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宫暖流-女子监狱纪事 作者:季仲-第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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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尽量屏住呼吸对梁佩芬说:“你发愣干啥?快快舀粪呀!”
梁佩芬拿起粪勺子去舀粪。她真是手无缚鸡之力,一次只能舀小半勺。我想过去帮她,这时一名年轻女犯挑着粪桶走过来接过她手中的粪勺,说:“让我来吧!”
毕竟是老犯人,一勺一勺都舀得满满的。只打了小半桶,她就拄着粪勺子对梁佩芬说:“行了,行了,你刚来,挑不动的。”
梁佩芬使出吃奶的力气,才把那一担盛不到半桶的大粪挑起来。我估摸那一担大粪最多不上三十斤,不能算重,可怕的是刺鼻的臭气,和那些肥嘟嘟的乳白色的粪蛆,像要挣脱苦海似的,都争先恐后沿着桶壁往上爬着拱着,肯定把养尊处优惯了的梁佩芬吓坏了,她龇牙咧嘴的五官都挪了位。她不敢看担子两头的粪桶,搁在肩上的扁担不在中心点上,一桶高一桶低,一肩高一肩低,整个身子失去平衡,像个女足球员带球前进似的,总是侧着身子走,一会儿往左冲,一会儿往右刺,她忽然打了个趔趄,一家伙栽倒在地,两个粪桶抛出老远,身上、脸上和头发上,都沾上不少粪便尿水。过了半分钟或是更长的时间,躺在地上的梁佩芬才爆发出一声凄惨的嚎啕,接着便如丧考妣地大哭起来。刹那间,果园里的女犯们全惊呆了,都停下手中的活,纷纷向栽了筋斗的梁佩芬奔来。
我和几名女犯连忙七手八脚把梁佩芬扶起。洪月娥看她如此狼狈,一迭连声骂道:“窝囊废!窝囊废!”梁佩芬就耍起泼来,一屁股又坐在草地上,愣哭愣哭,不肯起来。
“怎么的?你还有理!你想死在粪缸里,也只是死了条蛆,谁来同情你?”洪月娥站在一边指手画脚地骂。
我实在看不下去,把梁佩芬拽起来。我对洪月娥说:“洪队,我送梁佩芬回号房洗澡换衣服吧!”
洪月娥挥了挥手:“走吧,走吧,一匹害群之马,别在这里丢人现眼了!”
梁佩芬一路走,一路哭。我想,你哭吧,哭吧!你伸手接受贿赂和掏国库的时候,就该想到有这么狼狈的一天呀!但是,我没把这话说出来,人家已经倒霉伤心透了,我不愿往人家伤口上撒盐。
我把梁佩芬领到监室的洗澡间。洗澡间里有几十个莲蓬头,但每个号房只能摊到两个。要在收工之后,女犯们得排队限时冲澡。但此时是上工时间,梁佩芬可以尽情地洗个痛快。我想,这个澡,也许是梁佩芬有生以来洗得时间最长又最为认真的一次吧。因为怕她想不开出意外,我站在卫生间外面整整守候了一个多小时。我听见她边洗边哭,有时是水声压住轻轻的抽泣,有时是大声的嚎啕盖住哗哗的水声。开头是阵阵粪臭飘出来,接着粪臭为各种奇香所代替。我站得远远的老闻到芳香扑鼻。也不知梁佩芬用了多少香波、多少浴露和耗尽多少香肥皂。她一遍又一遍地洗,一遍又一遍地刷。我想,这时如果给她一把木匠的刨刀,她会忍痛在全身上上下下狠狠地刨下一层皮;如果给她一个酒精缸,她准会跳进去泡上几天几夜,来一次彻头彻尾彻里彻外的大消毒。
梁佩芬洗澡的时候,章彬彬刚好打走廊上走过,我就和她说了说梁佩芬挑粪摔跤的情况。章彬彬脸色阴阴的,很是生气,嘀嘀咕咕自言自语:“嘿,这个洪月娥,这个洪月娥”
我问道:“洪队对罪犯怎么这样凶狠?”
章彬彬说:“她有点变态。”
我吃了一惊:“变态?洪队变态?”
章彬彬支吾说:“她啊,她是个守寡守了二十年的老寡妇。”
“哦!”像所有女人对女人的隐私无不怀有好奇心一样,我对于洪月娥的“老寡妇”问题也不能不感到万分惊奇,就追问这到底怎么回事?
