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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文史通义作者章学诚-第1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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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既定其法,则亦推衍休咎而无不应,岂非人定之胜天乎?《易》曰“先天而天
弗违”,盖以此也。学问亦有人定胜天之理。理分无极太极,数分先天后天,图
有《河图》、《洛书》,性分义理气质,圣人之意,后贤以意测之,遂若圣人不
妨如是解也。率由其说,亦可以希圣,亦可以希天。岂非人定之胜天乎?尊信太
过,以谓真得圣人之意固非,即辨驳太过,以为诸儒诟詈,亦岂有当哉?
○师说
韩退之曰:“师者,所以传道受业解惑者也。”又曰:“师不必贤於弟子,
弟子不必不如师。”“道之所存,师之所存也。”又曰:“巫医百工之人,不耻
相师。”而因怪当时之人,以相师为耻,而曾巫医百工之不如。韩氏盖为当时之
敝俗而言之也,未及师之究竟也。《记》曰:“民生有三,事之如一,君、亲、
师也。”此为传道言之也。授业解惑,则有差等矣。业有精粗,惑亦有大小,授
且解者之为师,固然矣;然与传道有间矣。巫医百工之相师,亦不可以概视也。
盖有可易之师,与不可易之师,其相去也,不可同日语矣。知师之说者,其知天
乎?盖人皆听命於天者也,天无声臭,而俾君治之。人皆天所生也,天不物物而
生,而亲则生之。人皆学於天者也,天不谆谆而诲,而师则教之。然则君子而思
事天也,亦在谨事三者而已矣。
人失其道,则失所以为人,犹无其身,则无所以为生也。故父母生而师教,
其理本无殊异。此七十子之服孔子,所以可与之死,可与之生,东西南北,不敢
自有其身,非情亲也,理势不得不然也。若夫授业解惑,则有差等矣。经师授受,
章句训诂;史学渊源,笔削义例;皆为道体所该。古人“书不尽言,言不尽意”。
竹帛之外,别有心传,口耳转受,必明所自,不啻宗支谱系不可乱也。此则必从
其人而后受,苟非其人,即已无所受也,是不可易之师也。学问专家,文章经世,
其中疾徐甘苦,可以意喻,不可言传。此亦至道所寓,必从其人而后受,不从其
人,即已无所受也,是不可易之师也。苟如是者,生则服勤,左右无方,没则尸
祝俎豆,如七十子之於孔子可也。至於讲习经传,旨无取於别裁;斧正文辞,义
未见其独立;人所共知共能,彼偶得而教我;从甲不终,不妨去而就乙;甲不我
告,乙亦可询;此则不究於道,即可易之师也。虽学问文章,亦末艺耳。其所取
法,无异梓人之惎琢雕,红女之传絺绣,以为一日之长,拜而礼之,随行隅坐,
爱敬有加可也。必欲严昭事之三,而等生身之义,则责者罔,而施者亦不由衷矣。
巫医百工之师,固不得比於君子之道,然亦有说焉。技术之精,古人专业名
家,亦有隐微独喻,得其人而传,非其人而不传者,是亦不可易之师,亦当生则
服勤,而没则尸祝者也。古人饮食,必祭始为饮食之人,不忘本也。况成我道德
术艺,而我固无从他受者乎?至於弟子不必不如师,师不必贤於弟子,则观所得
为何如耳。所争在道,则技曲艺业之长,又何沾沾而较如不如哉?
嗟夫!师道失传久矣。有志之士,求之天下,不见不可易之师;而观於古今,
中有怦怦动者,不觉冁然而笑,索焉不知涕之何从,是亦我之师也。不见其人,
而於我乎隐相授受,譬则孤子见亡父於影像,虽无人告之,梦寐必将有警焉。而
或者乃谓古人行事,不尽可法,不必以是为尸祝也。夫禹必祭鲧,尊所出也。兵
祭蚩尤,宗创制也。若必选人而宗之,周、孔乃无遗憾矣。人子事其亲,固有论
功德,而祧祢以奉大父者耶?
