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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文史通义作者章学诚-第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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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公之遗籍也。党人生同时而不知,乃谓无所成名,亦非全无所见矣。后人观载
籍,而不知夫子之所学,是不如党人所见矣。而犹嗤党人为不知,奚翅百步之笑
五十步乎?故自古圣人,其圣虽同,而其所以为圣,不必尽同,时会使然也。惟
孔子与周公,俱生法积道备无可复加之后,周公集其成以行其道,孔子尽其道以
明其教,符节吻合,如出於一人,不复更有毫末异同之致也。然则欲尊孔子者,
安在援天与神,而为恍惚难凭之说哉?
或曰:孔子既与周公同道矣,周公集大成,而孔子独非大成欤?曰:孔子之
大成,亦非孟子所谓也。盖与周公同其集羲、农、轩、顼、唐、虞、三代之成,
而非集夷、尹、柳下之成也。盖君师分而治教不能合於一,气数之出於天者也。
周公集治统之成,而孔子明立教之极,皆事理之不得不然,而非圣人异於前人,
此道法之出於天者也。故隋唐以前,学校并祀周、孔,以周公为先圣,孔子为先
师,盖言制作之为圣,而立教之为师。故孟子曰:“周公、仲尼之道一也。”然
则周公、孔子,以时会而立统宗之极,圣人固藉时会欤?宰我以谓夫子“贤於尧、
舜”,子贡以谓“生民未有如天子”,有若以夫子较古圣人,则谓“出类拔萃”,
三子皆舍周公,独尊孔氏。朱子以谓事功有异,是也。然而治见实事,教则垂空
言矣。后人因三子之言,而盛推孔子,过於尧、舜,因之崇性命而薄事功,於是
千圣之经纶,不足当儒生之坐论矣。(伊川论禹、稷、颜子,谓禹、稷较颜子为
粗。朱子又以二程与颜、孟切比长短。盖门户之见,贤者不免,古今之通患。)
夫尊夫子者,莫若切近人情。不知其实,而但务推崇,则玄之又玄,圣人一神天
之通号耳,世教何补焉?故周、孔不可优劣也,尘垢秕糠,陶铸尧、舜,庄生且
谓寓言,曾儒者而袭其说欤?故欲知道者,必先知周、孔之所以为周、孔。
○原道中
韩退之曰:“由周公而上,上而为君,故其事行;由周公而下,下而为臣,
故其说长。”夫说长者,道之所由明,而说长者,亦即道之所由晦也。夫子明教
於万世,夫子未尝自为说也。表章六籍,存周公之旧典,故曰:“述而不作,信
而好古。”又曰:“盖有不知而作之者,我无是也。”“子所雅言,《诗》、
《书》执《礼》”,所谓明先王之道以导之也。非夫子推尊先王,意存谦牧而不
自作也,夫子本无可作也。有德无位,即无制作之权。空言不可以教人,所谓无
徵不信也。教之为事,羲、轩以来,盖已有之。观《易·大传》之所称述,则知
圣人即身示法,因事立教,而未尝於敷政出治之外,别有所谓教法也。虞廷之教,
则有专官矣;司徒之所敬敷,典乐之所咨命;以至学校之设,通於四代;司成师
保之职,详於周官。然既列於有司,则肄业存於掌故,其所习者,修齐治平之道,
而所师者,守官典法之人。治教无二,官师合一,岂有空言以存其私说哉?儒家
者流,尊奉孔子,若将私为儒者之宗师,则亦不知孔子矣。孔子立人道之极,岂
有意於立儒道之极耶?儒也者,贤士不遇明良之盛,不得位而大行,於是守先王
之道,以待后之学者,出於势之无可如何尔。人道所当为者,广矣,大矣。岂当
身皆无所遇,而必出於守先待后,不复涉於人世哉?学《易》原於羲画,不必同
其卉服野处也。观《书》始於虞典,不必同其呼天号泣也。以为所处之境,各有
不同也。然则学夫子者,岂曰屏弃事功,预期道不行而垂其教邪?
