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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文史通义作者章学诚-第1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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卿之意,盖言天质不可恃,而学问必藉於人为,非谓虚诳欺罔之伪也。而世之罪
荀卿者,以谓诬圣为欺诳,是不察古人之所谓,而遽断其是非也。
古者文字无多,转注通用,义每相兼。诸子著书,承用文字,各有主义,如
军中之令,官司之式,自为律例,其所立之解,不必彼此相通也。屈平之灵修,
庄周之因是,韩非之参伍,鬼谷之捭阖。苏张之纵衡,皆移置他人之书而莫知其
所谓者也。(佛家之根、尘、法、相,法律家之以、准、皆、各、及、其、即、
若,皆是也。)
冯暖问孟尝君,收责反命,何市而归?则曰:“视吾家所寡有者。”学问经
世,文章垂训,如医师之药石偏枯,亦视世之寡有者而已矣。以学问文章,徇世
之所尚,是犹既饱而进粱肉,既暖而增狐貉也。非其所长,而强以徇焉,是犹方
饱粱肉,而进以糠秕,方拥狐貉,而进以裋褐也。其有暑资裘而寒资葛者,吾
见亦罕矣。
宝明珠者,必集鱼目。尚美玉者,必竞碔砆。是以身有一影,而罔两居二三
也。(罔两乃影旁微影,见《庄子》注。)然而鱼目碔砆之易售,较之明珠美玉
为倍捷也。珠玉无心,而碔砆有意,有意易投也。珠玉难变,而碔砆能随,能随
易合也。珠玉自用,而碔砆听用,听用易惬也。珠玉操三难之势而无一定之价,
碔砆乘三易之资而求价也廉,碔砆安得不售,而珠玉安得不弃乎?
鸩之毒也,犀可解之。瘴之厉也,槟榔苏之。有鸩之地,必有犀焉。瘴厉之
乡,必有槟榔。天地生物之仁,亦消息制化之理有固然也。汉儒传经贵专门,专
门则渊源不紊也。其弊专己守残,而失之陋。刘歆《七略》,论次诸家流别,而
推《官礼》之遗焉,所以解专陋之瘴厉也。唐世修书置馆局,馆局则各效所长也。
其弊则漫无统纪,而失之乱。刘知几《史通》,扬搉古今利病,而立法度之准
焉,所以治散乱之瘴厉也。学问文章,随其风尚所趋,而瘴厉时作者,不可不知
槟榔犀角之用也。
所虑夫药者,为其偏於治病,病者服之可愈,常人服之,或反致於病也。夫
天下无全功,圣人无全用。五谷至良贵矣,食之过乎其节,未尝不可以杀人也。
是故知养生者,百物皆可服。知体道者,诸家皆可存。六经三史,学术之渊源也。
吾见不善治者之瘴厉矣。
学问文学,聪明才辨,不足以持世,所以持世者,存乎识也。所贵乎识者,
非特能持风尚之偏而已也,知其所偏之中,亦有不得而废者焉。非特能用独擅之
长而已也,知己所擅之长,亦有不足以该者焉。不得而废者,严於去伪,(风尚
所趋,不过一偏,惟伪讬者,并其偏得亦为所害。)而慎於治偏,(真有得者,
但治其偏足矣。)则可以无弊矣。不足以该者,阙所不知,而善推能者;无有其
人,则自明所短,而悬以待之,(人各有能有不能,充类至尽,圣人有所不能,
庸何伤乎?今之伪趋逐势者,无足责矣。其间有所得者,遇非己之所长,则强不
知为知,否则大言欺人,以谓此外皆不足道。夫道大如天,彼不见天者,曾何足
论。己处门内,偶然见天,而谓门外之天皆不足道,有是理乎?曾见其人,未暇
数责。)亦可以无欺於世矣。夫道公而我独私之,不仁也。风尚所趋,循环往复,
不可力胜,乃我不能持道之平,亦入循环往复之中,而思以力胜,不智也。不仁
不智,不足以言学也。不足言学,而嚣嚣言学者乃纷纷也。
