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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月魂-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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逝的痕迹。二姐在我依稀的记忆中是俊俏的美女,父亲很爱她,当她为掌上明珠。“小毛”二姐唤我几十年未用的小名说,“爸爸死在马来西亚,他老人家死前说他的骨灰要葬在故乡,他不愿埋在马来西亚。爸爸是1979年死的,活了80多岁,寿终正寝。”我对父亲已经没有记忆了。“我和爸爸呆在一起的日子不多,”我说,“我只记得爸爸最后一次开辆油绿色的小汽车来乡下接我……”“爸爸经常念你,”二姐说,“尤其是后面几年。”我很惭愧,父亲在我记忆的荒岛上一点面积也没占。“我不记得爸爸是什么相了,”我说。
  二姐是先到乡下老家,找到我姨妈(母亲的妹妹),由姨妈和表弟陪来的。二姐在我家住了五天。她走的前一天拉着家云(我女儿)买来了冰箱、录像机、照相机(彩电,洗衣机和收录机我有)和一辆给家云上学骑的女式凤凰单车。她叫了辆出租车送来,使秋兰高兴得同下了蛋的母鸡一样唱个不停。“小毛,你还需要什么只管说。”二姐说,“我还有些钱。”“全齐了,”我说。二姐走的时候给了家云二千美元,给了我五千美元,给我母亲也五千美元,而且她用我的名字(瞒着我)从马来西亚汇来二万美元给伺家垅中学建教学楼,当何家垅中学校长和支部书记向县教委要辆吉普车,跑来请我去剪彩时,我还以为他们找错了对象。“没错,”校长说,“你二姐在信上注明白了,这二万美元就当是你捐的。”校长把设计的教学楼平面图一张张给我看,我费力地看也看不懂。校长说。“我们来请你去破土剪彩。”我拒绝道:“破土剪什么彩?要剪彩等建好了我替我二姐去剪彩。”我给二姐去了封信,责备她没把捐钱的事告诉我,代替她回信的是我侄儿国荣。二姐于那年回去不久就因肝癌死在马来西亚了。“病是突发的,”国荣说,“从发病到死只三个星期,快得闪电一样。”
  1984年5月侄儿国荣从马来西亚回来了,从的士上下来,手捧两个骨灰盒。他身后还钻出个金发女人,国荣称她“太太”。秋兰脸上的笑容多得掉到了地上,“我一眼就认出你了,”秋兰仔细阅读过二姐带来的影集,“比照片还结实,像拳击运动员。”国荣有拳击家的体格,肩宽腰圆,一双手很大很厚,握着我的手时我感到我的手太小气了。“舅舅,”他说,声音同打雷一样份量很足。
  他30岁出头,他的侧面像使我想起电影里的彭德怀元帅。“舅舅,妈妈常说起你。”国荣说,面对面地望着我,显出一副老于世故的相,国荣的眼神有点像二姐的,只不过比二姐的更坚定,看人时似乎是有东西砸在你脸上。“你妈妈有福气,一看你就是有出息的相。”我说。
  第二天我们一并去了乡下我姨妈家。
  父亲和二姐的墓与我外公外婆的为邻。爷爷奶奶以及曾祖父曾祖母的墓已找不到了,那片坟山七十年代给下乡知青改造成了梯田似的果林园,种满了西瓜和桔子树。那天——那是个万里无云的五月天气,阳光充满烟草味,世界一片新绿。上午10点多钟我们到了姨妈家的禾塘上。我捧着父亲的骨灰盒,国荣抱着二姐的骨灰盒迈下车时,一挂五千响的鞭炮就把鸡鸭炸得东奔西蹿。我和国荣扑通跪下,等表弟擎着的那五千响鞭炮(昨天我打电话告诉了他)炸完,才爬起身来。父亲和二姐热热闹闹地回来了,我想。表弟说他已请了4个人在后山掘墓穴,问我是不是去看一下。