○假年
客有论学者,以谓书籍至后世而繁,人寿不能增加於前古,是以人才不古若
也。今所有书,如能五百年生,学者可无遗憾矣。计千年后,书必数倍於今,则
亦当以千年之寿副之,或传以为名言也。余谓此愚不知学之言也。必若所言,造
物虽假之以五千年,而犹不达者也。
学问之於身心,犹饥寒之於衣食也。不以饱暖慊其终身,而欲假年以穷天下
之衣食,非愚则罔也。传曰:“至诚能尽其性,则能尽人之性;能尽人之性,则
能尽物之性。”人之异於物者,仁义道德之粹,明物察伦之具,参天赞地之能,
非物所得而全耳。若夫知觉运动,心知血气之禀於天者,与物岂有殊哉?夫质大
者所用不得小,质小者所资不待人,物各有极也。人亦一物也。鲲鹏之寿十亿,
虽千年其犹稚也。蟪蛄不知春秋,期月其大耋也。人於天地之间,百年为期之物
也。心知血气,足以周百年之给欲,而不可强致者也。
夫子十五志学,“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圣人,人道之极也。人之学
为圣者,但有十倍百倍之功,未闻待十倍百倍之年也。一得之能,一技之长,亦
有志学之始,与不逾矩之究竟也。其不能至於圣也,质之所限也,非年之所促也。
颜子三十而夭,夫子曰:“惜乎!吾见其进也,未见其止也。”盖痛其不足尽百
年之究竟也。又曰:“后生可畏。四十五十而无闻焉,斯不足畏。”人生固有八
十九十至百年者,今不待终其天年,而於四十五十,谓其不足畏者,亦约之以百
年之生,度其心知血气之用,固可意计而得也。五十无闻,虽使更千百年,亦犹
是也。
神仙长生之说,诚渺茫矣。同类殊能,则亦理之所有,故列仙洞灵之说,或
有千百中之十一,不尽诬也。然而千岁之神仙,不闻有能胜於百岁之通儒,则假
年不足懋学之明徵也。禹惜分阴,孔子“发愤忘食,乐以忘忧,不知老之将至。”
又曰:“假我数年,五十以学《易》。”盖惧不足尽百年之能事,以谓人力可至
者,而吾有不至焉,则负吾生也。蟪蛄纵得鲲鹏之寿,其能止於啾啾之鸣也。盖
年可假,而质性不可变;是以圣贤爱日力,而不能憾百年之期蹙,所以谓之尽性
也。世有童年早慧,诵读兼人之倍蓰而犹不止焉者,宜大异於常人矣。及其成也,
较量愚柔百倍之加功,不能遽胜也。则敏钝虽殊,要皆画於百年之能事,而心知
血气,可以理约之明徵也。今不知为己,而骛博以炫人,天下闻见不可尽,而人
之好尚不可同;以有尽之生,而逐无穷之闻见;以一人之身,而逐无端之好尚;
尧、舜有所不能也。孟子曰:“尧、舜之智,而不遍物。尧、舜之仁,不遍爱人。”
今以凡猥之资,而欲穷尧、舜之所不遍,且欲假天年於五百焉;幸而不可能也,
如其能之,是妖孽而已矣。
族子廷枫曰:“叔父每见学者,自言苦无记性,书卷过目辄忘,因自解其不
学。叔父辄曰:‘君自不善学耳。果其善学,记性断无不足用之理。书卷浩如烟
海,虽圣人犹不能尽。古人所以贵博者,正谓业必能专,而后可与言博耳。盖专
则成家,成家则已立矣。宇宙名物,有切己者,虽锱铢不遗。不切己者,虽泰山
不顾。如此用心,虽极钝之资,未有不能记也。不知专业名家,而泛然求圣人之
所不能尽,此愚公移公之智,而同斗筲之见也。’此篇盖有为而发,是亦为夸多
斗靡者,下一针砭。故其辞亦庄亦谐,令人自发深省,与向来所语,学者足相证
也。
○感遇
古者官师政教出於一,秀民不艺其百亩,则饩於庠序,不有恒业,(谓学业。)
