品人录-第2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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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张居正自己又怎样呢?揭发者报告皇帝:他的起居十分排场,生活也极为奢靡。几年以前,小皇帝听说张先生要改建住宅,考虑到老师的官俸不高,曾给了一千两银子做资助,没想到这次装修实际耗银一万两,这些钱是从哪里来的?何况他这豪华的住宅里还堆满了珠宝和字画,蓄养了许多绝色的美女,这些东西和人又是从哪里来的?小皇帝还被告知:万历六年(公元1578年)张居正回乡葬父时,坐的是三十二人抬的轿子,内分卧室和餐厅,还有小童两名伺候。沿途的接待,也耗费惊人。每餐饭要上一百道菜,张居正居然还说没有地方下筷子。至于平时其他种种声色犬马的享受,就算不上什么了。
这一状告得极准。万历的愤怒立即被激发起来。年轻的皇帝想起了许多往事:在张居正当国的这十年里,他虽然号称天子,富有四海,实际上却穷得一文不名。有时想拿几个小钱赏赐宫女,都只能打白条,同几百年后中国最基层的乡镇干部一样。有一次他不过只是和几个小太监做了游戏,让两个宫女唱了小曲(实际没唱),就差一点被废掉,而代之以皇弟潞王。为了表示对母亲的孝敬,他想装修一下太后的宫室,也被张居正阻止,还讲了一大套爱民惜物的道理。然而这个道貌岸然的张居正,却在限制皇帝私欲的同时膨胀自己的私欲,而且占尽了便宜。仅此一项,就该千刀万剐!
在这样一个背景下,海瑞的复出,无疑有着特殊的意义。
万历和申时行对海瑞的再次出山,肯定有所希冀。因为实在地讲,全国上下,像海瑞这样真正清廉的官员,恐怕真的没有几个了。因此他们希望海瑞能够成为一个榜样,一个楷模,至少能成为一个象征,一个点缀。关于这一点,申时行似乎很清醒。他给海瑞写信说:“维公祖久居山林,于圣朝为阙典。”这意思很明显:老兄一直住在乡下,对朝廷和官场的情况并不甚了然。不过既然是政治清明的圣朝,也不能没有老兄这样的清官。潜台词其实也很清楚:做做摆设就好,别惹什么事了!
海瑞对自己的第三次复职也曾有过忧虑。他反复问自己:我出来以后,能做什么,该做什么呢?难道像汉朝的魏恒那样,说些“宫女千数,其可损乎;厩马万匹,其可减乎”之类无关痛痒的话么?多年的阅历,使他对前景已不存乐观。
然而海瑞毕竟是海瑞。尽管不抱太大的希望,他还是一如既往地刮起了廉政旋风。除采取种种廉政措施外,他又一次把矛头指向了皇帝。他给万历写信说:如果各省的巡抚都贪污,那贪污还禁得了吗?如果中央各部都勒索,勒索还止得住吗?如果天子脚下的是非对错都辨不明白,反腐倡廉还有希望吗?在这封奏折里,他还提出廉政要从皇帝做起,比如宫内该不该有那么多怨女(指宫女)和旷夫(指太监)。当然,他也没有放过那些贪官污吏。他提出,本朝开国年间之所以比较清廉,就因为用了重刑,贪赃枉法受贿八十贯,就要剥皮实草。如今要想真的肃清贪没,也非用重典不可。
这封惹是生非的奏折再次掀起了轩然大波,弹劾海瑞的奏折也再一次纷纷飞到御前。只不过这一回的攻击有了新花样:指斥海瑞是伪君子。
表里一致、言行一致的道德楷模海瑞,居然被指控为伪君子,这本身就是一件具有戏剧性的事情。同时它也说明,当时的道德已堕落到何种地步。
幸亏海瑞行得正站得直,一身正气无懈可击,万历皇帝也还不算十分糊涂。在攻击者和捍卫者争辩了一段时间后,万历表态说:“海瑞屡行荐举,故特旨简用。近日条陈重刑之说,有乖政体,且指切朕躬,词多迂戆,朕已优容。”至于海瑞的工作安排,他也同意吏部的意见:职务应予保留,但不应有所职司。万历批示说:海瑞“当局任事,恐非所长,而用以镇雅俗、励颓风,未为无补,合令本官照旧供职”。这就十分荒唐滑稽了:有着高风亮节的人只能“镇雅俗、励颓风”(说白了就是做摆设),而不能“当局任事”,岂非反过来说只有道德败坏、作风不正的人才能担此重任?看来,皇帝陛下本人对所谓“以德治国”,也已经丧失了信心。
海瑞看到皇帝陛下的朱批,一定是伤心至极。因为这不但意味着他本人已成为帝国的摆设,就连纲常伦理、仁义道德这些从前被当作立国之本的东西,也被看作了帝国的摆设。于是他一连七次向皇上递交了辞呈,但每次都为御批所不准。这就等于不死不活地把他晾在那里了。哀莫大于心死,何况海瑞此时已是七旬老人。没过多久,他就郁郁寡欢地死在任上。
其实海瑞用不着那么伤心。因为他要做的,原本就是难以成就的事。海瑞对此,应该说多少有点感觉。早在十六年前辞去官职时,他就说过:“这等世界做得成甚事业!”既然如此,做他作甚!