《易》曰:“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道不离器,犹影不离形。
后世服夫子之教者自六经,以谓六经载道之书也,而不知六经皆器也。《易》之
为书,所以开物成务,掌於《春官》太卜,则固有官守而列於掌故矣。《书》在
外史,《诗》领大师,《礼》自宗伯,乐有司成,《春秋》各有国史。三代以前,
《诗》、《书》六艺,未尝不以教人,不如后世尊奉六经,别为儒学一门,而专
称为载道之书者。盖以学者所习,不出官司典守,国家政教;而其为用,亦不出
於人伦日用之常,是以但见其为不得不然之事耳,未尝别见所载之道也。夫子述
六经以训后世,亦谓先圣先王之道不可见,六经即其器之可见者也。后人不见先
王,当据可守之器而思不可见之道。故表章先王政教,与夫官司典守以示人,而
不自著为说,以致离器言道也。夫子自述《春秋》之所以作,则云:“我欲讬之
空言,不如见诸行事之深切著明。”则政教典章,人伦日用之外,更无别出著述
之道,亦已明矣。秦人禁偶语《诗》、《书》,而云“欲学法令,以吏为师”。
夫秦之悖於古者,禁《诗》、《书》耳。至云学法令者,以吏为师,则亦道器合
一,而官师治教,未尝分歧为二之至理也。其后治学既分,不能合一,天也。官
司守一时之掌故,经师传授受之章句,亦事之出於不得不然者也。然而历代相传,
不废儒业,为其所守先王之道也。而儒家者流,守其六籍,以谓是特载道之书耳。
夫天下岂有离器言道,离形存影者哉?彼舍天下事物、人伦日用,而守六籍以言
道,则固不可与言夫道矣。
《易》曰:“仁者见之谓之仁,智者见之谓之智,百姓日用而不知”矣。然
而不知道而道存,见谓道而道亡。大道之隐也,不隐於庸愚,而隐於贤智之伦者
纷纷有见也。盖官师治教合,而天下聪明范於一,故即器存道,而人心无越思。
官师治教分,而聪明才智,不入於范围,则一阴一阳,入於受性之偏,而各以所
见为固然,亦势也。夫礼司乐职,各守专官,虽有离娄之明,师旷之聪,不能不
赴范而就律也。今云官守失传,而吾以道德明其教,则人人皆自以为道德矣。故
夫子述而不作,而表章六艺,以存周公旧典也,不敢舍器而言道也。而诸子纷纷,
则已言道矣。庄生譬之为耳目口鼻,司马谈别之为六家,刘向区之为九流。皆自
以为至极,而思以其道易天下者也。由君子观之,皆仁智之见而谓之,而非道之
果若是易也。夫道因器而显,不因人而名也。自人有谓道者,而道始因人而异其
名矣。仁见谓仁,智见谓智,是也。人自率道而行,道非人之所能据而有也。自
人各谓其道,而各行其所谓,而道始得为人所有矣。墨者之道,许子之道,其类
皆是也。夫道自形於三人居室,而大备於周公、孔子,历圣未尝别以道名者,盖
犹一门之内,不自标其姓氏也。至百家杂出而言道,而儒者不得不自尊其所出矣。
一则曰尧、舜之道,再则曰周公、仲尼之道,故韩退之谓“道与德为虚位”也。
夫“道与德为虚位”者,道与德之衰也。
○原道下
人之萃处也,因宾而立主之名。言之庞出也,因非而立是之名。自诸子之纷
纷言道,而为道病焉,儒家者流,乃尊尧、舜、周、孔之道,以为吾道矣。道本
无吾,而人自吾之,以谓庶几别於非道之道也。而不知各吾其吾,犹三军之众,
可称我军,对敌国而我之也;非临敌国,三军又各有其我也。夫六艺者,圣人即
器而存道;而三家之《易》,四氏之《诗》,攻且习者,不胜其入主而出奴也。
不知古人於六艺,被服如衣食,人人习之为固然,未尝专门以名家者也。后儒但
即一经之隅曲,而终身殚竭其精力,犹恐不得一当焉,是岂古今人不相及哉?其
势有然也。古者道寓於器,官师合一,学士所肄,非国家之典章,即有司之故事,
耳目习而无事深求,故其得之易也。后儒即器求道,有师无官,事出传闻,而非
