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辰-第1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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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总是会有一个人先发现，不论是谁，第一滴从遥远的天空上滴落下来了，下坠并且放大。他激动得瞳孔都在收缩，喊道，下，下下来了！　　　　
　　　　但每次都是白高兴。每次雨水落到某一个高度，就被一种看不见的物质遮挡了。类似玻璃的，但绝对不是那么简单。然后顺着这种屏障，流了下去，以一种弧度，向镇外遥远的荒地里流去，雨越下越多，于是天空就看不见了，人们像是站在某一个巨大的观景瀑布背后，看着雨水终于像一条从天空中倾倒下来的河流那样，顺着彩虹一样的轨道，浩浩汤汤，流向了远方。　　　　
　　　　于是还是这个人，叹息一声，他妈的。然后跺跺脚，无趣地回去了。　　　　
　　　　到后来，下雨的时候再也没有人出来看了，因为雨水是落不到干涸大地的。下雨的时候，鱼凫镇就像一个还未孵开的卵。　　　　
　　　　雨水都流到了永安城里，坐着从永安到鱼凫的大巴，在车上就可以看见那些水在某一种不知名力量的驱使下流到城市宽阔的大街上去了，大巴司机灵活地打着方向盘，像鱼一样在水里穿梭。　　　　
　　　　车上的人都趴在窗户上，看着这个景色，双手被玻璃压成一种奇怪的白，突然，打了一个寒颤。　　　　
　　　　这样的大巴一个月开一次，每次，只有一两个人。　　　　
　　　　图书馆管理员：《太玄百科全书》第3429页第11项　　　　
　　　　图书馆在鱼凫镇的东北角，只有一个管理员，他也是全镇惟一识字的人。其实，在这里修一个图书馆就像在中非卖防寒服一样毫无意义，但头头们说，文化是要普及的，于是，图书馆就这样修了起来，还修得有模有样。这其实不算什么，但如果想到头头们往中非送的赈灾羽绒服比人民身上穿得还好，未免让人心头不是滋味。　　　　
　　　　总之，图书馆让头头们赚足了面子，刚刚一修好，电视台就跑来报道了好几回，头头们派下任务，每个企事业单位必须捐赠图书出来。于是图书馆里面很快就堆满了书。谁都知道，头头们什么是什么，说一不二，他们要是说，跑！鱼凫镇那个瘸腿老镇长就一定跑得比兔子还快。　　　　
　　　　图书馆管理员是在图书馆修好一个星期以后来的，来的时候，那些书上面已经堆了薄薄的一层灰。那都是好多年前的事情了，如果那时候不打扫，那些灰大概能堆个五六厘米厚了。　　　　
　　　　鱼凫镇见过这个管理员的人不多，或者说，见过他的人都老了，关于他的说法也就少一些。他年纪挺大的，不爱讲话，据说有些口吃，穿一件看起来很脏的毛衣，每次人们用怀疑的目光看着他的毛衣，他就扯起来骄傲地说：纯，纯毛的！于是所有人肃然起敬。　　　　
　　　　管理员老杨没有人知道他的名字。在图书馆干了六年零四个月，把整个图书馆弄得像一座垃圾场，他什么事都不干，整天缩在房子里写写画画，有时候提着塑料袋出来买东西，也是埋着头走得飞快，好像有非常重要的事情在烧他的屁股。　　　　
　　　　开始的时候，人们好奇地在广场上看着他。这些人是菜农，肉贩子，退伍军人，杂货店店主，还有附近尼姑庵出来买菜的一两个并不漂亮的小尼姑。她们还会友好地叫他一声：老杨！买菜啊！或者：老杨，最近忙什么哪。　　　　
　　　　口吃的图书馆管理员就此站下来，像炫耀他的纯毛毛衣那样，说，我，我在，在编，编，编一，一本，百，百科，科，全书！镇民同样肃然起敬。　　　　
　　　　他们说，你们知道吗，那个图书馆的，他是个作家！他在写书！　　　　