  我说:“不必。”我们迈进了姨妈家。姨妈家这几间房屋在村里算破旧的,这幢房子还是50年代舅舅死前出钱建造的。家乡的山水田野树木在五月的阳光下透出一种忧伤的新绿,我离开家乡30多年了,似乎一切都没怎么变动。我瞅着我童年时就沐浴着阳光的一株大樟树,它可能有几百年历史了。我猛然被大树的神秘拉动了情感,我想起了那首童谣:月亮巴巴,肚里坐个妈妈,妈妈出来买菜,肚里坐个奶奶……母亲走拢来说:“光宗,你陪国荣去看你二姐捐建的那教学楼罗,又不远。”我说:“没有必要呗?”母亲说:“还是带他去看看。”
  学校离这里有三里远,在何家城镇上。这所中学占地面积比城里的大多中学均大两倍,且同花园果林园一样,树木成荫,花坛鲜花怒放,还有几处用竹篱围住的桔树林,桔花香散布在学校各处。二姐捐建的教学楼在操坪前,二层,共10间教室,银白,很醒目,面墙的基石上刻凿着:“何彩娥女士捐建”,下面是年月日及基建队的名称。“何彩娥女士捐建”七个字是浑厚的魏碑体,镶了金粉。何彩娥就是二姐的学名。校长起先要遵照二姐的意思用我的名字,他把“何光宗先生捐建”的字样拿来给我看,那是瘦瘦的柳体,他介绍说是乡下一个字写得很好的专门写挽联的老先生的手笔。“这种体学生写可以,但没有劲。”我说,“魏碑有力些,再说不要用我的名字,用我二姐的名字才名符其实。”校长为难道:“您二姐强调一定要用您的名字。”“你不要这么认真!”我说,“捐钱的是我二姐,就用她的名字,不要把我拉扯进去。”1983年8月26日,何家垅中学开学的第一天,我去剪了彩。我剪彩时有千把学生站在操坪上,排着整齐的队伍,他们中的有部分学生就等我一刀剪断那根红绸子,好把新课桌椅搬进新教室上课。校长讲了一些话,教委主任也讲了一些话,谈到了努力学习也谈到了要爱护这栋新教学楼的话。我也扯开嗓门胡谄了几句。“你们是中国的大树,中国的繁荣昌盛要靠你们,而真正的本领就是知识……”我说完,神气地走到教学楼前,接过一女生递到我手中的大剪刀,剪断了由两个女生拉着的中间扎朵大红花的绸带,一女生冲我敬了个美好的少先队礼,把那朵大红绸花系在我胸前。那一瞬间我很辉煌,有种又伟大又惭愧的幸福感。
  现在,这栋教学楼的墙上呈现不少球印和脚樱有的地方还有显五指的脏手樱“在马来西亚的一些正规的中小学,墙上一般都没有这种脏樱”国荣说。我说:“乡里学生就是这样,对环境美不太认真。”我们绕着教学楼走过一圈,随后又停在“何彩娥女士捐建”这块黑底金字的牌子前面。“你妈妈是个好强的女人,”我说。国荣说:“我妈妈一生都好强,这也是她死得早的原因。”校长走过来打招呼,他说他在办公室的窗口认出了我。我说:“这是我二姐的儿子国荣,他来是安葬我父亲和他母亲的骨灰盒,顺便来看看她母亲捐建的这栋教学楼。”校长脸上的笑容就跟浸开的墨汁一样,握着国荣的手不肯松开。“您母亲为家乡人民做了巨大的贡献,很了不起。”校长说,“家乡人民感谢她,离开家乡这么多年,还惦记着家乡人民的教育事业,不愧是家乡这块土地的好女儿。”校长是个语文老师,高级职称,很善表达。他领我们到接待室喝茶,还叫一个老师买来了点心和水果。他对我们大谈教育事业,还谈到教育经费不足的苦衷,我猜到他是想在我侄儿身上打主意。