目见,文须训故而非质言,是以得之难也。夫六艺并重,非可止守一经也;经旨
闳深,非可限於隅曲也;而诸儒专攻一经之隅曲,必倍古人兼通六艺之功能,则
去圣久远,於事固无足怪也。但既竭其心思耳目之智力,则必於中独见天地之高
深,因谓天地之大,人莫我尚也,亦人之情也。而不知特为一经之隅曲,未足窥
古人之全体也。训诂章句,疏解义理,考求名物,皆不足以言道也。取三者而兼
用之,则以萃聚之力,补遥溯之功,或可庶几耳。而经师先已不能无牴牾,传其
学者,又复各分其门户,不啻儒墨之辨焉;则因宾定主,而又有主中之宾,因非
立是,而又有是中之非,门径愈歧,而大道愈隐矣。
“上古结绳而治,后世圣人易之以书契,百官以治,万民以察。”夫文字之
用,为治为察,古人未尝取以为著述也。以文字为著述,起於官师之分职,治教
之分途也。夫子曰:“予欲无言。”欲无言者,不能不有所言也。孟子曰:“予
岂好辨哉?予不得已也。”后世载笔之士,作为文章,将以信今而传后,其亦尚
念欲无言之旨,与夫不得已之情,庶几哉言出於我,而所以为言,初非由我也。
夫道备於六经,义蕴之匿於前者,章句训诂足以发明之。事变之出於后者,六经
不能言,固贵约六经之旨,而随时撰述以究大道也。太上立德,其次立功,其次
立言,立言与立功相准。盖必有所需而后从而给之,有所郁而后从而宣之,有所
弊而后从而救之,而非徒夸声音采色,以为一己之名也。《易》曰:“神以知来,
智以藏往。”知来,阳也。藏往,阴也。一阴一阳,道也。文章之用,或以述事,
或以明理。事逆已往,阴也。理阐方来,阳也。其至焉者,则述事而理以昭焉,
言理而事以范焉,则主适不偏,而文乃衷於道矣。迁、固之史,董、韩之文,庶
几哉有所不得已於言者乎?不知其故,而但溺文辞,其人不足道已。即为高论者,
以谓文贵明道,何取声情色采以为愉悦,亦非知道之言也。夫无为之治而奏薰风,
灵台之功而乐钟鼓,以及弹琴遇文,风雩言志,则帝王致治,贤圣功修,未尝无
悦目娱心之适;而谓文章之用,必无咏叹抑扬之致哉?
子贡曰:“夫子之文章,可得而闻也。夫子之言性与天道,不可得而闻也。”
盖夫子所言,无非性与天道,而未尝表而著之曰,此性此天道也。故不曰性与天
道,不可得闻;而曰言性与天道,不可得闻也。所言无非性与天道,而不明著此
性与天道者,恐人舍器而求道也。夏礼能言,殷礼能言,皆曰“无徵不信”。则
夫子所言,必取徵於事物,而非徒讬空言,以为明道也。曾子真积力久,则曰:
“一以贯之。”子贡多学而识,则曰:“一以贯之。”非真积力久,与多学而识,
则固无所据为一之贯也。训诂名物,将以求古圣之迹也,而侈记诵者,如货殖之
市矣。撰述文辞,欲以阐古圣之心也,而溺光采者,如玩好之弄矣。异端曲学,
道其所道,而德其所德,固不足为斯道之得失也。记诵之学,文辞之才,不能不
以斯道为宗主,而市且弄者之纷纷忘所自也。宋儒起而争之,以谓是皆溺於器而
不知道也。夫溺於器而不知道者,亦即器而示之以道,斯可矣。而其弊也,则欲
使人舍器而言道。夫子教人博学於文,而宋儒则曰:“玩物而丧志。”曾子教人
辞远鄙倍,而宋儒则曰:“工文则害道。”夫宋儒之言,岂非末流良药石哉?然
药石所以攻脏腑之疾耳。宋儒之意,似见疾在脏腑,遂欲并脏腑而去之。将求性
天,乃薄记诵而厌辞章,何以异乎?然其析理之精,践履之笃,汉唐之儒,未之
闻也。孟子曰:“义理之悦我心,独刍豢之悦我口。”义理不可空言也,博学以
实之,文章以达之,三者合於一,庶几哉周、孔之道虽远,不啻累译而通矣。顾
经师互诋,文人相轻,而性理诸儒,又有朱、陆之同异,从朱从陆者之交攻,而
言学问与文章者,又逐风气而不悟,庄生所谓“百家往而不反,必不合矣”,悲
夫!
