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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文史通义作者章学诚-第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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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藉为存义之资也。世之讥史迁者,责其裁裂《尚书》、《左氏》、《国语》、
《国策》之文,以谓割裂而无当,(出苏明允《史论》。)世之讥班固者,责其
孝武以前之袭迁书,以谓盗袭而无耻,(出郑渔仲《通志》。)此则全不通乎文
理之论也。迁史断始五帝,沿及三代、周、秦,使舍《尚书》、《左》、《国》,
岂将为凭虚、亡是之作赋乎?必谓《左》、《国》而下,为迁所自撰,则陆贾之
《楚汉春秋》,高祖孝文之《传》,皆迁之所采摭,其书后世不传,而徒以所见
之《尚书》、《左》、《国》,怪其割裂焉,可谓知一十而不知二五者矣。固书
断自西京一代,使孝武以前,不用迁史,岂将为经生决科之同题而异文乎?必谓
孝武以后,为固之自撰,则冯商、扬雄之纪,刘歆、贾护之书,皆固之所原本,
其书后人不见,而徒以所见之迁史,怪其盗袭焉,可谓知白出而不知黑入者矣。
以载言为翻空欤?扬、马词赋,尤空而无实者也。马、班不为文苑传,藉是以存
风流文采焉,乃述事之大者也。以叙事为徵实欤?年表传目,尤实而无文者也。
《屈贾》、《孟荀》、《老庄申韩》之标目,《同姓侯王》、《异姓侯王》之分
表,初无发明,而仅存题目,褒贬之意,默寓其中,乃立言之大者也。作史贵知
其意,非同於掌故,仅求事文之末也。夫子曰:“我欲讬之空言,不如见诸行事
之深切著明也。”此则史氏之宗旨也。苟足取其义而明其志,而事次文篇,未尝
分居立言之功也。故曰:古人之言,所以为公也,未尝矜其文辞,而私据为己有
也。
汉初经师,抱残守缺,以其毕生之精力,发明前圣之绪言,师授渊源,等於
宗支谱系;观弟子之术业,而师承之传授,不啻凫鹄黑白之不可相淆焉,学者不
可不尽其心也。公、穀之於《春秋》,后人以谓假设问答以阐其旨尔。不知古人
先有口耳之授,而后著之竹帛焉,非如后人作经义,苟欲名家,必以著述为功也。
商瞿受《易》於夫子,其后五传而至田何。施、孟、梁邱,皆田何之弟子也。然
自田何而上,未尝有书,则三家之《易》,著於《艺文》,皆悉本於田何以上口
耳之学也。是知古人不著书,其言未尝不传也。治韩《诗》者,不杂齐、鲁,传
伏《书》者,不知孔学;诸学章句训诂,有专书矣。门人弟子,据引称述,杂见
传纪章表者,不尽出於所传之书也,而宗旨卒亦不背乎师说。则诸儒著述成书之
外,别有微言绪论,口授其徒,而学者神明其意,推衍变化,著於文辞,不复辨
为师之所诏,与夫徒之所衍也。而人之观之者,亦以其人而定为其家之学,不复
辨其孰为师说,孰为徒说也。盖取足以通其经而传其学,而口耳竹帛,未尝分居
立言之功也。故曰:古人之言,所以为公也,未尝矜於文辞,而私据为己有也。
○言公中
呜呼!世教之衰也,道不足而争於文,则言可得而私矣;实不充而争於名,
则文可得而矜矣。言可得而私,文可得而矜,则争心起而道术裂矣。古人之言,
欲以喻世;而后人之言,欲以欺世。非心安於欺世也,有所私而矜焉,不得不如
是也。古人之言,欲以淑人;后人之言,欲以炫己。非古人不欲炫,而后人偏欲
炫也,有所不足与不充焉,不得不如是也。孟子曰:“矢人岂不仁於函人哉?操
术不可不慎也。”古人立言处其易,后人立言处其难。何以明之哉?古人所欲通
者,道也。不得已而有言,譬如喜於中而不得不笑,疾被体而不能不呻,岂有计
於工拙敏钝,而勉强为之效法哉?若夫道之所在,学以趋之,学之所在,类以聚
之,古人有言,先得我心之同然者,即我之言也。何也?其道同也。传之其人,
能得我说而变通者,即我之言也。何也?其道同也。穷毕生之学问思辨於一定之
道,而上通千古同道之人以为之藉,下俟千古同道之人以为之辅,其立言也,不
易然哉?惟夫不师之智,务为无实之文,则不喜而强为笑貌,无病而故为呻吟,
已不胜其劳困矣;而况挟恐见破之私意,窃据自擅之虚名,前无所藉,后无所援,
处势孤危而不可安也,岂不难哉?夫外饰之言,与中出之言,其难易之数可知也。
不欲争名之言,与必欲争名之言,其难易之数,又可知也。通古今前后,而相与
公之之言,与私据独得,必欲己出之言,其难易之数,又可知也。立言之士,将
有志於道,而从其公而易者欤?抑徒竞於文,而从其私而难者欤?公私难易之间,
必有辨矣。呜呼!安得知言之士,而与之勉进於道哉?
