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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文史通义作者章学诚-第1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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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旨,初无篇第相仍之义列,观於古人而有慕,则亦为之篇序焉。猥填泛语,强
结韵言,以为故作某篇第一,故述某篇第二。自谓淮南、太史、班固、扬雄,何
其惑耶?夫作之述之,诚闻命矣。故一故二,其说又安在哉?且如《序卦》、
《屯》次《乾》、《坤》,必有其义。盈天地间惟万物,《屯》次《乾》、《坤》
之义也。故受之以《屯》者,盖言不可受以《需》、《讼》诸卦,而必受以《屯》
之故也。《蒙》、《需》以下,亦若是焉而已矣。此《序卦》之所以称次第也。
后人序篇,不过言斯篇之不可不作耳。必於甲前乙后,强以联缀为文,岂有不可
互易之理,如《屯》、《蒙》之相次乎?是则慕《易》序者,不如序《诗》、
《书》之为得也。《诗》、《书》篇次,岂尽无义例哉?然必某篇若何而承某篇
则无是也。六艺垂教,其揆一也。何必优於《易》序,而歉於《诗》、《书》之
序乎?(赵岐《孟子篇序》,尤为穿凿无取。)
夫书为象数而作者,其篇章可以象数求也。其书初不关乎象数者,必求象数
以实之,则凿矣。《易》有两仪四象,八八相生,其卦六十有四,皆出天理之自
然也。《太玄》九九为八十一,《潜虚》五五为二十五,拟《易》之书,其数先
定,而后摛文,故其篇章,同於兵法之部伍,可约而计也。司马迁著百三十篇,
自谓绍名世而继《春秋》,信哉,三代以后之绝作矣。然其自拟,则亦有过焉者
也。本纪十二,隐法《春秋》之十二公也。《秦纪》分割庄襄以前,别为一卷,
而末终汉武之世,为作今上本纪,明欲分占篇幅,欲副十二之数也。夫子《春秋》,
文成法立,纪元十二,时世适然,初非十三已盈,十二则歉也。汉儒求古,多拘
於迹,识如史迁,犹未能免,此类是也。然亦本纪而已,他篇未必皆有意耳。而
治迁书者之纷纷好附会也,则曰十二本纪,法十二月也,八书法八风,十表法十
干,三十世家法一月三十日,七十列传法七十二候,百三十篇法一岁加闰,此则
支离而难喻者矣。就如其说,则表法十干,纪当法十二支,岂帝纪反用地数,而
王侯用天数乎?岁未及三,何以象闰?七十二候,何以缺二?循名责实,触处皆
矛盾矣。然而子史诸家,多沿其说,或取阴阳奇偶,或取五行生成,少则并於三
五,多或配至百十,宁使续凫断鹤,要必象数相符。孟氏七篇,必依七政,屈原
《九歌》,难合九章,近如邓氏《函史》之老阳少阳,《景岳全书》之八方八阵,
则亦几何其不为儿戏耶?
古人著书命篇,取辨甲乙,非有深意也。六艺之文,今具可识矣。盖有一定
之名,与无定之名,要皆取辨甲乙,非有深意也。一定之名,典、谟、贡、范之
属是也。(《帝典》、《皋陶谟》、《禹贡》、《洪范》,皆古经定名。他如
《多方》、《多士》、《梓材》之类,皆非定名。)无定之名,《风》诗《雅》、
《颂》之属是也。(皆以章首二字为名。)诸子传记之书,亦有一定之名与无定
之名,随文起例,不可胜举;其取辨甲乙,而无深意,则大略相同也。(象数之
书,不在其例。)夫子没而微言绝,《论语》二十篇,固六艺之奥区矣。然《学
而》、《为政》诸篇目,皆取章首字句标名,无他意也。《孟子》七篇,或云万
章之徒所记,或云孟子自著,要亦诵法《论语》之书也。《梁惠王》与《公孙丑》
之篇名,则亦章首字句,取以标名,岂有他哉?说者不求篇内之义理,而过求篇
外之标题,则於义为凿也。师弟问答,自是常事,偶居章首而取以名篇,何足异
哉?说者以为卫灵公与季氏,乃当世之诸侯大夫,孔子道德为王者师,故取以名
篇,与《公冶》、《雍也》诸篇,等於弟子之列尔。《孟子》篇名有《梁惠王》、
《滕文公》,皆当世之诸侯,而与《万章》、《公孙丑》篇同列,亦此例也。此
则可谓穿凿而无理者矣。就如其说,则《论语》篇有《泰伯》,古圣贤也。《尧
曰》,古圣帝也。岂亦将推夫子为尧与泰伯之师乎?《微子》,孔子祖也。《微
子》名篇,岂将以先祖为弟子乎?且诸侯之中,如齐桓、晋文,岂不贤於卫灵?
