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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寒宫暖流-女子监狱纪事 作者:季仲-第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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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已经嘘声四起的观众席上顿时安静下来。谁也没有发现演铁梅的换了演员,完全被梁佩芬精彩的表演吸引住。我也忘了肚子痛了,爬到边幕紧张地朝外瞧。绝了!梁佩芬的唱腔念白,一招一式,把刘长瑜学到家了,不,是把我学到家了。连一些表演上的细枝末节,她也毫不含糊。比如,念到“奶奶,您听我说!”
  一口白牙倏地一亮,稚态可掬,娇媚万千。唱到“高举红灯闪闪亮,打不尽豺狼决不下战场!”她胸脯一挺,脑瓜子一昂,目光炯炯,斗志昂扬。一阵阵暴风雨般的掌声把梁佩芬送回后台,又再刮到前台,她谢幕三次,台下的掌声才渐渐静下来。
  这时队长、指导员才想起该送我去医院。可是,真怪,我的肚子竟不觉得痛了。我抱着佩芬说,你演得太棒了!真的,简直棒极了!
  队长和指导员也说,小家伙,没想到你偷偷地把章彬彬的功夫都学到手了!
  从此,整个兵团都知道文宣队有两个“小铁梅”,一对“小姐妹”—那就是我和梁佩芬!
  我们俩在兵团文宣队呆了两年,命运又发生决定性的变化:
  先是我被选拔到清水潭劳改农场当看守,每月开始能拿到二十八块半工资。那时的清水潭劳改农场,其实就是清水潭监狱,既关男犯又关女犯,女犯单独组成一个大队,也叫五大队,我们现在的五大队有时也叫做老五队,就是这个缘故。那时我就在五大队管女犯。再过一阵子,梁佩芬保送上了大学。她大学毕业后,正赶上提倡干部“年轻化,知识化,专业化”,她又是个女的,还有一个赫赫有名的老爸,总之,当官的云梯一级一级都为她搭好了,从此平步青云,步步高升,从干事、秘书、科长、副县长、县长,一直到当上西源市的常务副市长。可是,说句心里话,我和她在感情上是愈来愈淡了,她官升一级,我和她就疏远一分。
  在世俗的社会,职务的差距同时也悄悄地拉开了人们心灵和友谊的差距,这已经是既十分无奈又非常自然的事情。但是,我和梁佩芬在青春年少时结下那段真诚珍贵的情谊,那是很难从记忆中轻易抹去的。
  命运真爱跟人们开玩笑啊。已经有好多年了,我和梁佩芬各自都忙得不可开交,一年见不上几次面;现在可好,得天天见面,只是她在铁窗之内,我在铁窗之外,她成了我的阶下囚,我成了她的管教员。

  任思嘉——
  亲自送梁佩芬来服刑的省监管局的头头们,当天就离开清水潭。梁佩芬和陪同她一块来女监的丈夫杨罗亭,在女监招待所过了一夜。第二天一早,赵监狱长亲自领着他们来第五大队报到。
  洪月娥进城订生产合同去了,王莹、董雪都带领女犯下车间,章彬彬和我在大队部“恭候”。
  女监每个大队那一层楼的楼梯口,都有一扇成天紧锁的栅栏大铁门,而且有一名“宽管”的女犯值勤。章彬彬“哐当”一声打开铁门的时候,把梁佩芬让了进来。她脸上毫无表情,仿佛与梁佩芬素不相识。但她跟站在门外的一位中年男子打了招呼:
  “老杨,你好!”
  叫老杨的那个男人满脸讨好地笑着:“章副大队长,请你多多关照!”
  这个老杨叫杨罗亭,是梁佩芬的丈夫,戴一副金边眼镜,西装革履,大背头油光可鉴,一副斯斯文文的样子。章彬彬和梁佩芬是青少年时代的好友,和她的丈夫就不仅仅是一般的熟悉了。
  再说,他也是西源市哪个部委的头头,很有身份的人物,所以跟女监干部打交道,可不像一般女犯的家属那样畏畏缩缩,战战兢兢。
  杨罗亭一边说着,一边就想跨进铁门。章彬彬很快抬起一只右手,把他挡在门外。她说:“老杨,对不起,请就此止步吧!”