○知难
为之难乎哉?知之难乎哉?夫人之所以谓知者,非知其姓与名也,亦非知其
声容之与笑貌也;读其书,知其言,知其所以为言而已矣。读其书者,天下比比
矣;知其言者,千不得百焉。知其言者,天下寥寥矣;知其所以为言者,百不得
一焉。然而天下皆曰:我能读其书,知其所以为言矣。此知之难也。人知《易》
为卜筮之书矣;夫子读之,而知作者有忧患,是圣人之知圣人也。人知《离骚》
为词赋之祖矣;司马迁读之,而悲其志,是贤人之知贤人也。夫不具司马迁之志,
而欲知屈原之志,不具夫子之忧,而欲知文王之忧,则几乎罔矣。然则古之人,
有其忧与其志,不幸不得后之人有能忧其忧,志其志,而因以湮没不章者,盖不
少矣。
刘彦和曰:“《储说》始出,《子虚》初成,秦皇、汉武恨不同时,既同时
矣,韩囚马轻。”盖悲同时之知音不足恃也。夫李斯之严畏韩非,孝武之俳优司
马,乃知之深,处之当,而出於势之不得不然,所谓迹似不知而心相知也。贾生
远谪长沙,其后召对宣室,文帝至云:“久不见生,自谓过之”,见之乃知不及。
君臣之际,可谓遇矣。然不知其治安之奏,而知其鬼神之对,所谓迹似相知而心
不知也。刘知几负绝世之学,见轻时流,及其三为史臣,再入东观,可谓遇矣。
然而语史才则千里降追,议史事则一言不合,所谓亦相知而心不知也。夫迹相知
者,非如贾之知而不用,即如刘之用而不信矣。心相知者,非如马之狎而见轻,
即如韩之谗而遭戮矣。丈夫求知於世,得如韩、马、贾、刘,亦云盛矣;然而其
得如彼,其失如此。若可恃,若不可恃;若可知,若不可知,此遇合之知所以难
言也。
庄子曰:“天下之治方术者,皆以其有为不可加矣。”夫“耳目口鼻,皆有
所明,而不能相通。”而皆以己之所治,为不可加,是不自知之过也。天下鲜自
知之人,故相知者少也。(凡对己护前不服善者,皆不甚自知者也。)世传萧颖
士能识李华《古战场文》,以谓文章有真赏。夫言根於心,其不同也如面。颖士
不能一见而决其为华,而漫云华足以及此,是未得谓之真知也。而世之能具萧氏
之识者,已万不得一;若夫人之学业,固有不止於李华者,於世奚赖焉?凡受成
形者,不能无殊致也。凡禀血气者,不能无争心也。有殊致,则入主出奴,党同
伐异之弊出矣。有争心,则挟恐见破,嫉忌诋毁之端开矣。惠子曰:“奔者东走,
追者亦东走;东走虽同,其东走之心则异。”今同走者众矣,亦能知同步之心欤?
若可恃,若不可恃,若可知,若不可知,此同道之知所以难言也。
欧阳修尝慨《七略》四部,目存书亡,以谓其人之不幸。盖伤文章之不足恃
也。然自获麟以来,著作之业,得如马迁、班固为盛矣。迁则藏之名山,而传之
其人,固则女弟卒业,而马融伏閤以受其书,於今犹日月也。然读《史》、《汉》
之书,而察徐广、裴骃、服虔、应劭诸家之诂释,其间不得迁、固之意者,十常
三四焉。以专门之攻习,犹未达古人之精微,况泛览所及,爱憎由己耶?夫不传
者,有部目空存之慨;其传者,又有推求失旨之病,与爱憎不齐之数。若可恃,
若不可恃;若可知,若不可知;此身后之知所以难言也。
人之所以异於木石者,情也。情之所以可贵者,相悦以解也。贤者不得达而
相与行其志,亦将穷而有与乐其道;不得生而隆遇合於当时,亦将殁而俟知己於
后世。然而有其理者,不必有其事,接以迹者,不必接以心。若可恃,若不可恃;
若可知,若不可知。后之视今,亦犹今之视昔。嗟乎!此伯牙之所以绝弦不鼓,
而卞生之所以抱玉而悲号者也。夫颠保驼叨嘁病C┪瓢祝艺咧谝病
凤高翔於千仞,桐孤生於百寻,知其寡和无偶,而不能屈折以从众者,亦势也。
是以君子发愤忘食,闇然自修,不知老之将至,所以求适吾事而已。安能以有涯
之生,而逐无涯之毁誉哉?