(弟子自是据同时者而言,则鲁哀与齐景亦较卫灵为贤,不应取此也。)晏婴、
蘧瑗,岂不贤於季氏?同在章中,何不升为篇首,而顾去彼取此乎?孟子之於告
子,盖卑之不足道矣。乃与公孙、万章,跻之同列,则无是非之心矣。执此义以
说书,无怪后世著书,妄拟古人而不得其意者,滔滔未已也。
或曰:附会篇名,强为标榜,盖汉儒说经,求其说而不免太过者也。然汉儒
所以为此,岂竟全无所见,而率然自伸其臆欤?余曰:此恐周末贱儒,已有开其
端矣。著书之盛,莫甚於战国;以著书而取给为干禄之资,盖亦始於战国也。故
屈平之草稿,上官欲夺,而《国策》多有为人上书,则文章重,而著书开假借之
端矣。《五蠹》、《孤愤》之篇,秦王见之,至恨不与同生,则下以是干,上亦
以是取矣。求取者多,则矜榜起,而饰伪之风亦开。余览《汉艺文志》,儒家者
流,则有《魏文侯》与《平原君》书。读者不察,以谓战国诸侯公子,何以入於
儒家?不知著书之人,自讬儒家,而述诸侯公子请业质疑,因以所问之人名篇居
首,其书不传,后人误於标题之名,遂谓文侯、平原所自著也。夫一时逐风会而
著书者,岂有道德可为人师,而诸侯卿相,漫无择决,概焉相从而请业哉?必有
无其事,而讬於贵显之交以欺世者矣。《国策》一书,多记当时策士智谋,然亦
时有奇谋诡计,一时未用,而著书之士,爱不能割,假设主臣问难以快其意,如
苏子之於薛公及楚太子事,其明徵也。然则贫贱而讬显贵交言,愚陋而附高明为
伍,策士夸诈之风,又值言辞相矜之际,天下风靡久矣。而说经者目见当日时事
如此,遂谓圣贤道德之隆,必藉诸侯卿相相与师尊,而后有以出一世之上也。呜
呼!此则囿於风气之所自也。
假设问答以著书,於古有之乎?曰:有从实而虚者,《庄》、《列》寓言,
称述尧、舜、孔、颜之问答,望而知其为寓也。有从虚而实者,《屈赋》所称渔
父、詹尹,本无其人,而入以屈子所自言,是彼无而屈子固有也,亦可望而知其
为寓也。有从文而假者,楚太子与吴客,乌有先生与子虚也。有从质而假者,
《公》、《穀》传经,设为问难,而不著人名,是也。后世之士摛词掞藻,率多
诡讬,知读者之不泥迹也。考质疑难,必知真名。不得其人,而以意推之,则称
或问,恐其以虚构之言,误后人也。近世著述之书,余不能无惑矣。理之易见者,
不言可也。必欲言之,直笔於书,其亦可也。作者必欲设问,则已迂矣。必欲设
问,或讬甲乙,抑称或问,皆可为也。必著人以实之,则何说也?且所讬者,又
必取同时相与周旋,而少有声望者也,否则不足以标榜也。至取其所著,而还诘
问之,其人初不知也,不亦诬乎?且问答之体,问者必浅,而答者必深;问者有
非,而答者必是。今伪讬於问答,是常以深且是者自予,而以浅且非者予人也,
不亦薄乎?君子之於著述,苟足显其义,而折是非之中,虽果有其人,犹将隐其