  笑容从杨罗亭脸上消失了,换上恼又恼不得、哭又哭不出的尴尬。他绝没有想到章彬彬会如此公事公办吧,转身瞅着赵监狱长,显然希望她能帮腔说话。
  赵监狱长笑而不语。
  杨罗亭就脸孔通红:“我、我就进去几分钟,看看佩芬住得怎么样,真的,只要让我瞅一眼,我就放心,我马上就出来。”
  章彬彬扶在门框上的胳膊不肯放下来:“对不起,我们女监还没有由亲属陪送犯人进号房的先例。让女犯们看到一个犯人享有这种特权,我们这个大队就不好管理了!”
  赵监狱长请求谅解地笑了笑:“杨主任,对不起!请支持我们的工作,就此止步吧!”
  杨罗亭万分无奈,只好与梁佩芬匆匆对视一眼,有点生气地转身走了。
  “哐当”一声,铁栅门重又关严而且落下大铁锁。这种钢铁与钢铁碰撞的声音铿锵而激越,象征着监狱囚禁罪犯制裁罪犯的绝对权威。我看见梁佩芬的身子轻轻战栗一下,脸孔立时惨白如纸。
  “OK!”我在心里欢叫一声。我想,好一个章彬彬,你这头一招干得真漂亮,现在要看下面怎么面对你的老战友了?
  章彬彬迳直在前头引路,通、通、通,看来走得镇定而沉稳。进了大队部办公室,章彬彬把门虚掩上,给梁佩芬倒了一杯水,拉过一张椅子让过坐,嘴唇颤抖了好一阵,终于开口了:
  “佩芬,你、你、你咳,我真的没有想到”
  “彬彬姐!”梁佩芬像见到亲人一样,又伤心又委屈,眼里早已噙满的泪水,哗哗淌下来。“我、我我工作中是有错误,可我当了十几年的县、市长,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呀!我不该落到这个地步,我、我要申诉”
  我看见章彬彬眼里湿润润的有了泪意。她耐心地劝说梁佩芬:“申诉是每个犯人的权利。但是,佩芬,我昨晚花了一个通宵研究你的档案材料,我劝你别白费神了!”
  “为什么?”
  “你这个案子,认罪事实清楚,罪证取证确凿,量刑标准适度,无论怎么挑剔,在法律上都站得住脚的,你怎么申诉也没有用。”
  “彬彬姐!你、你也这么说”梁佩芬欲言又止。
  我想到她们老友重逢,而且是在非常特殊的情况下重逢,该有许多话要说吧,就准备开门走出办公室。可是章彬彬叫住了我:“别走,任思嘉,新犯人的入监手续还没有办完呢!”
  我听出章彬彬说这话的口气很冷,脸上是公事公办铁面无私的表情,只得留下来执行任务。
  “彬彬姐!”梁佩芬苦泪汪汪地望着章彬彬,还想说些什么。
  “佩芬,梁佩芬!”章彬彬提高声音截住梁佩芬的话,“你站起来,咦,站起来呀!”
  梁佩芬慢吞吞地站起来,一脸的无奈。
  章彬彬绷紧了脸,与刚才判若两人:“梁佩芬,你认真听着,你现在不是市长,而是罪犯;我不是你的彬彬姐,是第五大队的副大队长章彬彬。监狱中一举一动都是有规矩的。等会儿,你的中队长,呶,就是这位女警官任思嘉,会发一本‘58条’给你学习。记住,你对干部,要称大队长、中队长、管教员,对犯人,要称‘同改’,或者叫名字。”
  这些话一个字一个字像锋利的刀子从章彬彬嘴里蹦出来,仿佛要把她与梁佩芬二十多年的友谊一刀两断。刚才委屈得想哭的梁佩芬,眼里收起泪光,换上一种无言的冷漠。
  “你住在9号号房,走!”章彬彬掉头往外走去,“现在,我们就去给你安排一下。”
  章彬彬和我把梁佩芬带进9号号房,安排在靠窗的下层铺位。这个号房只住八个女犯,靠南窗的铺位既通风又光线充足。
  我心想这算是章彬彬对梁佩芬的照顾了。
  随后章彬彬抱来两套号服,说:“梁佩芬,这是你的号服、号标。”
  梁佩芬惊愕地愣着,不愿伸手去接。
  章彬彬说:“这是监狱的规定。全世界的监狱都这样,除了内衣内裤,犯人的外衣外裤都是由监狱统一发放的,一律不准穿自己带来的服装。任思嘉,执行你的任务。”
  我走到梁佩芬跟前,示意她举起手来。她知道是要搜身检查了,不悦地嘟哝着:“这、这,有这个必要吗?”
