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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寒宫暖流-女子监狱纪事 作者:季仲-第4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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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路上呢!”
  我看见章彬彬等人身上果然都是水淋淋的,就想起我昨晚对自己动刀子的时候,外头的确下着大雨,而这会儿,屋外还有哗哗的雨声。
  章彬彬说:“小任,别说了,让洪月娥好好休息吧!”
  我也不知是感动呢,还是羞愧,反正心里非常狂躁,又想把胳膊上、鼻孔上的皮管扯掉,双手胡乱动弹起来。章彬彬和医生连忙按住我的手。我就连声狂叫:“你们让我死!你们让我死!
  我不想活!”
  “洪月娥,你实在想死,我们拦也是拦不住的。”章彬彬平静地说,“但是,在你闭眼之前,有个消息,我想你不会不感兴趣的。这就是朱亦龙的判决结果,你想不想听?”
  嘿,我心里冷笑一下。章彬彬哪章彬彬,你还想再给我血淋淋的伤口上撒一把盐吗?我说:“你说吧,说吧!我听着。”
  “跟你说吧,朱亦龙和你一样,也是判十八年。”
  哈哈哈,我心里又是一阵冷笑。我根本不想跟她多费口舌。
  你们哄谁呀?朱亦龙二十多年前强奸二十三名女犯,就拉去毙过一回,现在又犯了那么多大罪,还有他的活路?
  章彬彬继续说:“本来,他新罪加旧罪,数罪并发,要一块儿算总账,足够判他死罪的。但是新的《刑法》救了他的命。他二十年前的强奸罪,因为事过境迁,竟没有一个受害者愿意出庭作证,这桩案子就一笔勾销了,只剩下贪污罪和拒捕罪,加在一起判了十八年。看吧,你们两个都一块儿好好表现,蹲上十多年号子,出来以后还有很长的日子好过。”
  章彬彬的神情很平静很真诚,我看不出她有哄骗的意思。同时,我脑子轱辘辘转了一会儿,心想章彬彬说的也不是完全没有可能。新《刑法》给犯人定罪的确是重证据轻口供的。这么说,朱亦龙还有活路哩!我自寻绝路惟一放不下心的就是朱亦龙,现在,他还活着,我哪能匆匆忙忙去死?
  好死不如赖活着。许多活得猪狗不如的人就是这样活过来的。罢罢罢,两行泪珠流出我的眼角,心里的气恨就消了大半。
  我的情绪一下子平静下来。

  任思嘉——
  我们走出急救室的时候,洪月娥居然欠了欠身子。我猜想她似乎想表达感激之情。但是章彬彬把她止住了。
  朱亦龙没有处死,是否让洪月娥还有一丝活下去的盼头呢?
  我忽然想起陀斯妥耶夫斯基在《死屋手记》中的精辟分析。
  他说,囚犯的生活再苦,也是希望活下去的。不管刑期多长,他们都像旅途中的一个过客,“把二十年看得像两年那么短暂,而且完全相信,等他五十岁出狱时,他仍将是个精力充沛的小伙子。”就连那些被判处无期徒刑的人,也都期待着有朝一日从彼得堡下来的“特赦”令,能让他们绝处逢生。
  我想,正是章彬彬在洪月娥头顶挑起一盏希望之灯,洪月娥的眼睛倏地一亮,情绪慢慢平静下来了。
  姐妹们走到候诊大厅的时候,我看见章彬彬的动作明显的迟缓了,走路一瘸一拐的,我正要过去搀扶她,只见她的左脚突然一崴,摔倒在地。
  “怎么啦?怎么啦?”我和王莹、董雪都上去搀扶章彬彬。只见她脸色纸一样煞白,额上直冒汗珠,手脚不断抽搐。
  章彬彬气喘吁吁说:“咳,真倒霉,我这条腿!就让我这么坐一会儿吧!”
  张一男医生也赶来了,瞅了瞅说:“哎呀!大队长,你病得可不轻呀!来,来,来,快把她抬到急诊室!”