果然,他说家乡学生的身体素质很差,学校一直想把操坪旁的那栋四间教室的旧教学楼拆掉,把那块桔树林抹平,修建一个有350米跑道的运动场,增强学生体质。他们向教委打了多次报告,可是……“林先生,”他望着国荣:“您是否可以为家乡的教育事业做份贡献,您虽然不在这块土地上生长,可您的根却是从这块土地上发源的。您母亲和舅舅都在这所中学读过书……”校长咬文嚼字他说了一大堆,国荣手中夹根粗大的美国雪茄熏着,等校长把话都掏尽后,国荣将雪前的一截烟灰掸进烟灰缸,“既然这所学校是我母亲和舅舅的母校,当然就等于我的母校。”国荣说,“出份力也是应该的。五万元人民币够不够修运动场?”“够够够够够,”校长脸上的墨汁又浸开了大片且流了一地。校长坚决要留我们吃午饭,他早已让食堂里准备了,吃完午饭我们驱车往回赶的途中,国荣说:“校长厉害,可以去搞外事工作。”我说:“你是少见多怪,中国的中学校长几乎都是这样哭穷。”我对侄儿捐款一事既不反对也不主张,钱是他的,他爱捐就捐,我不会怂恿他捐也不会阻止他捐。家乡在我心目中业已淡漠,我想在二姐的心中可能浓一些,因为她在国外。
  下午三点钟,父亲和二姐的骨灰盒才上山。山不高,只能说是山包,栽满了杉树,龙柏,七里香和雪松。这是姨妈家的副业,等这些树木花草长成规模就挖去卖钱。山坡的东面有几个墓,墓周围种满了花,估计是祖先作祟,开得比我一路上见到的花都要艳丽迷人。“真美啊,花。”金发女人用我们听来很可笑的中国话抒发感情道。大家笑完后,就把骨灰盒分别放进两个一米来深的墓穴里,这时鞭炮响了,把青天也炸昏了头,太阳在一阵又一阵的鞭炮声中阴了下去。来了很多乡里人瞧热闹,这主要是有个金发女人的缘故。我想父亲和二姐的灵魂现在可以睡好觉了,人死是一种困苦的解脱。母亲那天被姨妈留住了,姨妈对我说:“你就让我们两个老姐妹说几天话吧。”
  母亲这一留住就没有再回来。半个月后表弟来了,递给我母亲的一封亲笔信。母亲说她老了,城里生活关门闭户,她一个老人感到乏味,在姨妈家一些老人玩玩纸牌,麻将,一天时间飞快就完了。母亲说姨妈家破败,在乡下挂不住脸,她想帮姨妈家,要我把她的五千美元取出来兑换成人民币送去。我对表弟说:“我妈妈被你们诱惑住了。”表弟脸血红如气球。表弟走后,秋兰说:“你妈妈也是,住在城里不蛮好,又不要她想事!”我说:“随我妈妈的心愿吧。她想为她娘家的人争口气,这也应该。”母亲一生都是为了我,把我看成了她的精神依托,从没埋怨过我一句,我当然不能贪她这笔钱。我把母亲的五千美元连同利息兑换成二万多点人民币取了出来并送去了。在1984年物价还没有涨以前,二万元是能做点大事的。姨妈家就是用这二万多元建了栋三层十二间的楼房,粉刷得也客气,直到现在,在远离城市的我们家乡方圆五十里内仍是算比较威武的。
  8
  秋兰在我身上嗅到了另一女人的气味。那天我从尚青青家回来,很晚了,面前的楼房,只有我家卧室的灯亮着。我开门进屋时,秋兰扔下杂志,坐起身问我:“你到哪里去了?”她那两颗没有光泽的眼眸定定地望着我。我说:“到一个朋友家喝酒去了。”我讲话是没有书对的。她说:“你又呷不得酒!”“陪他们好玩。”我太疲劳了,躺到床上想休息下再洗澡,然而一躺下我便被梦魇一把带了进去。醒来时已是早上了。“你昨天晚上到底到哪里去了?”
  秋兰看着我说。我说到朋友家喝酒去了。她讥笑一声:“喝香水呗?