古未有窃人之言以为己有者,伯宗梁山之对,既受无后之诮,而且得蔽贤之
罪矣。古未有窃人之文以为己有者,屈平属草稿未定,上官大夫见而欲夺,既思
欺君,而且以谗友矣。窃人之美,等於窃财之盗,老氏言之断断如也。其弊由於
自私其才智,而不知归公於道也。向令伯宗荐辇者之贤,而用缟素哭祠之成说,
是即伯宗兴邦之言也,功不止於梁山之事也。上官大夫善屈平而赞助所为宪令焉,
是即上官造楚之言也,功不止於宪令之善也。韩琦为相,而欧阳修为翰林学士。
或谓韩公无文章,韩谓“琦相而用修为学士,天下文章,孰大於琦?”呜呼!若
韩氏者,可谓知古人言公之旨矣。
窃人之所言,以为己有者,好名为甚,而争功次之。功欺一时,而名欺千古
也。以己之所作,伪讬古人者,奸利为甚,而好事次之;好事则罪尽於一身,奸
利则效尤而蔽风俗矣。齐邱窃《化书》於谭峭,郭象窃《庄》注於向秀,君子以
谓儇薄无行矣。作者如有知,但欲其说显白於天下,而不必明之自我也。然而不
能不恫心於窃之者,盖穿窬胠箧之智,必有窜易更张以就其掩著,而因以失其
本指也。刘炫之《连山》,梅赜之《古文尚书》,应诏入献,将以求禄利也。侮
圣人之言,而窃比河间、河内之蒐讨,君子以为罪不胜诛矣。夫坟典既亡,而作
伪者之搜辑补苴,(如古文之采辑逸书,散见於记传者,几无遗漏。)亦未必无
什一之存也。然而不能不深恶於作伪者,遗篇逸句,附於阙文,而其义犹存;附
会成书,而其义遂亡也。向令易作伪之心力,而以采辑补缀为己功,则功岂下於
河间之《礼》,河内之《书》哉?(王伯厚之《三家诗考》,吴草庐之《逸礼》,
生於宋、元之间,去古浸远,而尚有功於经学。六朝古书不甚散亡,其为功,较
之后人,必更易为力,惜乎计不出此,反藉以作伪。)郭象《秋水》、《达生》
之解义,非无精言名理可以为向之亚也;向令推阐其旨,与秀之所注,相辅而行,
观者亦不辨其孰向孰郭也,岂至遽等穿窬之术哉?不知言公之旨,而欲自私自利
以为功,大道隐而心术不可复问矣。
学者莫不有志於不朽,而抑知不朽固自有道乎?言公於世,则书有时而亡,
其学不至遽绝也。盖学成其家,而流衍者长,观者考求而能识别也。孔氏古文虽
亡,而史迁问故於安国,今迁书具存,而孔氏之《书》,未尽亡也。韩氏之《诗》
虽亡,而许慎治《诗》兼韩氏;今《说文》具存,而韩婴之《诗》,未尽亡也。
刘向《洪范五行传》,与《七略别录》虽亡,而班固史学出刘歆;(歆之《汉记》,
《汉书》所本。)今《五行》、《艺文》二志具存,而刘氏之学未亡也。亦有后
学讬之前修者,褚少孙之藉灵於马迁,裴松之之依光於陈寿,非缘附骥,其力不
足自存也。又有道同术近,其书不幸亡逸,藉同道以存者,《列子》残阙,半述
於庄生,杨朱书亡,多存於《韩子》;盖庄、列同出於道家,而杨朱为我,其术
自近名法也。又有才智自骋,未足名家,有道获亲,幸存斧琢之质者,告子杞柳
湍水之辨,藉孟子而获传;惠施白马三足之谈,因庄生而遂显;虽为射者之鹄,
亦见不羁之才,非同泯泯也。又有琐细之言,初无高论,而幸入会心,竟垂经训。
孺子濯足之歌,通於家国;时俗苗硕之谚,证於身心。其喻理者,即浅可深;而
获存者,无俗非雅也。凡若此者,非必古人易而后人难也,古人巧而后人拙也,
古人是而后人非也,名实之势殊,公私之情异,而有意於言与无意於言者,不可