　　　　渐渐地，大家该干什么干什么去，也就没人理他了，于是他惟一的娱乐只有下棋，就是在广场上和那个退伍军人，据说他棋艺超群，常常把那个军人打得丢盔弃甲，每次那个军人就把茶杯往桌子上重重一放，然后说，不玩了不玩了！当年老子打天下的时候……　　　　
　　　　老杨一笑，转身就走，他说，你，你输了。虽然如此，他们却还是常常下棋。　　　　
　　　　到了第六年零五个月的时候，管理员突然不干了，他说走就走了，第一个想起他不见的人是那个退伍军人，他说，老杨好久没来找我下棋了！　　　　
　　　　但再也不会有人来下棋了，新来的管理员是个年轻人，穿着牛仔裤留着长头发，看起来吊儿郎当，老军人觉得很无趣，他坐在广场中央好久，摆着桌子，看太阳像一个卵那样升起来又像蛋黄那样落下也没有人跟他下棋，后来，他得了老年痴呆症，并且因为长期看太阳，眼睛也出了点毛病，有一天跌进肉贩子的猪圈，死了。　　　　
　　　　至于旧的管理员老杨，军人死了以后，有人在电视上看见他，说是他成了一个头头，在大会上讲话，指点江山，慷慨激昂，就是还是有点结巴。但听这话的人，多半津津有味地听完，然后翻一个白眼，说，扯淡！　　　　
　　　　说的人觉得没趣，就渐渐不说了。　　　　
　　　　现在要说到新来的管理员，镇长说他姓顾，人们都怀疑他是从永安市来的一个逃犯，一个孤零零的逃犯。他很年轻，头发长，长得很高并且英俊，因此显得更加不正常。他比老杨更不爱和镇上的人说话，就自己在图书馆里面看书，并且把那些书分门别类放好，编好号，甚至还从市里面申请来了一台电脑，每天在屋子里面用电脑放着一些吵得要死的歌。肉贩子说，吵得他的猪都睡不好不长膘了。　　　　
　　　　因此，虽然他比老杨更加恪尽职守，大家却都不喜欢他，就偷偷去报告头头说，能不能再换一个管理员。头头们的意图却难以揣测，否则他们就不是头头了，最后，新的管理员的确是来了，但是头头说了，小顾工作量过大，给他派个帮手嘛。　　　　
　　　　到了老杨离开的第三个月，鱼凫镇图书馆历史上的第三个管理员来了。坐着一辆漏水的大巴，在一个雨天，湿漉漉地来了，去接她的是那个姓顾的管理员。他叫做顾良城，他提着她的行李，带着她走过整个鱼凫镇，穿过广场，镇上的人都像看外星人那样看着这两个识字的人，没有人和他们说话。


第三部分太玄（2）

　　　　顾良城：《太玄百科全书》第3558页第9项　　　　
　　　　那些字让人用笔抹去了。　　　　
　　　　顾良城：《太玄百科全书》第3558页第9项　　　　
　　　　那些字是让人用钢笔抹去的。　　　　
　　　　《太玄百科全书》第3558页第8项：工匠　　　　
　　　　鱼凫镇上惟一的工匠是住在广场边上的张二，无论是刷墙壁做板凳修屋顶装电灯还是开拖拉机甚至裁衣服他样样都会做……　　　　
　　　　《太玄百科全书》第3558页第10项：故国　　　　
　　　　很久以前，那已经是另一个国家的故事了，鱼凫镇是头头们居住的地方，那个时候，永安城在荒原的尽头，才是那个鸟不生蛋的地方……　　　　
　　　　她：《太玄百科全书》第3422页第1项　　　　
　　　　鱼凫镇上女人最多的地方就是镇东边那个尼姑庵，但第三个管理员才是全镇最受欢迎的姑娘。因为她长着头发。　　　　
　　　　她是一个脸色苍白的姑娘，很瘦，来了以后频繁地出门买菜，她不喜欢吃肉，也不喜欢吃蛋，所以肉贩子挺讨厌她，说她就是一个白骨精。　　　　
　　　　她看起来也不像是管理员，甚至不像一个识字的。镇长叹息：管理员一代不如一代，老杨还是个作家呢，小顾至少也会电脑，她会什么，她什么都不干！　　　　
　　　　和顾良城一样，她也不和镇里的人说话，连看都不会看他们一眼。她常常坐在图书馆门口跳房子，画很多千奇百怪的格子，每一根线条都画得笔直，然后她站起来，穿着一条艳红色的裙子，头发长到肩膀，穿塑料凉鞋或者干脆赤脚，拿一个不知道是哪年用的很可能是老杨留下来的白雀翎的盒子，就跳了起来。　　　　