必有恒产,无旷置也。周衰官失,道行私习於师儒,於是始有失职之士,孟子所
谓尚志者也。进不得禄享其恒业,退不得耕获其恒产,处世孤危,所由来也。
(士与公卿大夫,皆谓爵秩,未有不农不秀之间,可称尚志者也。孟子所言,正
指为官失师分,方有此等品目。)圣贤有志斯世,则有际可公养之仕,三就三去
之道,遇合之际,盖难言也。夫子将之荆,先之以子夏,申之以冉有。泄柳、申
详,无人乎缪公之侧,则不能安其身。孟子去齐,时子致矜式之言,有客进留行
之说。相需之殷,而相遇之疏,则有介绍旁通,维持调护,时势之出於不得不然
者也。圣贤进也以礼,退也以义,无所撄於外,故自得者全也。士无恒产,学也
禄在其中,非畏其耕之馁,势有不暇及也。虽然,三月无君,则死无庙祭,生无
宴乐,霜露怛心,凄凉相吊,圣贤岂必远於人情哉!君子固穷,枉尺直寻,羞同
诡御,非争礼节,盖恐不能全其所自得耳。古之不遇时者,隐居下位。后世下位,
不可以幸致也。古之不为仕者,躬耕乐道。后世耕地,不可以幸求也。古人廉退
之境,后世竭贪幸之术而求之,犹不得也。故责古之君子,但欲其明进退之节,
不苟慕夫荣利而已。责后之君子,必具志士沟壑、勇于丧元之守而后可;圣人处
遇,固无所谓难易也;大贤以下,必尽责其丧元沟壑而后可,亦人情之难者也。
商鞅浮尝以帝道,贾生详对於鬼神,或致隐几之倦,或逢前席之迎,意各有
所为也。然而或有遇不遇者,商因孝公之所欲,而贾操文帝之所难也。韩非致慨
於《说难》,曼倩讬言於谐隐,盖知非学之难,而所以申其学者难也。然而韩非
卒死於说,而曼倩尚畜於俳,何也?一则露锷而遭忌,一则韬锋而幸全也。故君
子不难以学术用天下,而难於所以用其学术之学术。古今时异势殊,不可不辨也。
古之学术简而易,问其当否而已矣。后之学术曲而难,学术虽当,犹未能用,必
有用其学术之学术,而其中又有工拙焉。身世之遭遇,未责其当否,先责其工拙。
学术当而趋避不工,见摈於当时;工於遇而执持不当,见讥於后世。沟壑之患逼
於前,而工拙之效驱於后。呜呼!士之修明学术,欲求寡过,而能全其所自得,
岂不难哉!
且显晦时也,穷通命也,才之生於天者有所独,而学之成於人者有所优,一
时缓急之用,与一代风尚所趋,不必适相合者,亦势也。刘歆经术而不遇孝武,
李广飞将而不遇高皇,千古以为惜矣。周人学武,而世主尚文,改而学文,主又
重武;方少而主好用老,既老而主好用少,白首泣涂,固其宜也。若夫下之所具,
即为上之所求,相须綦亟,而相遇终疏者,则又不可胜道也。孝文拊髀而思颇、
牧,而魏尚不免於罚作;理宗端拱而表程、朱,而真、魏不免於疏远;则非学术
之为难,而所以用其学术之学术,良哉其难也。望远山者,高秀可挹,入其中而
不觉也。追往事者,哀乐无端,处其境而不知也。汉武读相如之赋,叹其飘飘凌
云,恨不得与同时矣;及其既见相如,未闻加於一时侍从诸臣之右也。人固有爱
其人而不知其学者,亦有爱其文而不知其人者。唐有牛、李之党,恶白居易者,
缄置白氏之作,以谓见则使人生爱,恐变初心。是於一人之文行殊爱憎也。郑畋
之女,讽咏罗隐之诗,至欲委身事之;后见罗隐貌寝,因之绝口不道。是於一人
之才貌分去取也。文行殊爱憎,自出於党私;才貌分去取,则是妇人女子之见也。
然而世以学术相贵,读古人书,常有生不并时之叹;脱有遇焉,则又牵於党援异
同之见,甚而效郑畋女子之别择於容貌焉;则士之修明学术,欲求寡过,而能全
其所自得,岂不难哉?