  我吩咐董雪把四名女犯带上车。我和王莹、张医生抬着章彬彬进了急诊室。医生一检查就咋咋呼呼:“这位女同志真是不要命哪,患这么重的痛风病,还敢吹风淋雨,你们看,一身湿透了也不换衣服。她是不是神经有毛病,啊?啊?你们都是她的同事吗?好,注意听着,第一,赶快去给她弄一身干净的衣服来;第二,赶快去给她办住院手续。”
  我和王莹正要往外走,章彬彬叫住了我,凄然一笑对我们说:“别紧张,没那么严重的。可我知道我一时回不去了,有两桩事拜托你们:一、请把小黛照顾好,她的功课请小任多管一管,吃饭穿衣请小王多操点心;记着,可别把我的病说得很重,莫把孩子吓着。二、请快给崔一峰打个长途,要他快快回来一趟。”崔一峰是章彬彬的丈夫,在省公安厅当个副处长,一年到头都很忙,来清水潭与妻女相聚的日子很少。
  我和王莹含泪点头。
  花了小半天工夫,让章彬彬换上一套干净衣服,又办好了住院手续,留下张一男医生给她做伴,我们才空着肚子往回赶。
  上了车,我看见吕金妹等几个女犯都头低低的坐着,好像要哭的样子。
  我们五大队最近可是倒霉透了,事情一桩接一桩的来。我不想让车上的气氛一直沉闷下去,就把刚买的一些馒头、大饼和饮料发给大家:“快快填填肚子吧,大家都饿坏了!”
  关飞鸾啃了两小口馒头,终于泪盈盈问道:“中队长,章大队长她怎么了?没事吧?”
  “哎,够呛!”
  我本来想把事情说得轻描淡写的,可是不知怎么的,还是学着说了张一男医生爱说的那个词—“够呛!”
  吕金妹把眼睛瞪得圆圆的:“啊!怎么啦?”
  “章大队长淋了一夜的雨,痛风病发作了。”随后,我说章大队长是个老痛风病患者,经不得风寒,经不得劳累。去年秋天,我陪她上山为关飞鸾采药,今年夏天我陪她去吕金妹家家访,她的痛风病都发作过,只是没有这回厉害。
  我的话还没说完,关飞鸾、吕金妹等女犯嘤嘤有声地掩面大哭起来。那种哭声虽然是压抑的,低低的,但在凄风苦雨中听来特别的感人肺腑,我也跟着啪嗒啪嗒掉泪。
  毫无疑问,这些女犯过去所犯下的种种罪行都是罪不容赦的。但是,当她们幡然悔悟痛改前非的时候,人性一点一滴回到她们身上。这正是好人和坏人、管教与罪犯心灵相通的通道。找到并且疏通了这个通道,改造罪犯的效果要远远胜过皮鞭和电警棍。
  洪月娥——
  我的命怎么这样贱呀?我狠狠宰了自己一刀,流了一大摊血,一只脚已经跨进鬼门关,可是,医生们输血呀,打针呀,调理十来天,我又活过来了!狱政科派车把我拉回清水潭女监,任思嘉把我领回9号号房,我一下子就被女犯们包围住。
  吕金妹质问道:“洪月娥,章大队长呢?”
  我说:“听、听说还在医院里,她的腿”
  关飞鸾急急地问:“怎么了?你快说呀!”
  我结结巴巴说:“听、听医生说,一时怕治不好的。”章彬彬的病情我住院的时候打听过,医生护士都说得很可怕,我当时真想去看看她。但是我没有这个自由。
  全号房的女犯都伸出手来指着我的鼻子,斥问道:“好个洪月娥!你把我们章大队长害苦了!你有十条命,也不值章大队长一条命呀!我们做女犯有多苦,能摊到个好干部多不容易!章大队长有个三长两短,我们就撕了你!”
  女犯们一个个都动了感情,怒火冲天。我缩在床角里,抱紧了脑袋由她们骂。但是,她们光骂还不解恨,有的人已经动手拧我打我,有人抓起杯子、果皮往我身上扔。要不是任思嘉及时赶来阻止,我肯定要被她们撕成碎片。那些女犯啥坏事没干过,动起手来就敢往死里整。我自知理亏,不想反抗,让她们狠狠揍一顿,也能够减轻我心头的负罪感呵。
  任思嘉吼道:“住手!住手!你们都疯了吗?”