“噢!没什么,没什么,我是随便说说的。”章彬彬显然觉得有些事是不能在一个新同志面前随便说的,她一时说走了嘴,已经有些后悔,就匆匆走开了。
吃晚饭的时候,章彬彬亲自把饭菜端到梁佩芬床前。梁佩芬断然拒绝进食,把一封很长的信交给章彬彬,要她代寄出去。章彬彬把信递给我:“任思嘉,你念一念。”
我接过信念道:“敬爱的欧阳叔叔!我来到这暗无天日的地方已经一个多月,我觉得目前的现实,是我绝对不能接受的。我当县长和副市长十来年了,抓了多少工程,上了多少项目,做了多少好事,真是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呀!可是,我犯了一点错误,就把我打下十八层地狱,这公平吗?欧阳叔叔,请您快来救救我!”
“欧阳”是A省的省委副书记,也是梁老早年在部队当英雄团团长时的老战友、老部下。显然,梁佩芬拉起虎皮作大旗,想向上头告状。
章彬彬把手一挥说:“别念了!别念了!这信不能寄出去。”
梁佩芬问:“我连通信的自由都没有?”
“在押罪犯可以通信,但是,必须经过干部检查。”章彬彬说,“你看看,你对自己的罪行,没有一点认识,还把女监说得这样可怕。这样的信不能寄,寄出去对你不好,你会罪上加罪!”
梁佩芬歇斯底里叫起来:“我要上告!我要抗议!”
章彬彬也生气了,走出号房的时候扔下几句重话:“梁佩芬,我们等着你上告,但我要告诉你:不肯服罪的罪犯,是要受到处罚甚至重判加刑的。”
据我这些天的观察,章彬彬对梁佩芬的态度是愈来愈捉摸不定了。她在梁佩芬面前总是一副严厉的冷面,而背地里,只要能护着她,就尽量护着她。这个曾经是章彬彬少年好友的女犯,真叫她难为死了!
任思嘉——
我当了一个多月中队长,发现我的顶头上级大队长洪月娥和副大队长章彬彬,不仅脾性不同,工作上也常常磕磕绊绊。但是,如果以为她们是势不两立的冤家对头,那就大错特错了。
不,她们毕竟是在一起共事了二十来年的老姐妹、老战友,而且,她们还共同拥有一个特别活泼可爱的小女儿章黛一一章黛叫章彬彬亲妈,叫洪月娥干妈,即使出了点小矛盾,有章黛从中调剂,两面讨好,一切不愉快也就烟消云散。
据章彬彬说,章黛认洪月娥做干妈,是天生的缘分。在这“女儿国”中,女警官们的丈夫都在外地工作,身边有孩子的极少。章彬彬有了个聪明伶俐的小黛,就成了“女儿国”中公众的宝贝女儿。而洪月娥年轻守寡,打了二十来年单身,也许要弥补未能为人之母的人性缺憾,又特别喜欢孩子。小黛这孩子也非常乖巧,她还在吃奶的时候,别人一抱就哭,可一到了洪月娥怀里,就安静得像一只小羊羔;到了咿呀学话的时候,她叫章彬彬妈妈,叫洪月娥也跟着叫妈妈,把洪月娥美得什么似的,对章彬彬说,看,看,我可不是要抢你的女儿呀!小黛自己要叫我做妈妈,你说怎么办?章彬彬慷慨大度说,行,就让你当个现成的母亲,做小黛的干妈吧!就这样,章黛从小成了洪月娥的干女儿。
凭心而论,洪月娥有章黛这样个可爱的干女儿,可不是白捡的便宜。在我看来,她这个干妈当得非常称职,非常尽心。家里有啥好吃的,章黛上她的饭桌,总是理直气壮的;人家送给洪月娥一点好吃的水果糕点,不消说,洪月娥就是到了嘴边也要省下来留给干女儿。这天晚上,我在章彬彬家正在给章黛辅导作业的时候,洪月娥又拎着一篮子鲜葡萄进来。
“小黛,小黛,我的干女儿哩?”
