她。
赵监狱长千叮万嘱一番,我们就上路了。
救护车是由十一座旅行车改装的,车厢中间放着一张担架,两侧有两排座位,车头有一个座位,坐上四名女警官和四名女犯已是相当局促。本来要把车头的座位让给章彬彬,可她不依,她说她要随时监视洪月娥的情况,在车尾一个座位上坐着,眼睛一直不离洪月娥那张愈来愈苍白的脸。张医生也不敢怠慢,蹲在车尾,一手拿着个吊瓶给洪月娥打点滴,另一只手时不时给洪月娥测脉搏。雨一直倾盆而下,洒在车顶上,像铁锅炒黄豆似的。雨雾水汽老是遮住车头的挡风玻璃,雨刷子像钟摆一样不停地摆动,才能勉强看清十多米以外的路面,尽管章彬彬一再催促驾驶员开快一点,车子仍然走得慢慢吞吞的。
车子虽然走得很慢,但它毕竟在前进。前进一寸,洪月娥的生命就多一分希望;前进一尺,洪月娥就从死亡线上后撤十分。
章彬彬和张医生肯定心急如焚,脸部的表情还是相当沉静的。但我的心却像从高空坠落的自由落体,一直往下沉往下沉,因为在车厢微弱的灯光下,我看见洪月娥的脸孔愈来愈苍白,眼皮从没睁开,我怀疑她早咽了气,但我没敢说出来。
章彬彬问张医生:“怎么样?”
张医生说:“够呛!”
问句和答句都没有主语,但大家都知道是指洪月娥的伤势。张医生爱用“够呛”这个词。这个词表示情况非常严重。
章彬彬侧过身对驾驶员说:“师傅,能不能开快一点?”
驾驶员说:“黑灯瞎火的,又风狂雨大,怎么快得了?”
他话虽然这样说,车子的速度还是明显加快了。四个轮子常常把路上的积水溅出决堤一样惊心动魄的巨响。
车子走过一半的路程了,章彬彬情绪好了起来,自言自语道:“快到了!快到了!”可是突然,车子像遇到障碍物的烈马一样嘎地刹住了。大家都“啊”地叫了一声,碰撞在一堆了。驾驶员回过头来说:“倒霉!塌方了,走不了啦!”他的声音万分沮丧。
真是“车破偏逢暴风雨,事急又遇路塌方”!这是一句伪谚语,当然是我临时杜撰的。
全车人都呆住了。章彬彬说:“你们在车上不要动,小任跟我下去看看。”
我们下了车。旷野上黑洞洞的,伸手不见五指。章彬彬打着手电,我们才看清左侧山体滑坡,许多大石小石滚落下来,把半拉子路面都堵死了。
章彬彬冒着大雨在那段被堵的公路上走了个来回,对我说:
“小任,你看,堵住的这段路不算长,最多两三米吧,把这些大石头搬一搬,车子也许能过的。”
我目测了一下那段路的长度,的确不会超过两三米,就说:
“试试看吧!”
显然,章彬彬对我这种底气不足的回答不甚满意,就大声说:“不是试试看,是一定要闯过去!”
我说:“就算能闯过去,我看也没多大实际意义了。”
“什么?你说什么?”章彬彬有点声嘶力竭,风声雨声也压不住她的叫喊。她对我这样发怒是少有的。
我打着雨伞跟她站在一起。刚才在车上我就想跟她说说自己的意见,可是车上人多,又有女犯,我不便说。这会儿在一伞之下,我想我们可以无所顾忌地谈谈。
“章姐,我看洪月娥怕是早断气了,我们”
“胡说!是你高明还是医生高明?”
“张医生也没说能抢救过来。”
“张医生也没说抢救不过来呀!”
我有些着急,章彬彬今天怎么这样蛮不讲理。我说:“章姐,你听我慢慢说,对洪月娥的事,我们始终是处理得非常周到的,按你的交待,一不歧视,二不嘲笑,三不刺激,四要处处关心。
这些不仅对干警说了,对女犯们也说了,她要去死是她自己的事,跟我们毫无关系。”
“你给我闭嘴,任思嘉!”章彬彬以如此不恭的态度跟我说话,这还是第一次。“你以为我是怕负责任吗?错了,这会儿我压根不会去想什么责任不责任。我首先想的,是洪月娥这个人,她虽然是罪犯,可她也是个人,是人,就不能见死不救,懂吗?