  女犯们迅速回到自己的床前去。
  任思嘉说:“洪月娥自杀,是绝对错误的。但是,她不是有意要害章大队长。她知道章大队长得了病,也难过得流泪。你们这样胡闹,就是不听章大队长的话,就是对不起章大队长!”
  怪了,任思嘉这一番话,把女犯们镇住了。9号号房一下子静下来。再没有谁来骂我打我。
  但是,女犯们瞧我的目光,总像冰一样冷,总像锥子一样利。我的言行有点不顺她们的眼,就可能挑起一场可怕的战争。
  多晦气呀,我,“铁拳头”、“铁姑娘”洪月娥风风光光半辈子,第一次活成狗熊活成癞皮狗!
  夜里我躺在床上就细细琢磨,人要活成个人样真不容易呀!
  许多人活着,能让人家害怕,能让人家发抖,能让人家给你进贡送礼,能让人家跪在地下给你磕头作揖。比如梁佩芬,比如我,是我们特有能耐?是我们三头六臂?不!是因为我们手上有权,有手枪,有电警棍!一个人活着要让人从心里爱你敬你服你,那可是非常非常难的,要人家怕你那并不难。章彬彬是前一种人,我和梁佩芬都是后一种人。
  这么想着,我就觉得自己再活也没啥意思了。我几次三番想着再给自己宰一刀。但我终于没有这么做,是因为我这样做太对不起章彬彬。她可是两次救了我的命!同时,我也还念着朱亦龙呵。章彬彬说的那些话,该不会骗我。
  有一天,我单独找了任思嘉。我说:“报告中队长(多么滑稽呀,一向都是女犯向我喊报告的,现在我要向别人喊报告了),我、我能不能打个长途?”
  任思嘉问:“给谁打?”
  我迟迟疑疑说:“打给朱亦龙。”
  任思嘉说:“不行!你应该知道,你是个重刑犯,刚刚入监,还没有好的表现,不能享受‘亲情热线’。但是,你可以给朱亦龙写一封信,我保证给你寄到。”
  我一个人躲在号房里给朱亦龙写信。真没脸见人哪,吭哧吭哧写了老半天,还有许多错别字,任思嘉帮我改通顺了,叫我重抄一遍,这才寄出去。活了四十多岁了,我几乎没有给别人写过信,也从没收过别人的信,我极少惦记别人,也极少让别人惦记。我活在世上,几乎是荒山岗上一棵孤零零的树!这回我第一次给朱亦龙写信,也是第一次有个人让我挂念。就不知朱亦龙会不会同样的记挂着我?十天过去了,朱亦龙果然回了信。任思嘉把我叫到办公室,说:“洪月娥,你有信。”
  “报告中队长,你说真的?”
  “你猜猜看,谁来的信?”任思嘉并不马上把信给我,把一封信捏在手上扬了一扬说。“猜着了就给你?”
  她漂亮的眼睛笑眯眯的,看得出她打心眼里为我高兴。同样是管教,过去我的脸上哪有这样的笑容?
  “敢情是朱亦龙来的?”我心里没有多大把握。
  “对呀!快看看,人家章大队长有没有骗你。”
  我躲到号房里认认真真地看。从信封到信纸,从邮戳到地址,反反复复也不知看了多少遍。信是A省第九监狱寄来的。
  信上的内容,跟章彬彬宽慰我的那些话,八九不离十。朱亦龙说,“我原以为这回是必死无疑了,谁知辩护律师给我七辩八辩,我又捡回一条命!我仔细想来想去,我前半辈子作的孽也太多了!今后一定要洗心革面,重新做人。洪月娥呀,你就安心等着我,咱俩出了监,还有几十年小日子好过的。”
  我捧着这信一边读,一边哭,也不知流了多少眼泪。章彬彬呀,我可是服了你了,过去我就知道挥舞电警棍,什么“社会帮教”呀,什么“家庭访问”呀,什么家属探监和家属来信呀,通统看成无用的狗屁。现在轮到了我,才知道亲人的话,最能打动罪犯的心,往往是一剂救命的良药。
  我从此情绪平静下来,与同改们相处也相安无事,干活自然是一流的。女监的一切规矩、纪律又是那么熟悉,两个月后,我就成了中队的改造积极分子。

  任思嘉——
  起床铃响过之后,我跑步到大操场带领五大队两百多名女犯出操。前大队长洪月娥已经是这个大队的一名女犯,继任大队长章彬彬重病缠身。山中无老虎,猴子称霸王,总部任命我代理五大队大队长之职。
  自从章彬彬带病冒雨救活洪月娥的事迹传开后,五大队的女犯们受到极大的震动。吕金妹说:“人心都是肉长的,有章大队长这样的好干部,我们再不好好改造,还算个人吗?”许多“二进宫”、“三进宫”的老油子,也变得老实守法了。更令我惊异的,是洪月娥那样暴戾难驯顽固不化的顶尖人物,也变得驯顺而平静了。
  洪月娥的变化,跟朱亦龙那封来信也许大有关系。我见她悄悄哭过好几回。早先的洪月娥都是威风凛凛、杀气腾腾的,啥时见她流过泪?我想,一头雄狮和猛虎都会动情,都会伤心落泪,这个世界肯定就会变得更加宁静而美好。
  两百多名女犯成三列纵队齐刷刷站好了。我亮着嗓门叫道:
  “洪月娥!”