洪月娥一只脚刚跨进房门,就扯开大嗓门喊章黛。不管什么时候,她总是这样把章黛叫得甜如流蜜。而章黛也像听到她亲妈呼喊一样,再不安心做作业了,像小兔子一样蹦到洪月娥跟前去。
“过来,我的干女儿!好女儿!”洪月娥一下子把小黛揽在怀里,又是亲又是揉地说,“小黛,这周考了哪些功课,快给你干妈汇报汇报!”
小黛汇报说:“考了语文、算术,一门95,一门100分。”
洪月娥笑嘻嘻的合不拢嘴:“好啊!我的小黛学习就是好!”
她像变魔术一样从怀里掏出一件新衣服。“看看,干妈给你啥奖品?”
章黛接过来,拆开包装纸一看,是一件水红色乔其纱连衣裙。
“穿上,穿上!”洪月娥眼睛笑成了一条缝。
章黛穿上了连衣裙,两只小手拉着裙角儿,左一弯腰,右一鞠躬,像漂亮的小天使。
“啧,啧!多漂亮!彬彬,咱小黛把全校女生都盖了呀!”洪月娥脸上笑成一朵花。
章彬彬从厨房走出来:“月娥,又给小黛买啥?”她看见女儿打扮得像天仙似的,也异常高兴,可是她不忍心让洪月娥花钱:
“哎哟哟,这得多少钱呀!说,月娥,我这就把钱给你。”她急急的要进房间去掏钱。
洪月娥一把抓住章彬彬:“这能有几个钱呀!章彬彬,我可告诉你,你要是老跟我斤斤计较,我跟你急!”章彬彬歉然笑着:“可也不能老花你的钱呀!”
“什么老花我的钱?我这个干妈能白当吗?再说,咱们女儿眼看抽条儿,长得快有我胸脯高了,咱能看着她老是穿得破破烂烂窝窝囊囊的吗?”
章彬彬在这些小事上总是争不过洪月娥,感激地笑笑,回厨房干活去了。
洪月娥把带来的鲜葡萄用清水洗净,叫我一块分享,又细心地剥去薄皮儿,再一粒一粒塞进小黛嘴里。那份亲昵和疼爱,叫我看了都打心眼里羡慕。
洪月娥和小黛说了会儿话,又大惊小怪对章彬彬说:“章彬彬,你快出来,我看小黛最近好像瘦多了!”
章彬彬撩起围裙擦着手,说:“哪会啊!我看小黛最近还胖了呢!”
“来,小黛,让干妈给你称一称!”
洪月娥平平地伸出两条粗壮的胳膊,就像打起一杆结实的称杆。小黛熟练地双脚悬空吊在洪月娥的拳头上。洪月娥真像过称那样掂了掂章黛的分量,又把章黛呼啦啦抡了个圆,爆发出开心至极的大笑:“哈哈哈!没重也没轻,还是老样子!”
章黛从洪月娥手上下来后,乐得在干妈怀里打滚儿。看来所谓称称重量,这是洪月娥与章黛常玩的游戏。洪月娥有的是力气,把章黛吊起来,像荡秋千似的在空中抡个一圈两圈,那是一种多么快意的刺激。
但是,洪月娥临走时还是向章彬彬发出警告:“章彬彬呀章彬彬,你如果不把小黛照顾好,叫孩子长得瘦不拉叽的,我就要把章黛接管过去。嘿,你这个亲妈不称职,罢免了算球,咱俩换个位置,你当干妈,我当亲妈,哈哈哈,好不好呀小黛!”
章黛一声脆响回答说:“好!”
说笑了一会儿,洪月娥怕影响章黛的学习,打发她回房里去做作业。
就在这种非常融洽亲切的气氛下,章彬彬向洪月娥提起梁佩芬的事,她说:“洪队,听说梁佩芬今天去挑大粪,摔了个大筋斗?”
洪月娥气恼地说:“可不是,那个窝囊废,除了吃干饭,啥也不会干!”
章彬彬说:“不过,一下子给梁佩芬派那么重的活,的确不太适合。”
洪月娥眼锋一飘,闪出不悦的火花:“就因为她当过副市长?”
“我不是这个意思!”章彬彬是个软性子,你急她不急,就慢慢地解释说,“你不要以为我连起码的原则都不知道—不管犯人过去当过多大的官,进了监狱,他就是罪犯,与其他罪犯一视同仁,再也没有什么特殊的权利。但是,像梁佩芬这样的女犯,已经长期习惯于做官当老爷,一下子就让她挑大粪,她能不栽筋斗吗?”