邵氏晋涵曰:“是篇初出,传稿京师,同人素爱章氏文者皆不满意,谓蹈宋
人语录习气,不免陈腐取憎,与其平日为文不类,至有移书相规诫者。余谛审之,
谓朱少白(名锡庚。)曰:此乃明其《通义》所著一切,创言别论,皆出自然,
无矫强耳。语虽浑成,意多精湛,未可议也。”
族子廷枫曰:“叔父《通义》,平日脍炙人口,岂尽得其心哉?不过清言高
论,类多新奇可喜,或资为掌中之谈助耳。不知叔父尝自恨其名隽过多,失古意
也。是篇题目,虽似迂阔,而意义实多创辟。如云道始三人居室,而君师政教,
皆出乎天;贤智学於圣人;圣人学於百姓;集大成者,为周公而非孔子,学者不
可妄分周孔;学孔子者,不当先以垂教万世为心;孔子之大,学周礼一言,可以
蔽其全体;皆乍闻至奇,深思至确,《通义》以前,从未经人道过,岂得谓陈腐
耶?诸君当日诋为陈腐,恐是读得题目太熟,未尝详察其文字耳。”
○原学上
《易》曰:“成象之谓乾,效法之谓坤。”学也者,效法之谓也。道也者,
成象之谓也。夫子曰:“下学而上达。”盖言学於形下之器,而自达於形上之道
也。士希贤,贤希圣,圣希天。希贤希圣,则有其理矣。“上天之载,无声无臭”,
圣如何而希天哉?盖天之生人,莫不赋之以仁义礼智之性,天德也;莫不纳之於
君臣父子夫妇兄弟朋友之伦,天位也。以天德而修天位,虽事物未交隐微之地,
已有适当其可,而无过与不及之准焉,所谓成象也。平日体其象,事至物交,一
如其准以赴之,所谓效法也。此圣人之希天也,此圣人之下学上达也。伊尹曰:
“天之生斯民也,使先知觉后后,使先觉觉后觉也。”人生禀气不齐,固有不能
自知适当其可之准者,则先知先觉之人,从而指示之,所谓教也。教也者,教人
自知适当其可之准,非教之舍己而从我也。故士希贤,贤希胜,希其效法於成象,
而非舍己之固有而希之也。然则何以使知适当其可之准欤?何以使知成象而效法
之欤?则必观於生民以来,备天德之纯,而造天位之极者,求其前言往行,所以
处夫穷变通久者而多识之,而后有以自得所谓成象者,而善其效法也。故效法者,
必见於行事。《诗》、《书》诵读,所以求效法之资,而非可即为效法也。然古
人不以行事为学,而以《诗》、《书》诵读为学者,何邪?盖谓不格物而致知,
则不可以诚意,行则如其知而出之也。故以诵读为学者,推教者之所及而言之,
非谓此外无学也。子路曰:“有民人焉,有社稷焉,何必读书,然后为学?”夫
子斥以为佞者,盖以子羔为宰,不若是说,非谓学必专於诵读也。专於诵读而言
学,世儒之陋也。
○原学中
古人之学,不遗事物,盖亦治教未分,官师合一,而后为之较易也。司徒敷
五教,典乐教胄子,以及三代之学校,皆见於制度。彼时从事於学者,入而申其
占毕,出而即见政教典章之行事,是以学皆信而有徵,而非空言相为授受也。然
而其知易入,其行难副,则从古已然矣。尧之斥共工也,则曰:“静言庸违。”
夫静而能言,则非不学者也。试之於事而有违,则与效法於成象者异矣。传说之
启高宗也,则曰:“非知之艰,行之惟艰。”高宗旧学於甘盘,久劳於外,岂不
学者哉?未试於事,则恐行之而未孚也。又曰:“人求多闻,时惟建事,学於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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