姓名而存忠厚,况本无是说而强坐於人乎?诬人以取名,与劫人以求利,何以异
乎?且文有起伏,往往假於义有问答,是则在於文势则然,初不关於义有伏匿也。
倘於此而犹须问焉,是必愚而至陋者也。今乃坐人愚陋,而以供己文之起伏焉,
则是假推官以叶韵也。昔有居下僚而吟诗谤上官者,上官召之,适与某推官者同
见。上官诘之,其人复吟诗以自解,而结语云,问某推官。推官初不知也,惶惧
无以自白,退而诘其何为见诬。答曰:非有他也,借君衔以叶韵尔。
问难之体,必屈问而申答,故非义理有至要,君子不欲著屈者之姓氏也。孟
子拒杨、墨,必取杨、墨之说而辟之,则不惟其人而惟其学。故引杨、墨之言,
但明杨、墨之家学,而不必专指杨朱、墨翟之人也。是其拒之之深,欲痛尽其支
裔也。盖以彼我不两立,不如是,不足以明先王之大道也。彼异学之视吾儒,何
独不然哉?韩非治刑名之说,则儒墨皆在所摈矣。墨者之言少,而儒则《诗》、
《书》六艺,皆为儒者所称述,故其历诋尧、舜、文、周之行事,必藉儒者之言
以辨之。故诸《难》之篇,多标儒者,以为习射之的焉。此则在彼不得不然也,
君子之所不屑较也。然而其文华而辨,其意刻而深,后世文章之士,多好观之。
惟其文而不惟其人,则亦未始不可参取也。王充《论衡》,则效诸《难》之文而
为之。效其文者,非由其学也,乃亦标儒者而诘难之。且其所诘,传记错杂,亦
不尽出儒者也。强坐儒说,而为志射之的焉,王充与儒何仇乎?且其《问孔》、
《刺孟》诸篇之辨难,以为儒说之非也,其文有似韩非矣。韩非绌儒,将以申刑
名也。王充之意,将亦何申乎?观其深斥韩非鹿马之喻以尊儒,且其自叙,辨别
流俗传讹,欲正人心风俗,此则儒者之宗旨也。然则王充以儒者而拒儒者乎?韩
非宗旨,固有在矣。其文之隽,不在能斥儒也。王充泥於其文,以为不斥儒,则
文不隽乎?凡人相诟,多反其言以诟之,情也。斥名而诟,则反诟者必易其名,
势也。今王充之斥儒,是彼斥反诟,而仍用己之名也。
○质性
《洪范》三德,正直协中,刚柔互克,以剂其过与不及;是约天下之心知血
气,聪明才力,无出於三者之外矣。孔子之教弟子,不得中行,则思狂狷,是亦
三德之取材也。然而乡愿者流,貌似中行而讥狂狷,则非三德所能约也。孔、孟
恶之为德之贼,盖与中行狂狷,乱而为四也。乃人心不古,而流风下趋,不特伪
中行者,乱三为四,抑且伪狂伪狷者流,亦且乱四而为六;不特中行不可希冀,
即求狂狷之诚然,何可得耶?孟子之论知言,以为生心发政,害於其事。吾盖於
撰述诸家,深求其故矣。其曼衍为书,本无立言之旨,可弗论矣。乃有自命成家,
按其宗旨,不尽无谓;而按以三德之实,则失其本性,而无当於古人之要道,所
谓似之而非也。学者将求大义於古人,而不於此致辨焉,则始於乱三而六者,究
且因三伪而亡三德矣。呜呼!质性之论,岂得已哉?