  “梁佩芬!”章彬彬厉声喝道,“我说过了,监狱有监狱的规定!”
  我也严厉地喊了一声:“梁佩芬,请举起双手!”
  梁佩芬把手徐徐举起,脸上写满了委屈和恼怒。我摘下她的手表,从她兜里掏出指甲刀和钥匙串。
  “这些都是我的日用品,你们也要没收?”
  我说:“女监早起晚睡、上班下班,都以铃声为号,犯人不需要手表;至于指甲刀、钥匙串,为了犯人的安全,不准私人保管。这些东西我们都会一一登记,有的交给你家属,有的放在中队办公室保管。”
  我又从梁佩芬兜里搜出一大沓人民币,也在清单上一一登记了。
  梁佩芬又不满地嘟哝:“连钱也要没收?”
  我解释说:“不是没收。女监规定犯人不准保管现金。今后你家属给你的钱也必须有个限量,而且也得交干部保管。我们会帮你换成代用券,你可以用代用券到监狱服务部买生活日用品。”梁佩芬对金钱几乎有一种特殊感情,看着一大沓人民币被搜走,她气得快疯了:“这、这,你们是根据什么王法?”
  章彬彬说:“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监狱法》。监狱就是监狱,不是高级宾馆,不能让犯人过太好的生活,这样有利于犯人的改造。”
  梁佩芬连连摇头:“不可理解,不可理解!我要买点小用品怎么办?”
  我当即给梁佩芬兑换了五十元代用券。那是一种用牛皮纸印制的相当于五分币大小的小纸片,上面加盖女监印章,有十元、五元、一元、五角、一角等等不同的面值。仅仅从这件小事,我看到如今监狱对囚犯的管理是何其周到细致。在“文革”或更早的年代,严禁囚犯身上带钱,剥夺他们购买必需用品的权利,这当然是极不人道的。改革开放后,允许囚犯收受亲属寄来或带来一定数量的现金,随之又产生了某些弊端:如不守法纪的罪犯用现金收买管教干部,用现金役使其他罪犯代替劳动,用现金购买太多的生活用品过奢侈的生活,还有,万一囚犯越狱逃亡,有了现金他们也在行动上更为方便。有鉴于此,把现金改为代用券并且限制囚犯使用的数量后,以上弊端就基本杜绝。
  梁佩芬盯着一大叠代用券发愣的时候,我已经打开她的一只衣箱。箱里除了衣服裤袜之类,竟有一个精致的化妆盒,里头有小镜子、小梳子、画眉笔、唇膏等等,我心里非常想笑,但是忍住了。对梁佩芬说:“除了镜子和梳子,其它化妆品你都用不上了。”
  梁佩芬睁大眼睛:“为什么?”
  章彬彬无奈地叹了一口气:“梁佩芬呀梁佩芬,你怎么还不知道这里是监狱?你如今是犯人!”
  梁佩芬不再吭气了,以下的检查就比较顺利。最后,我在她的衣箱里发现好些食品盒,有火腿肠、牛肉干、巧克力、高级饼干等等,我指着这些东西跟章彬彬交换一个眼色,章彬彬对我摇了摇头,我便装作没有看见匆匆关上箱子。
  整个检查过程,章彬彬就算这件小事给以通融,手下留情。
  我心想,章彬彬还是很念旧的。
  接着,我要领梁佩芬去卫生间换号服。梁佩芬非常抵触,在章彬彬威严的目光逼视下,还是乖乖地去了。她脱下质地极好的西服和套裙,再换上灰不溜秋的既无线条也无性别的号服,原西源市常务副市长的风度一扫而光,离标准的女囚,只剩下最后一道程序了,而章彬彬已经手上拿着一套理发工具在那里恭候。
  “梁佩芬,你坐下!”章彬彬命令道。
  “你,你!”梁佩芬抱着脑袋轻声惊叫,“你想干什么?
  天呀,我的头发也犯了罪?”