海瑞,公元1515年生,1587年卒。
海瑞去世后,南京人民奔走相告,如丧考妣。出丧那天,不少店铺自动停止营业以示哀悼。许多与海瑞素不相识、非亲非故的普通民众也纷纷前往参加送葬。送葬的人们白衣白冠,哀声不绝于道,延绵逶迤的队伍竟长达一百多里。
看来,海瑞是终究得以作为清官和硬汉而名垂史册了。但这并不是他的初衷。他的本愿,是要清除腐败,重振道德。然而腐败滋生、道德堕落的根源既在制度,便是一万个海瑞也无济于事。
品人录:雍正
一、如此父子
雍正十三年(公元1735年)八月二十三日子时,大清世宗宪皇帝爱新觉罗·胤禛,即人们通常所说的雍正皇帝,突然在北京圆明园神秘地死去,终年五十八岁。
雍正的死,十分蹊跷,因为事先并无任何征兆。据《世宗实录》和近臣张廷玉自撰的年谱,雍正只是二十日“偶尔违和”,但“听政如常”。十八日、二十日处理了重要军机大事,二十一日也照常办公。然而二十二日深夜,却突然召见皇子弘历(即乾隆)、弘昼,皇弟允禄、允礼,近臣鄂尔泰、张廷玉等,其时已口不能言。接着便在一两个时辰内骤然去世,连传位密旨放在哪里都来不及交代,难怪张廷玉要表示“惊骇欲绝”了。
中国古代的宫廷总是充满了不可告人的秘密,烛影斧声,扑朔迷离。目击者们早已作古,有关证据也早已销毁,可供考证的蛛丝马迹确乎不多,能够肯定的只有三点:一、雍正以前并无重病;二、雍正死得十分突然;三、雍正死前知道自己危在旦夕。如果是因患急病而死,这会是一种什么样的急病?为什么所有的史书,对其病因、病情、病状和病名都一字不提?