《易》曰:“言有物而行有恒。”《书》曰:“诗言志。”吾观立言之君子,
歌咏之诗人,何其纷纷耶?求其物而不得也,探其志而茫然也,然而皆曰:吾以
立言也,吾以赋诗也。无言而有言,无诗而有诗,即其所谓物与志也。然而自此
纷纷矣。
有志之士,矜其心,作其意,以谓吾不漫然有言也。学必本於性天,趣必要
於仁义,称必归於《诗》、《书》,功必及於民物,是尧、舜而非桀、纣,尊孔、
孟而拒杨、墨;其所言者,圣人复起,不能易也。求其所以为言者,宗旨茫然也。
譬如《彤弓》、《湛露》,奏於宾筵,闻者以谓肄业及之也。或曰:宜若无罪焉。
然而子莫於焉执中,乡愿於焉无刺也。惠子曰:“走者东走,逐者亦东走;东走
虽同,其东走之情则异。”观斯人之所言,其为走之东欤?逐之东欤?是未可知
也。然而自此又纷纷矣。
豪杰者出,以谓吾不漫然有言也,吾实有志焉,物不得其平则鸣也。观其称
名指类,或如诗人之比兴,或如说客之谐隐,即小而喻大,吊古而伤时,嬉笑甚
於裂眦,悲歌可以当泣,诚有不得已於所言者。以谓贤者不得志於时,发愤著书
以自表见也。盖其旨趣,不出於《骚》也。吾读骚人之言矣:“纷吾有此内美,
又重之以修能。”太史迁曰:“余读《离骚》,悲其志。”又曰:“明道德之广
崇,治乱之条贯,其志洁,其行廉,皭然泥而不滓,虽与日月争光可也。”此
贾之所以吊屈,而迁之所以传贾也;斯皆三代之英也。若夫讬於《骚》以自命者,
求其所以牢骚之故而茫然也。嗟穷叹老,人富贵而己贫贱也,人高第而己摈落也,
投权要而遭按剑也,争势利而被倾轧也,为是不得志,而思讬文章於《骚》、
《雅》,以谓古人之志也;不知中人而下,所谓“齐心同所愿,含意而未伸”者
也。夫科举擢百十高第,必有数千贾谊,痛哭以吊湘江,江不闻矣。吏部叙千百
有位,必有盈万屈原,搔首以赋《天问》,天厌之矣。孟子曰:“有伊尹之志则
可,无伊尹之志则篡也。”吾谓牢骚者,有屈贾之志则可,无屈贾之志则鄙也。
然而自命为骚者,且纷纷矣。
有旷观者,从而解曰:是何足以介也,吾有所言,吾以适吾意也。人以吾为
然,吾不喜也,人不以吾为然,吾不愠也。古今之是非,不欲其太明也;人我之
意见,不欲其过执也。必欲信今,又何为也?有言不如无言之为愈也。是其宗旨
盖欲讬於庄周之齐物也。吾闻庄周之言曰:“内圣外王之学,暗而不明”也,
“百家往而不反,道术将裂”也,“寓言十九,卮言日出。”然而稠适上遂,充
实而不可以已,则非无所持,而漫为达观,以略世事也。今附庄而称达者,其旨
果以言为无用欤?虽其无用之说,可不存也。而其无用之说,将以垂教欤?则贩
夫皂隶,亦未闻其必蕲有用也。豕腹饕饕,羊角戢戢,何尝欲明古今之是非,而
执人我之意见也哉?怯之所以胜勇者,力有馀而不用也。讷之所以胜辨者,智有
馀而不竞也。蛟龙战於渊,而螾蚁不知其胜负;虎豹角於山,而狌狸不知其
强弱;乃不能也,非不欲也。以不能而讬於不欲,则夫妇之愚,可齐上智也。然
而遁其中者,又纷纷矣。
易曰:“一阴一阳之谓道。”阳变阴合,循环而不穷者,天地之气化也。人
秉中和之气以生,则为聪明睿智。毗阴毗阳,是宜刚克柔克,所以贵学问也。骄
阳沴阴,中於气质,学者不能自克,而以似是之非为学问,则不如其不学也。孔
子曰:“不得中行而与之,必也狂狷乎!狂者进取,狷者有所不为。”庄周、屈
原,其著述之狂狷乎?屈原不能以身之察察,受物之汶汶,不屑不洁之狷也。庄
周独与天地精神相往来,而不傲倪於万物,进取之狂也。昔人谓庄、屈之书,哀
乐过人。盖言性不可见,而情之奇至如庄、屈,狂狷之所以不朽也。乡愿者流,
讬中行而言性天,剽伪易见,不足道也。於学见其人,而以情著於文,庶几狂狷
可与乎!然而命骚者鄙,命庄者妄。狂狷不可见,而鄙且妄者,纷纷自命也。夫
情本於性也,才率於气也。累於阴阳之间者,不能无盈虚消息之机。才情不离乎
血气,无学以持之,不能不受阴阳之移也。陶舞愠戚,一身之内,环转无端,而
不自知。苟尽其理,虽夫子愤乐相寻,不过是也。其下焉者,各有所至,亦各有
所通。大约乐至沉酣,而惜光景,必转生悲;而忧患既深,知其无可如何,则反
为旷达。屈原忧极,故有轻举远游餐霞饮瀣之赋;庄周乐至,故有后人不见天地
之纯、古人大体之悲;此亦倚伏之至理也。若夫毗於阴者,妄自期许,感慨横生,
贼夫骚者也。毗於阳者,猖狂无主,动称自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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