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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寒宫暖流-女子监狱纪事 作者:季仲-第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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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外,具有中等文化水平的女犯,则鼓励她们报考函授大专班。
  同时还规定所有初通文字的女犯,每周必须写一篇周记。要女犯写周记的目的,一是练习文笔,二是汇报思想。女犯们文化程度参差不齐,所写的周记和作业五花八门,有的文句流畅,有的狗屁不通,有的像鬼画符,比天书还难懂。我们得在上面批注意见,有鼓励,也有批评,还要一一订正错别字。这样,我们管教干部的许多时间,就花在女犯们那些精彩无比的“杰作”上。有人把我们比做“特殊的园丁”,既要为女犯们重塑灵魂,又要教给她们文化知识,我看我们享受这份殊荣,可是当之无愧。
  我们正伏案工作的时候,忽然听到窗外传来汽车喇叭声,坐在靠窗位子上的董雪站起来朝楼下的大操场瞧了瞧,说:“嗬,好家伙,今天来了些什么大头头?大车小车好几辆呢!”
  章彬彬和我也走到窗前去看热闹。女监大楼前的大操场上,停着三辆车顶装有红色警灯的小面包和一辆很气派的大奔驰。一会儿,车门打开,先走下五六个身穿警服的中年人,接着,再走下几个穿便衣的男女。赵监狱长等几位头儿,早在车前迎候,一阵热情的握手后,就把来人领到会客室去。章彬彬和董雪认出这些来客中,有省监狱管理局的副局长和罪犯关押中心主任等等。
  这几位是清水潭女监的顶头上司,虽然隔着很远的距离,她们仅仅从他们走路的姿势,一眼就认出来了。于是,她们以为是省里的领导下来视察,没有特别的惊奇,依旧回到桌前伏案批阅作业。
  一会儿,女监办公室主任给章彬彬来了电话,说头儿们有急事找她,要她立即赶到会议室。章彬彬走了,董雪和我继续伏案工作。上头来了人,叫大队长去汇报汇报,也是常有的事。可是,半个多小时后,章彬彬回来了,我发现她脸色灰白,坐在自己的位子上,半天不说话,眼神也有点不大对劲儿。我问,出了啥事?她说,没事。就那么不露声色地坐着,直到洪月娥和王莹等人从果园收工回来,大家动手收拾桌面上的东西,准备下班了,章彬彬才突然站了起来,对洪月娥说:
  “洪队,刚才监狱长找我谈了话,要我们收押一名大名鼎鼎的女犯。”
  章彬彬说这话的声音不高,但大家都听到了,便刹住脚,不急着下班,都支棱起耳朵听着。章彬彬却又半天不吭声,只顾咕咚咕咚喝水。
  洪月娥急了,催问道:“怎么的?要给我们送来个溥仪皇帝那样的大人物不成?”
  章彬彬说:“对我们女监来说,接收这个犯人,也许比侍候溥仪皇帝更头疼!”她脸上神色严肃得不可思议。
  洪月娥拍起了桌子:“我的妈呀,你痛痛快快说出来不就结了,干吗吞吞吐吐的?”
  章彬彬这才一板一眼宣布:总部要我们五大队接收的这名女犯,就是西源市原来的常务副市长梁佩芬!是省监管局的头头们刚才亲自把她送来的。
  女警官们的眼睛都睁圆了:“哦,是她啊!”
  我是第一次听到梁佩芬的大名,但从女警官们面面相觑的样子,已经掂出这个女犯的分量。但天真的我相信“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的古训,一个副市长犯了罪来蹲大狱,也值得她们如此惊慌?张子善、刘青山贪污不照样枪毙示众?陈希同贪污腐败不照样判刑蹲号子?
  王莹好容易从惊讶中挣脱出来,说:“天呀,天呀,梁副市长今年‘三八节’还带着一帮子人来我们女监慰问呢,才半年工夫,就成了我们的罪犯!”
  董雪问道:“她到底犯了什么罪?”
  章彬彬说:“贪污、受贿,听说从她家搜出金条、金砖就有十多块,美元一大捆,最后坐实总共33.6万元。”
  王莹问道:“判了多少年?”