  “梁佩芬,你自觉一点好不好?”我给梁佩芬端过一张凳子说,“我们章大队长可是十分照顾你了!要是叫你到楼下理发部去剪头发,你是个名人,肯定围上一大圈人看热闹,你看,是不是跟我下去亮亮相?”
  梁佩芬终于老实坐下了。一把白晃晃的利剪,在章彬彬手上“咯啦咯啦”惨叫着。我不能判断章彬彬是作必要的预备动作呢,还是一时不忍心下手。我看见梁佩芬一头黑发稠密而漂亮,心想该花多少乌发宝蓄发精润发油才能呵护成这番模样。发型也别出心裁,绾成个香螺髻子搭在脑后,白皙的脖子便充分显示它的浑圆和修长,出席什么高层会议或者在大会上作报告,那可是仪态大方,风度高雅的。章彬彬倏地拔下一枚银簪,梁佩芬的发髻哗啦一下松开,长发飘飘,风鬟雾鬓,萧萧飒飒,乌云托月,把一张圆脸衬托得更加端庄清丽。我就想到这种发型原来是变化无穷的,像这个样子出现在与外商的谈判桌上,或是步入舞池歌厅与别的娱乐场所,可又别有一番风韵而更加令人瞩目。用我的眼光来看,梁佩芬算不上漂亮,眼睛不大,却拉了双眼皮。但是,这满头黑发却无与伦比,简直是美发大师的艺术杰作!可惜,可惜,梁佩芬啊梁佩芬,为了你的贪婪和愚蠢,你这一头乌黑漂亮的长发,可得为你无辜地牺牲惨烈地殉葬了。
  梁佩芬抹一抹眼角的泪珠,双眼紧闭,像引颈受戮的死囚。
  章彬彬咬咬牙,利剪张开了血盆大口。我看见,随着发丝纷纷飘落,章彬彬脸上也弹落几滴泪珠。但她很快忍住了,一边剪发,一边轻声问起梁佩芬孩子的情况、老母亲现今的病情,等等。我发现,章彬彬的询问总是小心翼翼的,轻声细语的,她深怕触痛了梁佩芬哪一根神经,常常欲言又止。即使如此,我看见她们没扯上几句,都泪眼汪汪的了。我想如果没有我在场,这些与章彬彬身上的警服警帽极不相称的贴心话,也许还会没完没了说下去。但是,章彬彬很快从感情的漩涡里挣扎出来,改换成标准的管教员的口气说:
  “梁佩芬呀梁佩芬,家里的事都不要去想了,关键是要好好表现,好好改造,争取减刑,熬上八九个年头,你就有可能减刑提前出狱”
  我听见章彬彬手上那把利剪“咔嚓咔嚓”地惨叫着,一下一下都剪在我的心尖上。我连忙掉头望着窗外。清源山区,几乎一个秋天没下过一滴雨,清水潭显然消瘦了许多。但潭水依然明净清澈,平静如镜。湖畔的浅滩上有几只丹顶鹤在那里觅食,天上有几只水鸟自由飞翔。我忽然想到梁建成老厅长当年选择这山明水秀的去处建起一座女子监狱,真是独具慧眼。可惜,他老人家哪里能想到,自己的女儿却进了这座他亲手创建的监狱!

  梁佩芬——
  章彬彬给我剪了个“马桶盖”短发,我的入监手续就全部办完了。章彬彬交待说:“梁佩芬,你自己整理整理东西,先住下来吧!”
  她说得多轻松呀,就像这里是宾馆,是我的家。我用哀求的目光瞅着她:“彬彬姐,不,不,大队长!你、你、你再待一会儿好吗?”
  我语无伦次,不知说什么好。但我心里清楚,章彬彬是我在这陌生环境中惟一的亲人了。她一走,我将陷入那些罪恶累累的女犯之中,那是多么恐怖!
  中队长说:“大队长忙着呢,哪能在这里一直陪着你?”
  “中队部办公室就在东头,有事,你向中队长报告。”章彬彬说着,指了指叫任思嘉的中队长。这个有个挺洋气名字的小姑娘,最多二十五六岁吧,长相很嫩,一脸稚气,在我们市政府里一抓一大把,都是干事、科员、秘书什么的,没有我点头,连我偌大的办公室也不敢轻易进的,现在可好,我得服从这个黄毛丫头管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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