同日语也。故曰:无意於文而文存,有意於文而文亡。
今有细民之讼,两造具辞,有司受之,必据其辞而赏罚其直枉焉。所具之辞,
岂必乡曲细民能自撰哉?而曲直赏罚,不加为之辞者,而加之讼者,重其言之之
意,而言固不必计其所出也。墓田陇亩,祠庙宗支,履勘碑碣,不择鄙野,以谓
较论曲直,舍是莫由得其要焉。岂无三代钟鼎,秦、汉石刻,款识奇古,文字雅
奥,为后世所不可得者哉?取辨其事,虽庸而不可废;无当於事,虽奇而不足争
也。然则后之学者,求工於文字之末,而欲据为一己之私者,其亦不足与议於道
矣。
或曰:指远辞文,《大传》之训也。辞远鄙倍,贤达之言也。“言之不文,
行之不远”,辞之不可以已也。今曰求工於文字之末者非也,其何以为立言之则
欤?曰:非此之谓也。《易》曰:“修辞立其诚。”诚不必於圣人至诚之极致,
始足当於修辞之立也。学者有事於文辞,毋论辞之如何,其持之必有其故,而初
非徒为文具者,皆诚也。有其故,而修辞以副焉,是其求工於是者,所以求达其
诚也。“《易》奇而法,《诗》正而葩”,“《易》以道阴阳”,《诗》以道性
情也。其所以修而为奇与葩者,则固以谓不如是,则不能以显阴阳之理与性情之
发也。故曰:非求工也。无其实而有其文,即六艺之辞,犹无所取,而况其他哉?
文,虚器也;道,实指也。文欲其工,犹弓矢欲其良也。弓矢可以御寇,亦
可以为寇,非关弓矢之良与不良也。文可以明道,亦可以叛道,非关文之工与不
工也。陈琳为袁绍草檄,声曹操之罪状,辞采未尝不壮烈也。他日见操,自比矢
之不得不应弦焉。使为曹操檄袁绍,其工亦必犹是尔。然则徒善文辞,而无当於
道,譬彼舟车之良,洵便於乘者矣,适燕与粤,未可知也。
圣人之言,贤人述之,而或失其指。贤人之言,常人述之,而或失其指。人
心不同,如其面焉。而曰言讬於公,不必尽出於己者,何也?盖谓道同而德合,
其究终不至於背驰也。且赋诗断章,不啻若自其口出,而本指有所不拘也。引言
互辨,与其言意或相反,而古人并存不废也。前人有言,后人援以取重焉,是同
古人於己也。前人有言,后人从而扩充焉,是以己附古人也。仁者见仁,知者见
知,言之从同而异,从异而同者,殆如秋禽之毛,不可遍举也。是以后人述前人,
而不废前人之旧也。以为并存於天壤,而是非失得,自听知者之别择,乃其所以
为公也。君子恶夫盗人之言,而遽铲去其迹,以遂掩著之私也。若夫前人已失其
传,不得已而取裁后人之论述,是乃无可如何,譬失祀者,得其族属而主之,亦
可通其魂魄尔。非喻言公之旨,不足以知之。
○言公下
於是泛滥文林,回翔艺苑;离形得似,弛羁脱怼簧峡髡咧福罗谑
流之撰。口耳之学既微,竹帛之功斯显。窟巢讬足,遂启璇雕;毛叶御寒,终开
组纂。名言忘於太初,流别生於近晚。譬彼觱沸酌於觞窦,斯褰裳以厉津;隄
防拯於横流,必方舟而济乱。推言公之宗旨,得吾道之一贯。惟日用而不知,鸮
炙忘乎飞弹。试一揽夫沿流,蔚春畦之葱伞
若乃九重高拱,六合同风。王言纶綍,元气寰中。秉钧燮鼎之臣,襄谟殿柏;
珥笔执简之士,承旨宸枫。於是西掖挥麻,北门视草。天风四方,渊雷八表。敷
洋溢之德音,述忧勤之怀抱。崇文则山《韶》海《濩》,厉武则泰秣汃驱。敷
政则云龙就律,恤灾则鸠鹄回腴。斯并石室金縢,史宬尊藏掌故;而缥函缃轴,