  章彬彬说:“十五年。”
  几位女警官又同时惊叹:“哎哟!我的妈呀,坐满十五年,她梁市长也成了个老太婆了!”
  章彬彬说:“真作孽!自己犯罪,还把老爸活活气死。”
  我就轻声问王莹,梁佩芬她老爸是谁?
  王莹说:“就是我们的老司法厅长梁建成呀!清水潭女监就是在他老人家手上建起来的。”
  “哦!是他啊!”这回大吃一惊的轮到了我。
  因为我这才想起来,我到女监第一天,章彬彬带着我在女监转了一圈,一再听到她怀着无限敬意说起过这个威名赫赫的名字。走到了女监大门口,我看到女监的八层大楼是如此气派,真是惊诧不已。章彬彬就说,你再仔细看看,那大楼屋顶上的造型像个啥玩艺儿?我看了一会儿说,是不是古建筑上的翘脊屋顶?
  章彬彬笑笑说,不对!你看,那两头弯弯的造型,像不像半个月亮?我再凝神看了看,说像,像,太像了!章彬彬说,因为楼顶上的造型是半月形的,我们又把女监大楼叫做“半月楼”。为什么是半月而不是满月?半月就是残月,女犯都是些残破的“月亮”残破的灵魂么!
  呵呵,我张着嘴半天合不拢了,真有意思,真有意思!我问这是谁的创意呀?章彬彬说,“是我们的老厅长梁建成。”
  章彬彬又提醒道:“小任,你再看看,这幢大楼的外壳,贴上这些白瓷砖,漂亮不漂亮?”我看了一会儿说,“漂亮,漂亮,贴上这些洁白的瓷砖,万绿丛中一片白,这幢大楼就更加抢眼了!”章彬彬又问道:“你看清没有?瓷砖上有什么花纹?”我细看了一会儿问道,“哟,每块白瓷砖的四角都有三个小黑点,这又有什么含义?”
  章彬彬说:“这也是女犯的象征,女犯们不都是些心灵上有污点的女人么?”
  我问道:“这又是你们老厅长的主意?”
  章彬彬得意一笑:“当然!”她就给我介绍这个梁建成战争年代是个威风凛凛的英雄团团长,建国后,他在这一带剿匪,抓了许多蒋介石的残渣余孽,就在这里建了一座清水潭监狱关押这些罪犯。后来他当了省司法厅厅长,清水潭女子监狱从选址、设计到施工,都是他亲自过问的。
  还未见过那位老厅长的尊颜,但梁建成这个名字从此给我留下深深的印象。后来我听到监狱长、大队长等等领导也常常把“梁建成”的名字挂在嘴边,可以说,在A省司法界如果有人不知道梁建成,几乎等于法国人不知道拿破仑。
  但是,一个省司法界赫赫有名的老前辈,到头来自己的女儿却进了自己亲手创建的女子监狱。这真是一个天大的玩笑!
  我正在回忆中为这位老厅长扼腕叹息的时候,洪月娥一串可怕的冷笑把我吓醒了。“哈,哈!”她说,“活该,活该!这么大的罪,要换成别人,早拉去毙了!”
  洪月娥真是出了名的“铁拳头”,对女犯们总嫉恶如仇。前副市长梁佩芬分配来五大队服刑,她可不像别人那样一惊一诧。
  随后,她又粗门大嗓说:“行呀行呀,不就是个常务副市长么,有什么可怕的!来十个八个也不在话下,赵监狱长不是给我们女监的工作目标定下四句话十二个字嘛:‘收得下,管得住,跑不了,改造好。’我们一向都是这样做的,堂堂的警官、管教还能怕罪犯!喂,时候不早了,我们商量一下怎么欢迎这位大人物吧!”
  看洪月娥这气壮如牛的气魄,我想她是非亲自接收梁佩芬不可了。但是,她很快说出一个理直气壮的理由:她明天要进城去跟兴隆鞋业公司订生产合同,时间是早约定好了的,不能更改。
  ,她轻而易举地把这桩挠头的事儿推给了章彬彬。
  洪月娥还特别强调说:“我们大队就任思嘉是远从北京来的,和梁佩芬毫无牵连,这个女犯自然分配在第三中队。”
  这是组织决定,我不能反对,心里却咚咚地敲鼓。我从幼儿园一直读到大学和研究生,从来没有跟官员们打过交道。好了,现在,我天天要管教一个当过市长的女犯,心里能不发怵?