　　　　那个时候她会笑，裙子，头发和乳房都随着她的跃动上下跳动，看起来分外迷人。虽然，她算不上漂亮。有时候顾良城就出来了，手里面拿着几本书，对她说，我饿了我饿了！　　　　
　　　　她就笑着弯腰拣起盒子，裙子的领口很大，能看见胸口一片白，飞快地跑着进去，边跑边说，好，好，给你做饭。　　　　
　　　　顾良城在她背后哀嚎：我要吃肉！　　　　
　　　　她就大笑起来，笑得有些放肆，全镇人都能听见她的声音。　　　　
　　　　男人们就皱着眉头，一边骂：笑得简直像个婊子。一边往图书馆那边看过去。　　　　
　　　　这时候张二就坐在他屋子门前，笑着和身边的人打牌，他突然愣住了，直到身边的人骂他说，想什么呢，出牌！他就笑，说，我喜欢那个姑娘。于是全镇都知道了。　　　　
　　　　白雀翎：《太玄百科全书》第3315页第3项　　　　
　　　　白雀翎是老杨留下来的。鱼凫常年不下雨，显得很干燥，所以他一直用它擦手。顾良城来那天，在老杨的柜子上发现了它。他打开闻了闻，好像还能用，于是用右手食指挖了一块出来抹在干燥的手上。他挖得多了些，把手和脸都抹了，还抹了脖子。　　　　
　　　　他一直在用那盒白雀翎，直到那个姑娘来了。　　　　
　　　　她跳下车来就摔了一跤，司机坐在高高的驾驶台上，大笑说：告诉你别今天来吧你非今天来！不知道到这种破地方来干什么！　　　　
　　　　她满手是泥，狼狈地站起来看着他笑的样子。他的嘴张得很大，可以依稀见到一颗补过的牙齿，像一个巨大的黑洞，散发着毁灭的气息。　　　　
　　　　车轮子在泥巴里面飞快旋转然后开走了，她站在那里，背着巨大的旅行包，一时茫然无措。她的膝盖很痛，手也是，裤子和衬衣上都粘满了湿润的黑色泥土。　　　　
　　　　顾良城走过去的时候，就看见她这副狼狈的样子，他走过去把她的包接过来，递给她一张纸，说，擦擦手。　　　　
　　　　她接过那张纸，表情很严肃，像在思考什么哲学问题，她终于开口了，她说：你在用白雀翎吗。　　　　
　　　　他一愣，说，是的。　　　　
　　　　她就笑了，她说，我喜欢白雀翎。　　　　
　　　　她是个其貌不扬的姑娘，但笑起来很漂亮，他再愣了一下，问她说，你是新来的管理员吗，我是来接你的，我叫做顾良城。　　　　
　　　　她点点头。她比他矮半个头，低头下去的时候，他看见她头顶上有几颗可爱的头皮屑。然后她把大旅行包递给他，说，拿着。　　　　
　　　　他们一起走了一些路，他的鞋子很干燥，她的满是泥土，中途她拿出手机来想打电话却发现没有信号，她问他说，你的手机有信号吗。　　　　
　　　　他说，没有。　　　　
　　　　她骂了一句脏话，然后说，是不是要等我们快死在这里的时候手机信号就会突然出现然后我们就可以打求救电话了我们就得救了我们就可以给手机厂和网络营运商打广告了。妈的我是不是要考虑做一个整形手术。　　　　
　　　　她这么说，他就笑了。他说，算了吧。　　　　
　　　　鱼凫没有下雨，所以她一身湿看起来有些滑稽，他想把外套给她，她拒绝了，她说你不如把那盒白雀翎给我，我喜欢那味。　　　　
　　　　所以他没有用白雀翎了，后来她用那个盒子跳房子。　　　　
　　　　那天他们就那样走过广场，全镇的人都在看他们，他觉得她有些紧张，但他们谁都没有说话。


第三部分太玄（3）

　　　　《太玄百科全书》第3315页第4项：办公室　　　　
　　　　那间老杨用过的办公室后来顾良城在用，她没有进去过。来的第一天，顾良城把她带到她的房间。是一间像数学公式一样索然无味的屋子，显然是从某个学校搬过来的课桌一样的桌子，衣柜，床，这些东西最大的特点就是让人看了一眼以后就会迅速地忘记它们是什么样子。床上铺着绿格子的床单。　　　　