看来,雍正一定有自己的苦衷。雍正确实有心病。其中之一,就是他的帝位多少有些来历不明。
康熙六十一年(公元1722年)十一月十三日,一代雄主康熙大帝病逝于畅春园。他留下了一片大好河山,也留下一个严峻的问题:谁来继承?这个问题的答案,他生前没有明说,只是对大臣们说,“朕万年后,必择一坚固可托之人与尔等作主,必令尔等倾心悦服,断不致赔累尔诸臣也。”对此,朝臣们多有猜测,但似乎很少有人想到,这个“坚固可托”的人,竟会是四阿哥雍亲王胤禛。
可以继承皇位的人原本很多。
按照多子多福的观念,康熙福气不小。他前前后后一共生了三十五个儿子。除掉早夭不叙齿(排行)的十一个,中途夭折的四个,也还有二十个。
当然的下任皇帝原本是允礽。允礽是孝诚仁皇后赫舍里氏的儿子,也是康熙皇帝唯一的嫡子。皇后生下允礽就命丧黄泉,允礽则在出生的第二年即康熙十四年(公元1675年),就按照汉族王朝的传统礼法被立为太子,到康熙四十七年(公元1708年)第一次被废,整整当了三十三年太子。时间这么长,当然要出问题。一是他的性格变得乖张、残忍、贪婪、刚愎、骄奢淫逸,暴戾不仁;二是他对没完没了地当太子,已明显地表现出不耐烦,而且对康熙形成了威胁。
四十七年(公元1708年)夏,康熙出巡塞外,发现允礽竟每晚都在自己的帐篷外转悠,窥视父皇的动静。康熙终于忍无可忍,下令将其锁拿,并宣布废掉了这个太子。
太子被废,储位空缺,多少有点资格的皇子都红了眼睛。其中,最迫不及待也跳得最高的是大阿哥允眩K衔热坏兆颖环希比桓昧⒊ぷ印K裕薏荒苤梅咸佑谒赖亍T实i被废,康熙派他看守,他便把允礽看得死死的。允眩孤蛲ㄒ桓雒晒爬锩邪秃焊衤〉氖┬形资酰贾渌捞印S谑牵滴跸铝罱恃|革爵,严行圈禁,并称他为“乱臣贼子”,说他为“天理国法,皆所不容者”。允眩崞鹗吩易约旱慕牛用坏鄙希吹钩闪饲敉健
康熙迫不及待地废黜太子,除势在必行外,多少也有杀一儆百的意思在内。没想到鸡杀了,猴子却跳得更高。允眩约汗倘辉粜牟凰溃渌首拥囊靶母谴蟠蟮嘏蛘汀U饩腿每滴醮笊四越睢
允禩的斗争策略是收买人心。
允禩在皇子中排行第八,爵位却不算高,是个贝勒。清制,皇子、皇孙的封爵凡四等,即亲王、郡王、贝勒、贝子。贝勒只算三等。允禩人品出众,识量不凡,仪表端庄,风度儒雅,他又以仁爱自励,为人谦和有礼,倾心结交士人。于是,朝中大臣交口赞誉,说他“极是好学,极是好王子”。
然而这个好人缘却害苦了他。
康熙在四十七年九月初四废黜太子后,忽然又在十一月下令朝廷满汉大臣各自举荐太子,明令除大阿哥允眩猓罨首泳扇胙 ?滴趸贡硎荆蠹铱粗兴土⑺=峁怀鏊希暗闷薄弊疃嗟氖窃识T。谁知康熙皇帝翻脸不认人,不但没有立允禩为太子,反而下令彻查是谁带头拥立允禩的。群臣开始还互相包庇,但哪里顶得住康熙的凌厉攻势?最后都查出来了:为首的是议政大臣、大学士马齐,次为康熙的舅舅兼岳丈佟国维,此外还有王鸿绪等人。康熙毫不客气,将马齐夺职拘禁,其弟革退,责令王鸿绪退休。保举允禩的人,全都讨了个没趣。
现在看来,康熙此举,是有预谋的,目的则是引蛇出洞。看看允禩到底有多大势力多大能耐。康熙原本是喜欢允禩的,后来逐渐对允禩不满,尤其不满其收买人心。康熙说:“八阿哥到处妄博虚名,凡朕所宽宥及所施恩外,俱归功于己,人皆称之。”这就使得一贯大权独揽唯我独尊的康熙极为恼怒,甚至扬言谁再敢说允禩一个好字,“朕即斩之”,因为“此权岂肯假诸人乎”!