  你身上有种女人的香水味,还是那种高级香水味。”“你自作多情,”我说,“肯定是你的错觉。”“你在外面玩女人,是呗?”她望着我,含着怒气。“有这份爱好,还要有这份精神。”我换种口吻说,“我都快五十的人了。”“越老越色!”她愤然道,“你自己说你同哪个女人睡觉?”“我要上课了,我第二节有课。”我站起来说。我洗完脸漱完口就拿着备课本出了门。那天上午我三节课,上完课回来已是中午十二点多,秋兰也回来了,她没有在这事上缠下去。“我知道你不会承认,”她站在我面前说,“不过下次你再在外面乱搞,我就要杀死你。”
  我觉得她不会有下次。我不再按尚青青的洁癖:干那号事往身上洒香水。尚的身体是美的,她也是快五十岁的女人,但她的一切机能都还是年轻人的,时间在她身上停留了。时间对有的女人是格外关注的。总有人遇到这种情况。她有50岁了?她看上去还只三十几岁呢。世界上有两种女人,大多数女人步履琐碎且均匀地朝衰老走去,另种女人(少数)在时间的长河中是跳跃式衰老的,某几天,时间这位人类的大师在她身上做了番手术,让她那少年女子的面容一下成了青年姑娘的面容,然后大师不辞而别,甚至十几年也没光临这个女人等等。尚就是后种女人。那个从我手上把尚抓去的男人活得毫无诗意,文化大革命的铁拳轻轻一敲,他的精神支柱就粉碎了,成了妄想世界里的可怜虫,住在精神病院度过了他的残生。1977年尚从浑沌世界(丈夫的世界)里走出来时深感自己的生命被丈夫毁掉了整整十年,可是几年后,她带着心头上的这片黑云又步入了另一个梦境。她第三个丈夫是个骗子,在香港有家室。然而当他俩在公司的舞厅里相识时,他却说他是个老光棍,且做出一片痴心相,一双眼睛泛亮地绕着她转,像指针绕着钟盘。后来如传闻说的,他们结婚了,四天后香港男人接到一封电报,只有两个字“速归”。尚想同他一并去香港,他显出了烦躁,脸像水泥地样冰冷。“我在香港的老婆还没死,要等那老鸡婆死了你才能去。”他说,折过头来一笑,那是种极猥琐的笑容,像一块腐烂的木头。
  尚想用死来了结生的烦恼。她坐在办公室里,觉得她做为人事科副科长是个丝毫不能体现价值的人,再伟大的人也有把腿伸直的一天,你我他还能怎么样?不是也有个死?1986年底的某一天,尚终于把坐在办公室里反复权衡了很长日子的念头付诸了行动。那天她坐在办公桌前,把一个五分的硬币轻轻一抛,她想“国”就是活,“粮”就是死。结果硬币落到桌上滚了滚,碰在一本杂志边上扑倒了,是“粮”。她凄然地站了起来,走进楼下的医务室要了一瓶安眠药,借口她这一向都失眠。然后她向街上迈去,径直步入了面前的一家百货商店。她买了一套内衣内裤,连胸罩和长丝袜也买了,还买了一瓶进口高级香水,然后她走到卖纸张和胶水的柜台前,买了两卷宽宽的胶带。回到家里,她把门窗关死,拿把剪刀着手往窗户的缝隙上贴胶带,认真地忙了好一气,她把四个窗户的缝隙全闭死了(她住一室一厅),然后她开始贴通往晾台的那张门。在贴通楼道的那门缝时,她的手颤栗了。“神都不主张我活,”她对自己说,“死了舒服。”她把通楼道的门缝也战战兢兢地贴好了。这时她感到有股冷气从背脊上往两边蔓延,下半身也开始麻木了。死神已经来了,她想。她迟缓地坐到了沙发上,现在是下午五点。她坐了一刻钟,然后迈入厨房把煤气打开,拧燃热水器,便脱光一身衣服进卫生间洗澡。她觉得自己是只拔了毛的鸡,只等下锅。她把镜子上的水雾抹掉,瞧着镜子里自己的上半身,觉得自身的肉体还很有弹性很丰满,又觉得自己死了可惜。洗完澡,她就穿上新买的内衣内裤,戴上项链和耳环,便躺到铺上拿床羊毛毯裹紧全身。等整栋楼的人睡下后,我就拧开煤气,吃了这瓶安眠药,安安稳稳地到另一个天地去。她想。
  七点钟的时候有人敲门,咚咚咚。她不想开门,但敲门的声音很执著,时断时续地敲个不停。尚穿上狗皮大衣去开了门,却是楼下同事一7岁的女孩,她手里拿着个信封。“你的信,我妈妈要我给你。”女孩说。女孩的妈妈同她一个办公室,是她下级,见到有封信就顺手带来了。尚把信随手扔在桌上,又躺到铺上睡觉。
  但她被桌上那封信深深吸引了。她终于抵制不住这种诱惑,爬起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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