○释通
《易》曰:“惟君子为能通天下之志。”说者谓君子以文明为德,同人之时,
能达天下之志也。《书》曰:“乃命重、黎,绝地天通。”说者谓人神不扰,各
得其序也。夫先王惧人有匿志,於是乎以文明出治,通明伦类,而广同人之量焉。
先王惧世有棼治,於是乎以人官分职,绝不为通,而严畔援之防焉。自六卿分典,
五史治书,(内史、外史、太史、小史、御史。)学专其师,官守其法,是绝地
天通之义也。数会於九,书要於六,杂物撰德,同文共轨,是达天下志之义也。
夫子没而微言绝,七十子丧而大义乖。汉氏之初,《春秋》分为五,《诗》分为
四;然而治《公羊》者,不议《左》、《穀》;业韩《诗》者,不杂齐、鲁;专
门之业,斯其盛也。自后师法渐衰,学者聪明旁溢,异论纷起。於是深识远览之
士,惧《尔雅》训诂之篇,不足以尽绝代离辞,同实殊号,而缀学之徒,无由汇
其指归也;於是总《五经》之要,辨六艺之文,石渠《杂议》之属,(班固《艺
文志》、《五经杂议》十八篇。)始离经而别自为书,则通之为义所由仿也。刘
向总校《五经》,编录三礼,其於戴氏诸记,标分品目,以类相从,而义非专一,
若《檀弓》《礼运》诸篇,俱题通论,则通之定名所由著也。(《隋志》有《五
经通义》八卷,注,梁有九卷,不著撰人。《唐志》有刘向《五经通义》九卷。
然唐以前,记传无考。)
班固承建初之诏,作《白虎通义》。(《儒林传》称《通义》,固本传称
《通德论》,后人去义字,称《白虎通》,非是。)应劭愍时流之失,作《风俗
通义》。盖章句训诂,末流浸失,而经解论议家言,起而救之。二子为书,是后
世标通之权舆也。自是依经起义,则有集解、杜预《左传》、范甯《穀梁》、何
晏《论语》。集注、(荀爽《九家易》、崔灵恩《毛诗》、孔伦裴松之《丧服经
传》。)异同、(许慎《五经异义》、贺段寰焱馈贰#┤环瘢ê涡荨豆
羊墨守》、郑玄《驳议》、谯周《五经然否论》。)诸名;离经为书,则有六艺、
(郑玄论。)圣证、(王肃论。)匡谬、(唐颜师古《匡谬正俗》。)兼明(宋
邱光庭《兼明书》。)诸目。其书虽不标通,而体实存通之义,经部流别,不可
不辨也。若夫尧、舜之典,统名《夏书》;(《左传》称《虞书》为《夏书》。
马融、郑玄、王肃三家,首篇皆题《虞夏书》。伏生《大传》,首篇亦题《虞夏
传》。)《国语》、《国策》,不从周记;《太史》百三十篇,自名一子;(本
名《太史公书》,不名《史记》也。)班固《五行》、《地理》,上溯夏、周。
(《地理》始《禹贡》,《五行》合《春秋》,补司马迁之阙略,不必以汉为断
也。)古人一家之言,文成法立,离合铨配,惟理是视,固未尝别为标题,分其
部次也。梁武帝以迁、固而下,断代为书,於是上起三皇,下讫梁代,撰为《通
史》一编,欲以包罗众也。史籍标通,以滥觞也。嗣是而后,源流渐别。总古今
之学术,而纪传一规乎史迁,郑樵《通志》作焉。(《通志》精要,在乎义例。
盖一家之言,诸子之学识,而寓於诸史之规矩,原不以考据见长也。后人议其疏
陋,非也。)统前史之书志,而撰述取法乎官《礼》,杜佑《通典》作焉。(
《通典》本刘秩《政典》。)合纪传之互文,(纪传之文,互为详略。)而编次
总括乎荀、袁,(荀悦《汉纪》三十卷,袁宏《后汉纪》三十卷,皆易纪传为编
年。)司马光《资治通鉴》作焉。汇公私之述作,而铨录略仿乎孔、萧,(孔逭
《文苑》百卷、昭明太子萧统《文选》三十卷。)裴潾《太和通选》作焉。此四
子者,或存正史之规,(《通志》是也。自《隋志》以后,皆以纪传一类为正史。)
或正编年之的,(《通鉴》。)或以典故为纪纲,(《通典》。)或以词章存文