洪月娥说:“干什么活,都有个第一次。你不让她挑大粪,她永远不会挑大粪。”
章彬彬说:“这话也对。但是过去许多经验证明,对新人监的女犯,还是先派些轻活好,什么事都应当循序渐进,让她们有个适应过程。”
我也在一旁说了些好话,章彬彬又挑选这样个时间地点来提意见,刚刚跟小黛开过玩笑的洪月娥心情舒畅,没再多说些啥,就同意了章彬彬的建议。她说:“我知道,梁佩芬是你的好朋友,你就爱专门为她操心。我看这样吧,梁佩芬今后干什么活,由你亲自去分派,怎么样?”
章彬彬也不推让。第二天,就派梁佩芬去制鞋车间干制鞋的工艺活。在女监,对一个新来的重刑犯来说,这就算是一种照顾了。因为在车间干活,不晒太阳不淋雨,又成天坐着,再累也比下大田耙田锄地好多了。
我和洪月娥一起从章彬彬家出来的时候,洪月娥问起吕金妹和关飞鸾的事查得怎样了。我说,我这些天把9号号房的女犯,一个一个都审讯过了,就是查不出吕金妹、关飞鸾背后搞些啥名堂。
“不对,不对!”洪月娥连连摇头。“两个女犯联手打一名新来的女犯,这女犯过去还是个副市长,你想想看,这后面能没有名堂?能没有一个地下小团伙?”
我心里有些纳闷:这个洪月娥真怪,她一直讨厌梁佩芬,可是,吕金妹和关飞鸾欺负了梁佩芬,她又不依不饶。
我说:“大队长,我的确做过许多明查暗访,女犯们都说,吕金妹和关飞鸾两人都很贪吃,买了零食,在一起吃来吃去倒是常有的,但是,谁也没发现她们有什么更出轨的行为”
洪月娥打断我的话:“你找过梁佩芬没有?”
我说:“正想找呢,梁佩芬摔了一跤,情绪太坏,还没找她。”
洪月娥说:“快找她谈谈,她是个挨打的受气包,有什么话会痛快倒出来。”
最后,洪月娥又交待说:“对梁佩芬可要注意方式方法。她那官架子总是放不下,一直和我们顶牛。”
我心想大队长也不是一味风风火火、粗粗拉拉的,章彬彬跟她提了点意见,她就变得心细多了。
梁佩芬在办公室门口喊了一声:“报告!”
我应声从桌上抬起头。我首先注视梁佩芬拉过双眼皮的眼睛,发现那种桀骜不驯的火光已经熄灭。我想,洪月娥的二百“杀威棒”虽然没有打完,却足够叫梁佩芬心惊胆战了。当然,梁佩芬毕竟当了多年大官,多数时候都是下级向她报告,她在女监刚刚学会喊“报告!”,态度有些勉强,声音像是硬从嗓子眼里挤出来。凭心而论,我不喜欢看到关飞鸾那样无赖的罪犯,也不愿领受吕金妹那样邪淫的目光;梁佩芬身上虽有儿分傲气,受过高等教育的干部气质还是灼灼可见。这可能就是我往往对她多一份恻隐之心的缘故。
“你坐吧!”我指了指搁在墙根下的矮凳子。
我早不会跟女犯随便让坐了。特别例外地叫梁佩芬坐下,是想让这次谈话随便轻松些。
梁佩芬迟疑不决,我再指了指小凳,她才坐下。即使如此,我坐在办公桌后面的藤椅上,有居高临下之势,有法律赋予我的神圣威严。但我尽量使谈话随和一些:
“对这里的生活,习惯了?”
“有点习惯了。”
“饭菜还凑合?”
“还凑合。”
“人家反映说,你常常只吃小半碗饭,就把饭菜倒了,浪费粮食可不好!”
罪犯们通常都神经过敏,女犯更是如此,梁佩芬自然不能例外。她以为我又要批评她了,便为自己辩护:“报告中队长,我饭量很小,没有办法,就常常把饭菜剩下来。”
我脸上还是一团和气:“前天在果园里摔了一跤,没伤着哪里吧?”
梁佩芬脸上就有一副要哭的表情:“还好,还好,没有伤着哪里,就是,就是,中队长,我真的干不了浇园的活”
我说:“这事大队部研究过了,打算让你先去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