学士辑为家书。左史右史之纪,王者无私,内制外制之集,词臣非擅。虽木天清
閟,公言自有专官;而竹簟茅檐,存互何妨於外传也。(制诰之公。)
至於右文稽古,购典延英。鸾台述史,虎观谈经。议簧校帜,六天、五帝、
三统、九畴之论,专家互执;《礼》仇《书》讼,齐言、鲁故、孔壁、梁坟之说,
称制以平。《正义》定著乎一家,《晋史》约删以百卷。六百年之解诂章疏,
(《五经正义》,取两汉六朝专家之说而定於一。)十八家之编年纪传。(《晋
史》一十八家。)譬彼漳分江合,济伏何横,淮申沔曲,汩兮朝宗於谷王;翡翠
空青,蔚蓝芝紫,水碧砂丹,烂兮章施於采绚。凡以统车书而一视听,齐钧律而
抑邪滥。虽统名乎敕定,实举职於儒臣。领袖崇班,表进勒名首简;群工集事,
一时姓氏俱湮。盖新庙献功,岂计众匠奔趋,而将作用纪?明禋成礼,何论庖人
治俎,而尸祝辞陈!(馆局之公。)
尔其三台八座,百职庶司,节镇统部,郡县分治。罗群星於秋旻,茁百谷於
东菑。簿书稠匝,卷牒纷披。文昌武库,礼司乐署之灿烂,若辐凑而运轴於车轮;
甲兵犴讼,钱货农田之条理,若棋置而列枰以方罫。雁行进蓝田之牒,准令式而
文行;牛耳招平原之徒,奉故事而画诺。是则命笔为刀,称书曰隶。遣言出自胥
徒,得失归乎长吏。盖百官治而万民察,所以易结绳而为书契。昧者徒争於末流,
知者乃通其初意。(文移之公。)
若夫侯王将相,岳牧群公。铃閤启事,戟门治戎。称崇高之富贵,具文武之
威风。则有书记翩翩,风流名士,幕府宾客,文学掾史。鹞击海滨,仲连飞书於
沙漠;鹰扬河朔,孔璋驰檄於当涂。王粲慷慨而依刘,赋传荆阙;班固倜傥以从
窦,铭勒狼居。刍毁涂摧,死魄感惠连之吊;莺啼花发,生魂归希范之书。斯或
精诚贯金石之坚,忠烈奋风云之气。输情则青草春生,腾说则黄涛夏沸。感幽则
山鬼夜啼,显明则海灵朝霁。并能追杳入冥,传心达志。变化从人,曲屈如意。
盖利禄之途既广,则揣摩之功微至。中晚文人之集,强半捉刀之技。既合驭而和
鸾,岂分途而争帜?(书记之公。)
盖闻富贵愿足,则慕神仙。黄白之术既绌,文章之尚斯专。度生人之不朽,
久视弗若名传;既惩愚而显智,遂以后而胜前。则有爵擅七貂,抑或户封十万,
当退食之委蛇,或休沐之闲宴。耻汩没於世荣,乃雅羡乎述赞。於是西园集雅,
东阁宾儒,列铅置椠,纷墨披朱。求艺林之胜事,遂合力而并图。或抱荆山之璞,
或矜隋侯之珠,或宝燕市之石,或滥齐门之竽;皆怀私而自媚,视匠指而奔趋。
既取多而用闳,譬峙粮而聚稾。藉大力以赅存,供善学之搜讨。立功固等乎立言,
何尝少谢於专家之独造也哉?(募集之公。)
至如《诗》、《骚》体变,乐府登场。《朱鹭》、《悲翁》,《上邪》《如
张》之篇题,学士无徵於诠解;呼豨、瑟二,存吾、几令之音拍,工师惟记乎铿
锵。则有拟议形容,敷陈推表。好事者为之说辞,伤心人别有怀抱。金羁白马,
酒市钗楼,年少之乐也;关山杨柳,行李风烟,离别之情也。草伞莘剩斫竟
逸,游猎之快也;陇水呜咽,塞日昏黄,征戍之行也。或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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