淳于量饮於斗石,无鬼论相於狗马,所谓赋《关雎》而兴淑女之思,咏《鹿
鸣》而致嘉宾之意也。有所讬以起兴,将以浅而入深,不特诗人微婉之风,实亦
世士羔雁之质,欲行其学者,不得不度时人之所喻以渐入也。然而世之观人者,
闻《关雎》而索河洲,言《鹿鸣》而求苹野,淑女嘉宾则弃置而弗道也。中人之
情,乐易而畏难,喜同而恶异,听其言而不察其言之所谓者,十常八九也。有贱
丈夫者,知其遇合若是之难也,则又舍其所长,而强其所短,力趋风尚,不必求
惬於心,风尚岂尽无所取哉?其开之者,尝有所为;而趋之者,但袭其伪也。夫
雅乐不亡於下里,而亡於郑声,郑声工也。良苗不坏於蒿莱,而坏於莠草,莠草
似也。学术不丧於流俗,而丧於伪学,伪学巧也。天下不知学术,未尝不虚其心
以有待也。伪学出,而天下不复知有自得之真学焉。此孔子之所以恶乡愿,而孟
子之所为深嫉似是而非也。然而为是伪者,自谓所以用其学术耳。昔者夫子未尝
不猎较,而簿正之法卒不废,兆不足行而后去也。然则所以用其学术之学术,圣
贤不废也。学术不能随风尚之变,则又不必圣贤,虽梓匠轮舆,亦如是也。是以
君子假兆以行学,而遇与不遇听乎天。昔扬子云早以雕虫获荐,而晚年草玄寂寞;
刘知几先以词赋知名,而后因述史减誉。诚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也。
○辨似
人藏其心,不可测度也,言者心之声,善观人者,观其所言而已矣。人不必
皆善,而所言未有不讬於善也。善观人者,察其言善之故而已矣。夫子曰:“始
吾於人也,听其言而信其行;今吾於人也,听其言而观其行。”恐其所言不出於
意之所谓诚然也。夫言不由中,如无情之讼,辞穷而情易见,非君子之所患也。
学术之患,莫患乎同一君子之言,同一有为言之也,求其所以为言者,咫尺之间,
而有霄壤之判焉,似之而非也。
天下之言,本无多也。(言有千变万化,宗旨不过数端可尽,故曰言本无多。)
人则万变不齐者也。以万变不齐之人,而发为无多之言,宜其迹异而言则不得不
同矣。譬如城止四门,城内之人千万,出门而有攸往,必不止四途,而所从出者,
止四门也。然则趋向虽不同,而当其发轫不得不同也。非有意以相袭也,非投东
而伪西也,势使然也。
树艺五谷,所以为烝民粒食计也。仪狄曰:“五谷不可不熟也。”问其何为
而祈熟,则曰:“不熟无以为酒浆也。”教民蚕桑,所以为老者衣帛计也。蚩尤
曰:“蚕桑不可不植也。”诘其何为而欲植,则曰:“不植无以为旌旗也。”夫
仪狄、蚩尤,岂不诚然须粟帛哉?然而斯同衣食,不可得而赖矣。
《易》曰:“阴阳不测之谓神。”又曰:“神也者,妙万物而为言者也。”
孟子曰:“大而化之之谓圣,圣而不可知之之谓神。”此神化神妙之说所由来也。
夫阴阳不测,不离乎阴阳也。妙万物而为言,不离乎万物也。圣不可知,不离乎
充实光辉也。然而曰圣曰神曰妙者,使人不滞於迹,即所知见以想见所不可知见
也。学术文章,有神妙之境焉。末学肤受,泥迹以求之,其真知者,以谓中有神
妙,可以意会而不可以言传者也。不学无识者,窒於心而无所入,穷於辨而无所
出,亦曰可意会而不可言传也。故君子恶夫似之而非者也。
伯昏瞀人谓列御寇曰:“人将保汝矣,非汝能使人保也,乃汝不能使人毋汝
保也。”然则不能使人保者下也,能使人毋保者上也,中则为人所保矣。故天下
惟中境易别,上出乎中而下不及中,恒相似也。学问之始,未能记诵,博涉既深,
将超记诵。故记诵者,学问之舟车也。人有所适也,必资乎舟车;至其地,则舍
舟车矣。一步不行者,则亦不用舟车矣。不用舟车之人,乃讬舍舟车者为同调焉。
故君了恶夫似之而非者也。(程子见谢上蔡多识经传,便谓玩物丧志,毕竟与孔
门“一贯”不似。)
理之初见,毋论智愚与贤不肖,不甚远也。再思之,则恍惚而不可恃矣。三
思之,则眩惑而若夺之矣。非再三之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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