我没时间跟你磨牙了,走,叫大伙下车搬石头!”
章彬彬几步就蹿回车门口。她亮着嗓子喊:“林红、王莹、董雪,你们快下来搬石头,石头搬走了,车子能通过的。”
随后,她又用威严的声音叫着吕金妹、关飞鸾等女犯的名字,说:“你们几个注意啦,今天带你们出来执行任务,是对你们的信任,也是对你们的考验。你们如果想逃跑,这可是最好的机会,你们看,大风大雨的,昏天黑地的,一下车,你们就能跑个没影没踪。可是,有一天给抓回来,你们就要受到更严厉的处罚,这一点你们应该明白?”
吕金妹、关飞鸾等女犯大声说:“报告大队长,请你放心!
我们绝对不会跑的。有活要干,就让我们快快去干吧!”“好!”章彬彬下达命令:“你们几个也快下车,赶快把路上的石头抬走。”
章彬彬把王莹叫到一边,嘀咕了几句。王莹就在公路边站着,一手端着手枪,一手掀亮手电筒。她的任务是监视几名女犯。但我发现这是绝不可能的。在风狂雨骤的旷野上,王莹手上的手电筒能照到多远?而公路一侧,只要跨过一条一尺来宽的田埂,就是半人多高的芋子地,再稍远些,通过一大片芦苇丛,就可轻而易举地进人深山老林。任何一个女犯只要想逃,就像放出笼子的小鸟,在你眼前一晃,就会立即无影无踪。别说一个王莹,就有十个王莹,也决不可能看住这些能够放开手脚自由奔跑的女犯啊!
开初,我对章彬彬这种冒险的决定,不止一百二十个不放心,而且恼火透了。我在心里骂着章彬彬:笨蛋!笨蛋!这又何必呢?洪月娥死了活该,但是,万一跑脱一个女犯,这份责任我们负得了?
我的心不能不提到嗓子眼上,一边参加搬石头,一边老是要留神盯着吕金妹、关飞鸾等几名女犯。但我很快发现,吕金妹、关飞鸾们压根就没想到要跑,干起活来异常的卖力,小春臼般大的石头,两人抬起就走,小磨盘般大的石头,一个人抱起就走。
她们来来回回地小跑着,干得气喘吁吁,谁都不肯歇一歇。我这才相信,正是章彬彬对她们的信任,唤醒了她们做人的良知,激发起她们的自觉和力量,全都像竞技场上顶尖的运动员,出现你追我赶的场面。
章彬彬很快就命令王莹把暗哨撤了,也一块去搬石头。章彬彬站在路边照了一会儿亮,一把拉住我,把手电筒往我怀里一塞,说,“小任,我们换一换班!”
我说:“章姐,我行!你的腿有毛病。快上车去歇着吧!”我还记得去年夏天,我和章彬彬上山去采药,回来的时候她一拐一瘸的样子。她说过她患有痛风病,这大风大雨的,还去搬石头,能不要了她的命?
章彬彬根本不听我的,一下子就扑到风雨中去了。我看见大风撩起她的雨衣,里头的衣服在手电光下闪着黑亮的水光,她的全身已经湿透。我真担心这一场风雨把她的健康彻底摧毁了,又要去跟她换班。她就大声说:“任思嘉,你到底要不要服从命令?”
对这固执如牛的家伙,我毫无办法,我只好退到路边去打手电给大家照明。
果然,章彬彬才搬了几趟石头,腿就一拐一拐的了。我硬把手电筒塞还给她,这时她不拒绝了。大家在暴风雨中继续搏斗了一会儿,路面大体清理好了,还剩下一些细沙碎石,那是搬不胜搬的。
章彬彬对伫立在黑暗中的驾驶员说:“师傅,发动车子吧,你先开过去,我们随后上车。”
师傅上了驾驶室,一踩油门,救护车大声吼叫着往前冲。但它像陷在泥淖里的狮子,只一个劲咆哮却寸步难行。章彬彬就大步往车后走去,同时对大伙说:“来,咱们助它一臂之力!”