  那天吃过晚饭,我去章彬彬家串门。我想向她了解一下,这个梁佩芬到底是何许人也。
  我们女监干警宿舍楼,和“半月楼”隔着一个大操场和一口大池塘,为一大片松、杉混交林掩映着。又因为宿舍楼住的都是女干警,大家就戏称为“女儿国”。工余时间,我除了读书看电视,常常“周游列国”,不过拜访的都是些“女皇”。章彬彬与我住在上下楼,她不仅是我的头儿,还很快成为我的好朋友,去她家串门的时间就更多了。
  我走进章彬彬家时,她和小女儿章黛正在吃晚饭。
  章彬彬住的是那种一间一厅的小单元。客厅的摆设简单、大方又挺有情调。几件家具都是白木制品,但小圆桌上铺上一方印有花饰的软塑餐桌布,小茶几上铺上一片洁白钩花纱巾,而且搁上一瓶万年青,电视机上兀然立着一只栩栩如生的锦鸡标本,这屋里就显得相当优雅。我看见章彬彬的伙食很简单。小饭桌上只有一盘炒青菜,一碗豆腐汤,一盘葱花蛋。我心想这母女俩的生活过得挺清苦。女警官们往人前一站,全身上下一套橄榄绿,像春风中的一株翠柳一样招人眼目;大盖帽上的国徽,像星星一样闪闪发光;那一副英姿飒爽的模样多么令人羡慕!其实,她们的工资收入很有限,丈夫又都在外地工作,许多票子要换成火车票汽车票扔在铁路公路上,日子大都过得紧紧巴巴的。
  章彬彬见我来串门,就对女儿说:“小黛,你吃了饭,帮妈妈洗碗好不好?妈跟阿姨聊聊天。”
  章黛才念小学三年级,是个很听话的孩子,吃过饭,收拾好碗筷,就去房间做作业。
  我由衷地夸了一句:“章姐,小黛真乖!”我在章彬彬家里都叫她“章姐”,这样更显亲昵。
  章彬彬说:“有什么办法,她爸爸长年在省城工作,顾不了家,我的小黛很小就会帮我做点事。”
  我们在小客厅的木头沙发上坐下来。我直奔主题说:“章姐,清水潭女监上千名女犯中,当过处长、当过厅长的,也不是一个两个了,今天来了个梁佩芬,怎么就把你们弄得六神无主?”
  章彬彬连连摇头:“这个事呀,一言难尽,一言难尽!”
  我说:“梁佩芬今后就归我们三中队管呢,关于她的情况,你要给我交个底,日后我也好掌握个分寸。”
  “该怎么管就怎么管吧。不过,我还是很愿意跟你讲讲我和梁佩芬的故事。”
  章彬彬秀气的眼睛细眯起来,那神情像竭力追忆一个年代久远的梦。至于这个梦,是像童话一样美丽呢,还是像灾难一样不堪回首,我一时还难以揣测。

  章彬彬——
  我认识梁佩芬,有二十多年了吧。那时文化大革命在全国闹得天翻地覆。我从小胆小,对造反派冲冲杀杀那一套不感兴趣,整天躲在家里看小说。忽然,有一天,最新的最高指示传下来:
  “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很有必要。”一个铺天盖地的知青上山下乡运动很快搞起来。这一关我怎么也躲不过,就打起背包到了西部山区西源县。
  那一年我十七岁。我比别人稍稍幸运一点的,是我的父亲是个从军队转业下来的医生,过去的老首长梁建成,当时是A省生产建设兵团独立师师长。有了这棵大树,我没去农村插队,直接当上一名兵团战士。一套散发着棉布和染料混合气息的绿军装,穿在我发育不全的身上,显然太过宽大,邋里邋遢的。但是,我总是把胸脯挺得高高的,觉得一下子长大成人了。参军是当时最大的光荣,绿军装是当时最时髦最漂亮的服装。虽然生产建设兵团的兵没有列入正式的军籍,军帽上也没有那颗闪闪发亮的红五星,但是心里那个高兴呀,简直不能用语言来形容。