四阿哥胤禛在这次举荐太子的活动中得了多少票,我们已不得而知,但肯定很少,也许没有。他明白自己现在还排不上号,也不愿意去当出头鸟,而其他野心勃勃的弟兄们又没有一个是省油的灯。
所以,到诸王谋储时,胤禛便采取了低调的态度,不但不热衷,甚至不掺和。他很明白,自己并不具备特别的优势:论嫡庶,他不如允礽;论长幼,他不如乃眩宦垩叮蝗缭熟恚宦廴送蝗缭识T。甚至论才干,他也未必比得上亲弟弟允禎。既然如此,争他做甚,不如坐山观虎斗,说不定可以坐收渔利。即便无利可图,也不会失去什么。因此,当允礽他们为夺嫡而忙得不可开交时,胤禛却把自己打扮成“天下第一闲人”,俨然一副超然物外,与世无争的样子。
胤禛的这种姿态很得康熙的欣赏。他表扬胤禛说,先前拘禁允礽时,没有一个人为他说话,“唯四阿哥性量过人,深知大义”,屡屡保奏。“似此居心行事,洵是伟人。”胤禛听了,却表示诚惶诚恐“不敢仰承”。他心里很明白,太子是保不住的。只不过除太子外,也无人可保,只好死马当活马医。但这事又不能张扬,以免攻击太子的人反感。因此在康熙面前,极力否认自己保过太子。这样一来,他又得了个谦虚的美名。
因此五十一年(1712年)以后,康熙对胤禛越来越信任,差使也越派越多,甚至在登极六十年大庆时派胤禛代替自己到盛京三大陵祭祀。盛京三陵,即爱新觉罗家族远祖的永陵、太祖努尔哈赤的福陵和太宗皇太极的昭陵,是大清王室真正的祖坟。胤禛能代父祭祖,可见其在乃父心目中的地位已很不轻。康熙去世前,他又代父于冬至日到南郊祭天。这是国家大典。可以奉派恭代的皇子,差不多已被暗示为储君了。
二、如此兄弟
胤禛在康熙的精心安排下当上了大清帝国的第五任皇帝,是为雍正。但他的悲剧性命运也就由此注定:没有康熙的精心安排,他当不上这个皇帝;正因为康熙的安排如此精心,他这个皇帝当得十分别扭。
雍正即位之始,人们就怀疑他得位不正。因为康熙的这一决定,不是康熙亲口宣布的,而是隆科多宣布的。据雍正自己回忆,康熙病重之际,他因代祀南郊,在斋所斋戒。奉召到畅春园后,康熙也只和他谈了病情,没谈继位一事。直到康熙“龙驭上宾”后,隆科多才向他口述“皇考遗诏”。雍正因为并无思想准备,竟然“闻之惊恸,昏仆于地”。这就奇怪。康熙既已“天心默定”传位雍正,为什么不当面告诉他,非得要借隆科多之口?如果说是为了保密,弥留之际还保什么密?况且,隆科多都知道了,又有何密可保?隆科多又是什么人,有什么资格代天子宣诏?宣诏大臣只安排隆科多一人,万一矫诏怎么办?这都是问题。当然,雍正的回忆说,在他到畅春园之前,康熙已接见了允祉、允祐、允禩、允、允禟、允祥和隆科多,宣布:“皇四子人品贵重,深肖朕躬,必能克承大统,著继朕即皇帝位。”也就是说,知道遗命的并非只有隆科多一人,隆科多也不可能矫诏。但其他人都知道谁当皇帝,惟独当事人自己不知道,就有些奇怪。同样奇怪的是,这一过程只有雍正一人在说。
这就难怪人们要起疑心,而疑心是难免要生暗鬼的。雍正心里清楚,他这个皇位,有些“来历不明”:既非汉家礼法,立嫡以长;又非大清传统,立君以贤。立长,该允祉当;立贤,该允禩当。即便是立爱,似乎也该允禵当,怎么也轮不到他胤禛。难怪他听到隆科多所宣遗命后,要“闻之惊恸,昏仆于地”,也难怪允礼听说之后,会“神色乖张,有类疯狂”了。因为大家都没有思想准备,而雍正自己,也得装作没有思想准备。
雍正当然有准备。但他先前既然一直装作无意于大位(他就靠这个获取信任谋得大位),现在也只好装到底。然而这一下却又引出一个麻烦:大家都没有想到,当事人自己也没想到,康熙皇帝是怎么想到的?结论只有一个:康熙也没有想过,是隆科多矫诏。隆科多这下可浑身是嘴都说不清了。
雍正就更麻烦了。他不但要证明先帝选定的就是他,还得证明先帝选得并不错。唯一的办法,当然是努力工作,把国家治理好。也许,这正是康熙寄希望于雍正的。他当了六十一年皇帝,知道皇帝并不好当,更不希望他亲手打造的江山,会葬送在一个玩忽职守的接班人手里。这就要让他感到江山来之不易,从而不敢松懈,不敢怠慢。康熙的想法,有他的道理。只是他没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