我和林红等几位姐妹,还有吕金妹、关飞鸾等几名女犯,一窝蜂拥向车屁股。有的用手推,有的用肩扛,驾驶员使劲踩油门,章彬彬声嘶力竭地喊着“一、二、三!”这个被烂泥沙石阻滞着的庞然大物,居然被八个年轻女子扛动了。一寸一寸的,一尺一尺的,汽油热能带动的机械动力,加上八个女子纤细的胳膊产生的巨大的动力,居然就把那辆救护车推过了长达五六米堆满细沙碎石的路面。
“啊!我们胜利了!”
女警官和女囚们从心底爆发出的欢呼声,与风声雨声一起在被黑夜填满的山谷中滚动。
这时,我才感到我身上的力气几乎完全耗尽。我走路像踩在水面上一样,晕晕乎乎地浮了起来。我想别人也准是如此,因为我们几乎是踉踉跄跄地走向车门,又靠双手在车门上撑扶,才上了车的。
当车子开出一小段路的时候,董雪惊叫起来:“咦,大队长呢?”
大家这才发现章彬彬没有上车,一时都慌了手脚。大家乱纷纷的下了车,看见车后头好远好远的路中间,搁着个漆黑的物体,原来章彬彬哼哼吱吱地躺在那里。
我扑了上去,大声叫着:“大队长!大队长!”
我不止在喊,更是大声恸哭。雨湿透我的全身,可我的嗓子眼却火烧火燎。
章彬彬非常微弱的声音在风雨中颤抖:“没事的,唉,我这腿,不争气!”
我紧紧抱住章彬彬:“章姐,你这是何苦呀!你有痛风病呀!”
林红、王莹、董雪和吕金妹、关飞鸾等也围了上来,哭叫着:“大队长!大队长!”
章彬彬说:“别耽搁了,快快上车吧!”
姐妹们和女犯们轻轻地轻轻地把章彬彬抬了起来,走过一段泥泞路面,上了车。然后,把章彬彬安排在车头的座位上。
驾驶员尊敬地递过自己的保温杯,说:“大队长,你喝一口热水!”
“谢谢!”章彬彬接过了保温杯。她第一句话就问:“张医生,洪月娥的情况怎样?”
张医生说:“够呛!但心脏还在跳动,很弱很弱。”
“哦!”章彬彬说,“师傅,开车!加速前进!”
雨还在下,风还在刮,我们的车子像一只皮划艇,在积满雨水的公路上漂飞起来。
洪月娥——
哦,这是在哪里呀?我使劲睁开眼睛,看见天花板雪白,墙壁雪白,我躺着的床铺也是一片雪白,连站在我床前的许多男人和女人也都穿着雪白的白大褂。噢,我一点一点地从阴间还阳活过来了,接着,就把昨晚发生的事情一点一点记起来。天呀,我没有死成,我被章彬彬她们送到医院来抢救。瞧,我左侧放着一个输液的铁架子,胳膊上扎着一根皮管,一滴一滴血浆往我血管里流;我的鼻孔里扎着两根皮管,一种带着芬香气息的气体缓缓吸进鼻腔和胸腔。
急救室里非常静,我听到一个男中音在身边嗡嗡地响:“她脱离生命危险了。但是还要特级护理,一小时后,再输血300CC,注射强心针一支。输氧24小时不能中断。”
我的眼皮跳动一下,再跳动一下,终于微微睁开了。哦,章彬彬、任思嘉、王莹、董雪,还有吕金妹、关飞鸾等等好多人都站在病床前。我觉得她们向前移动了两个小步,用惊喜的目光把我罩住,轻声说:“哦,她醒过来了!”
章彬彬弯下身子贴着我的耳朵问:“洪月娥,你感觉怎么样?
好点吗?”
那一瞬间,我简直恼火透了!呵,章彬彬,章彬彬,又是章彬彬!你怎么总像影子一样跟着我?我想死,你也不给我自由?
我突然伸出右手去拉扯扎在左胳膊上的输液管。但是,我没有成功。章彬彬似乎早就料到这一着,出手有如闪电,一家伙就把我的双手按住了。
章彬彬气咻咻地喝道:“洪月娥!你想干什么?”
我说:“我想死,我不要活,你们让我去死吧!”
任思嘉靠前一步说:“洪月娥,你不要不识好歹,为了抢救你,我们昨晚是冒着大雨送你来市医院的,路上还碰上塌方堵车,大家都下来清除路障,车子才过得来。你看,一个个浑身都湿透了,连衣服都没有换,你知道的,章大队长还有痛风病,为了抢救你,晕倒在路上呢!”
我看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