  因为有父亲老首长的关照,我在兵团的境遇又比别的战士优越。才扛了两个月锄头,修了两个月地球,又被选拔进了兵团文艺宣传队。梁师长的小女儿也在兵团文宣队当兵。他把我们俩拉到身边介绍说:“小芬,来认识一下,这是爸爸一位老战友的女儿,叫章彬彬,你们今后就天天在一块了,要互相照顾,互相帮助。”他又对我说,“彬彬,你比小芬大两岁,算是姐姐了,又是上过省城高中的,墨水也比小芬多喝几瓶么,有空儿,多教小芬学文化。”
  小芬就是梁佩芬。我们就这样认识了。
  从此,我们俩好得像亲姐妹。一起出操,一起排练节目,一起演出,一起下乡下连队。我们枕一个枕头睡一个铺,连内衣内裤也不分彼此轮换着穿。佩芬老爸是部队的大首长,在那个物质极端贫乏的年代,他每月有一斤油、两斤肉、半斤糖等特殊供应。隔一周两周的,梁师长总要用吉普车把佩芬和我接到家里,吃一餐饺子,打一顿牙祭。临走,佩芬的妈妈少不了往我俩书包里塞满水果和水果糖。当然,我也没忘记梁伯伯的嘱托,一有空儿,就辅导佩芬补习功课。梁佩芬那时有幸读到的《卓娅和舒拉的故事》、《海鸥》、《钢铁是怎样炼成的》等苏联小说,都是我从城里带去的。
  那年梁佩芬只有十五岁,站着只有我的耳边高,在文宣队里也上不了大节目,就跟着大伙唱唱歌,跳跳舞,跑跑龙套。我可不同,从小有点艺术细胞,只经过半年多训练,就开始挑大梁。
  样板戏里的小常宝、李铁梅、吴琼花都是我的保留节目。不是自吹自擂,年轻那会儿,我比现在漂亮多了,身段苗条,脸蛋儿也上妆,扮相好看,唱腔又学得十分地道,每到一地,观众就盼着看我的戏。那两年,我真是出尽了风头。可是,有一回,我差点儿就为演出的事栽了大筋斗!
  那是西源地区庆祝革命委员会成立三周年,请我们兵团文宣队去演出。在许多节目中,有个《红灯记》选段—《痛说革命家史》,不消说,这是我的拿手好戏。我化好了妆,穿上铁梅肩上打着补丁的衣服,突然肚子大痛起来。我捂着肚子直不起腰,额头上汗珠滚滚,一趟一趟上厕所,这是百分之百的急性肠胃炎,学名叫肠绞痧。开台锣鼓敲响了,身边没有卫生队,去医院已经来不及。一个懂点医道的老同志掐我的人中,抓我的手腕,给我做急救按摩,种种招术都无济于事。“李奶奶”已经站在边幕准备上场了,台下上千名观众都伸长脖子等着。可我还是肚痛不止,满地打滚,后台乱成了一锅粥。队长给我端来一杯开水,指导员用湿毛巾帮我擦汗。同时不断嘀咕:这可怎么办?这可怎么办?这可是庆祝革委会成立呀!瞧,瞧!台下坐着革委会主任、军分区司令员,还有许多造反派头头我心里明白,上不了场,辜负了观众还是小事,如果哪位领导发下话来,说这是重大的“政治事故”,我和整个文宣队都得遭殃。我站起来,又蹲下了;再站起来,一阵抽筋拔脉的疼痛,再次倒下了。队长、指导员急得满台转。就在这个时候,梁佩芬站了出来,说,彬彬姐,我上!我望着她:你行?佩芬说,我行!队长、指导员也齐声问她,你行?佩芬说,我保证行!佩芬举起了小拳头,坚决严肃得就像戏中的“小铁梅”。队长、指导员交换个眼色,就说,快快准备吧!台上一阵手忙脚乱,给梁佩芬勾脸,化妆,穿上戏服,她就匆匆上场了。
  已经嘘声四起的观众席上顿时安静下来。谁也没有发现演铁梅的换了演员,完全被梁佩芬精彩的表演吸引住。我也忘了肚子痛了,爬到边幕紧张地朝外瞧。绝了!梁佩芬的唱腔念白,一招一式,把刘长瑜学到家了,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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