　　　　他把包放下，她打开包往外拿东西，边拿边问他：有地方洗澡吗。　　　　
　　　　他指地方给她，并且告诉她怎么调热水。有些坏了，可能会突然熄火，要是那样，你就叫我一声。十分钟以后她洗了澡，换好了衣服，他叫她吃饭。　　　　
　　　　他们是坐在阅览室里面吃饭，他做了木耳炒肉，回锅肉，番茄炒蛋，还有黄瓜皮蛋汤。她小心翼翼地喝了一碗汤，然后吃了几口番茄炒蛋。　　　　
　　　　他问她说你怎么不吃了，不合胃口？　　　　
　　　　她很直接地看了他一眼，说，我吃素。　　　　
　　　　他们沉默着又吃了一会。她扒着白饭。他问她说，这里的事，你以后想负责哪些。　　　　
　　　　她说洗衣服扫地做饭什么都行，就是别让我进办公室。　　　　
　　　　好。他说。　　　　
　　　　她真的没有进过那间办公室，有事情找他也就是站在门口，叫他一声，顾良城。　　　　
　　　　她的声音很低，有些像男人，表情漠然，叫他的名字，有时候真让人想扇她耳光。　　　　
　　　　那间办公室里就只有顾良城，他细心地把所有的书编号整理，在外面的书柜里放好。老杨实在是留了一个烂摊子。并且不时让她去理理它们，抹抹灰，还做了简单的书目和内容介绍，虽然他们都知道没有人会来看。　　　　
　　　　午后的图书馆就像一具埃及进口的皇家木乃伊，寂寞得都要睡着了，她一般在门口跳房子，他就在办公室里看书，有时候是看图书馆里面送的书。那些捐赠单位实在是非常莫名其妙，送了一些像《女性穿衣指南》，《儿童十万个怎么办》之类的让人笑掉大牙的书。有时候是看老杨没有编完的百科全书，他把它放在柜子的最上面，厚厚一本，都是手写的，老杨的字写得很漂亮，那些打的草稿则早就不知道去了哪里。总之就是那个办公室，它是那个寂寞的木乃伊的心，它的心早就枯萎了，枯萎的中间坐着顾良城，他一般低着头，头发垂下来，在太阳的照射下英俊得像一个天神，外面传来白雀翎盒子在地上摩擦的声音，嚓，嚓，嚓就像心跳。　　　　
　　　　他坐着看了一会书，然后把书重重往桌子上一放，冲出去叫她：我饿了！　　　　
　　　　女性穿衣指南：《太玄百科全书》第3698页第8项　　　　
　　　　《女性穿衣指南》这本书放在生活类的第五个架子的第三排第十本。编号是5310。图文本，铜版彩印，十六开，要卖四十七块。上面的那张卡片是顾良城做的，字也是他写的，黑色的墨水。他是反着钢笔写字的，看起来线条很糙，刮得纸都要起皮。　　　　
　　　　图书馆刚刚开门的时候，鱼凫镇的镇民进来看过一阵子热闹，这本是整个图书馆最受欢迎的书，被借出去了好几次，回来的时候缺了好多页。都是鱼凫镇上的男人们借的，他们被那些尼姑折磨死了，就算是画片上的女人，也要剪下来，拿回家去慢慢看。　　　　
　　　　至于这些缺掉的页码到底是谁撕的，没有人愿意承认。但张二是最后一个借这本书的人，推荐他的人是肉贩子。肉贩子说，图书馆里面有一本黄色的书，里面都是些漂亮姑娘，还有几个没怎么穿衣服。他就去借了，但是悲伤地发现那些没怎么穿衣服的姑娘和特别漂亮的姑娘早就不见了，留下一些没什么姿色的和穿着冬天衣服的，根本没意思透了。他很失望地把书还了，但新来的管理员顾良城发现里面缺了好多页，就怀疑是他干的，后来人人都说那些姑娘都被张二贴在床板上了。让他很没面子。　　　　
　　　　因此张二见人就说，那个图书馆新来的小顾，一点也不了解情况，就是没有老杨做得好！　　　　
　　　　他还说，他和尼姑庵的一个小尼姑安乐幽会，被我看见，所以他就诽谤我，小人！　　　　
　　　　安乐：《太玄百科全书》第3250页第6项　　　　
　　　　安乐是在一个星期六的早上溜进图书馆的，她手上还挽着篮子，里面放了一些新鲜透绿的蔬菜。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