  洪月娥在队列里应了一声:“到!”
  我下达口令:“出列!”
  洪月娥从队列里三大步跨了出来。
  我下令道:“你带着队伍走两圈!”
  洪月娥就发号施令:“立—正!向左—转!起步—
  走!”
  洪月娥毕竟曾经是从警二十多年的老警官,这一套她玩得熟练极了,预令拖长两拍,命令戛然而止。一支两百多人的女犯队伍,呱哒呱哒走得像一个人。
  我也不知道女犯们在大操场上走了几圈了,洪月娥把队伍带在我跟前报告说:“报告大队长,操练完毕!”
  我说:“指挥大家唱支歌吧!”
  洪月娥起了个调,歌声在大操场上空响起来:
  耳畔响着儿女的呼喊,
  远方传来亲人的叮咛;
  大墙的寒夜是多么漫长哟,
  我们盼望着自由的黎明。
  用泪水洗涤心头的污垢,
  让铁窗矫正畸形的灵魂;
  一失足已成千古恨呵,
  更要加倍努力创造新的人生。
  啊
  悔罪自新,刻苦劳动,
  我们要做自爱、自重的新女性,
  努力学习,好好改造,
  我们要做自强、自立的新女性。
  这支《女囚之歌》,女犯们出早操天天都要唱一遍。那凄惋的旋律,低沉的音调,听来总有几分酸楚。特别是那一声“啊”,一唱三叠,荡气回肠,是一声忽然拔高了的女声的哭腔,很有打动人心的力量。我不知道这支歌是出自谁的手笔,但我揣测作者肯定吸收了宗教音乐的旋律。女犯们一唱这支歌就下意识投入某种宗教仪式似的自我忏悔和自我谴责,眼前有一种春雨淋漓春雾迷蒙的感觉,心头有一股清泉淙淙流淌的响声。只是今天女犯们唱得特别响亮,感情特别饱满。我不知道她们是不是已经得到章彬彬今天要离开清水潭女监的消息。这事我没有告诉她们,也不能告诉她们。但是,我想延长出操的时间,章彬彬上车必定要经过大操场旁边的林荫小道。我想佯装不期而遇的样子,让女犯们最后见章彬彬一面。让女犯们向大队长表示最后的敬意,让大队长作一次最后的讲话。
  当然,这里毕竟是监狱,章彬彬的离去,不可能像军官告别战士,像教师告别学生,能够那样自由地不加掩饰地表达各自的感情。但我想女犯毕竟也是人,我如果不给她们这个机会,她们会在心里遗憾一辈子。我们常常请些先进人物来女监作报告。章彬彬就是活在我们身边的好警官,她离开女监的时候,给女犯们留下一席话难道不应该吗?
  女犯们唱歌的时候,我一直向通往“女儿国”宿舍楼的林荫道张望。好久好久,林荫道上没有出现章彬彬乘坐的那辆轮椅车。轮椅车是她老公崔一峰从省城买来的。章彬彬在西源市医院治疗三个多月,中药西药一起上,按摩、针灸都试过,她那顽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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