献,(《通选》。)史部之通,於斯为极盛也。(大部总选,意存掌故者,当隶
史部,与论文家言不一例。)至於高氏《小史》、(唐元和中,高峻及子迥。)
姚氏《统史》(唐姚康复。)之属,则撙节繁文,自就隐括者也。罗氏《路氏》、
(宋罗泌。)邓氏《函史》(明邓元锡。)之属,则自具别裁,成其家言者也。
(谯周《古史考》、苏辙《古史》、马骕《绎史》之属,皆采摭经传之书,与通
史异。)范氏《五代通录》,(宋范质以编年体,纪梁、唐、晋、汉、周事实。)
熊氏《九朝通略》,(宋熊克合吕夷简《三朝国史》、王珪《两朝国史》、李焘
洪迈等《四朝国史》,以编年体为九朝书。)标通而限以朝代者也。(易姓为代,
传统为朝。)李氏《南·北史》,(李延寿。)薛欧《五代史》,(薛居正、欧
阳修俱有《五代史》。)断代而仍行通法者也。(已上二类,虽通数代,终有限
断,非如梁武帝之《通史》,统合古今。)其馀纪传故事之流,补缉纂录之策,
纷然杂起,虽不能一律以绳,要皆仿萧梁《通史》之义,而取便耳目,史部流别,
不可不知也。夫师法失传,而人情怯於复古,末流浸失,而学者囿於见闻。训诂
流而为经解,一变而入於子部儒家,(应劭《风俗通义》,蔡邕《独断》之类。)
再变而入於俗儒语录,(程、朱语录,记者有未别择处,及至再传而后浸失,故
曰俗儒。)三变而入於庸师讲章。(蒙存浅达之类,支离蔓衍,甚於语录。)不
知者习而安焉,知者鄙而斥焉,而不知出於经解之通,而失其本旨者也。载笔汇
而有通史,一变而流为史钞,(小史统史之类,但节正史,并无别裁,当入史钞。
向来著录,入於通史,非是。史部有史钞,始於《宋史》。)再变而流为策士之
括类,(《文献通考》之类,虽仿《通典》,而分析次比,实为类书之学。书无
别识通裁,便於对策敷陈之用。)三变而流为兔园之摘比,(《纲鉴合纂》及
《时务策括》之类。)不知者习而安焉,知者鄙而斥焉,而不知出於史部之通,
而亡其大原者也。且《七略》流而为四部,类例显明,无复深求古人家法矣。然
以语录讲章之混合,则经不为经,子不成子也。策括类摘之淆杂,则史不成史,
集不为集也。四部不能收,九流无所别,纷纭杂出,妄欲附於通载,不可不严其
辨也。夫古人著书,即彼陈编,就我创制,所以成专门之业也。后人并省凡目,
取便检阅,所以入记诵之陋也。夫经师但殊章句,即自名家,(费直之《易》,
申培之《诗》,《儒林传》言其别无著述训诂,而《艺文志》有《费氏说》、
《申公鲁诗》,盖即口授章句也。)史书因袭相沿,无妨并见;(如史迁本《春
秋》、《国策》诸书,《汉书》本史迁所记,及刘歆所著者,当时两书并存,不
以因袭为嫌。)专门之业,别具心裁,不嫌貌似也。剿袭讲义,沿习久而本旨已
非,(明人修《大全》,改先儒成说以就己意。)摘比典故,原书出而舛讹莫掩,
记诵之陋,漫无家法,易为剽窃也。然而专门之精,与剽窃之陋,其相判也,盖
在几希之间,则别择之不可不慎者也。
通史之修,其便有六:一曰免重复,二曰均类例,三曰便铨配,四曰平是非,
五曰去牴牾,六曰详邻事。其长有二:一曰具翦裁,二曰立家法。其弊有三:一
曰无短长,二曰仍原题,三曰忘标目。何谓免重复?夫鼎革之际,人物事实,同
出并见。胜国无徵,新王兴瑞,即一事也。前朝草窃,新主前驱,即一人也。董
卓、吕布,范、陈各为立传,禅位册诏,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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