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孤独-第2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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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先生兴致不大地掰下了第一个香蕉。接着又掰下一个,再掰下一个;他不停地一
面谈,一面吃;一面咀嚼,一面品味,但没有食客的喜悦劲儿,只有学者的冷淡神
态。吃完了第一串香蕉,他又要了第二串。然后,他从经常带在身边的工具箱里,
掏出一个装着精密仪器的小盒子。他以钻石商人的怀疑态度仔细研究了一个香蕉:
用专门的柳叶刀从香蕉上剖下一片,放在药秤上称了称它的重量,拿军械技师的卡
规量了量它的宽度。随后,他又从箱子里取出另一套仪器,测定温度、空气湿度和
阳光强度。这些繁琐的手续是那样引人入胜,以致谁也不能平静地吃,都在等待赫
伯特先生发表最后意见,看看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但他并没有说出一句能够使人猜
到他的心思的话来。随后几天,有人看见赫伯特先生拿着捕蝶网和小篮子在市镇郊
区捕捉蝴蝶。
下星期三,这儿来了一批工程师、农艺师、水文学家、地形测绘员和土地丈量
员,他们在几小时内就勘探了赫伯特先生捕捉蝴蝶的地方。然后,一个叫杰克。 布
劳恩先生的也乘火车来了;他乘坐的银色车厢是加挂在黄色列车尾部的,有丝绒软
椅和蓝色玻璃车顶。
在另一个车厢里,还有一些身穿黑衣服的重要官员,全都围着布劳恩先生转来转去
;他们就是从前到处都跟随着奥雷连诺上校的那些律师,这使人不得不想到,这批
农艺师、水文学家、地形测绘员和土地丈量员,象赫伯特先生跟他的气球和花蝴蝶
一样,也象布劳恩先生跟他那安了轮子的陵墓与凶恶的德国牧羊犬一样,是同战争
有某种关系的。然而没有多少时间加以思考,多疑的马孔多居民刚刚提出问题:到
底会发生什么事,这市镇已经变成了一个营地,搭起了锌顶木棚,棚子里住满了外
国人,他们几乎是从世界各地乘坐火车——不仅坐在车厢里和平台上,而且坐在车
顶上——来到这儿的。没过多久,外国佬就把没精打采的老婆接来了,这些女人穿
的是凡而纱衣服,戴的是薄纱大帽,于是,他们又在铁道另一边建立了一个市镇;
镇上有棕榈成荫的街道,还有窗户安了铁丝网的房屋,阳台上摆着白色桌子,天花
板上吊着叶片挺大的电扇,此外还有宽阔的绿色草坪,孔雀和鹌鹑在草坪上荡来荡
去。整个街区围上了很高的金属栅栏,活象一个硕大的电气化养鸡场。在凉爽的夏
天的早晨,栅栏上边蹲着一只只燕子,总是显得黑压压的。还没有人清楚地知道:
这些外国人在马孔多寻找什么呢,或者他们只是一些慈善家;然而,他们已在这儿
闹得天翻地覆——他们造成的混乱大大超过了从前吉卜赛人造成的混乱,而且这种
混乱根本不是短时间的、容易理解的。他们借助上帝才有的力量,改变了雨水的状
况,缩短了庄稼成熟的时间,迁移了河道,甚至把河里的白色石头都搬到市镇另一
头的墓地后面去了。就在那个时候,在霍·阿卡蒂奥坟琢褪了色的砖石上面,加了
一层钢筋混凝土,免得河水染上尸骨发出的火药气味。对于那些没带家眷的外国人
,多情的法国艺妓们居住的一条街就变成了他们消遣的地方,这个地方比金属栅栏
后面的市镇更大,有个星期三开到的一列火车,载来了一批十分奇特的妓女和善于
勾引的巴比伦女人,她们甚至懂得各种古老的诱惑方法,能够刺激阳萎者,鼓舞胆
怯者,满足贪婪者,激发文弱者,教训傲慢者,改造遁世者。土耳其人街上是一家
家灯火辉煌的舶来品商店,这些商店代替了古老的阿拉伯店铺,星期六晚上这儿都
虞集着一群群冒险家:有的围在牌桌旁,有的站在靶场上,有的在小街小巷里算命
和圆梦,有的在餐桌上大吃大喝,星期天早晨,地上到处都是尸体,有些死者是胡
闹的醉汉,但多半是爱看热闹的倒霉蛋,都是在夜间斗殴时被枪打死的、拳头揍死
的、刀子戳死的或者瓶子砸死的。马孔多突然涌进那么多的人,最初街道都无法通
行,因为到处都是家具、箱子和各种建筑材料。有些人没有得到许可,就随便在什
么空地上给自己盖房子;此外还会撞见一种丑恶的景象——成双成对的人大白天在
杏树之间挂起吊床,当众乱搞。唯一宁静的角落是爱好和平的西印度黑人开辟的—
—他们在镇郊建立了整整一条街道,两旁是木桩架搭的房子,每天傍晚,他们坐在
房前的小花园里,用古怪的语言唱起了抑郁的圣歌。在短时间里发生了那么多的变
化,以致在赫伯特先生访问之后过了八个月,马孔多的老居民已经认不得自己的市
镇了。
“瞧,咱们招惹了多少麻烦,”奥雷连诺上校那时常说,“都是因为咱们用香
蕉招待了一个外国佬。”
恰恰相反,奥雷连诺第二看见外国人洪水般地涌来,就控制不住自己的高兴。
家中很快挤满了各式各样的陌生人,挤满了世界各地来的不可救药的二流子,因此
需要在院子里增建新的住房,扩大饭厅,用一张能坐十六个人的餐桌代替旧的桌子
,购置新的碗碟器皿;即使如此,吃饭还得轮班。菲兰达只好克制自己的厌恶,象
侍候国王一样侍候这些最无道德的客人:他们把靴底的泥土弄在廊上,直接在花园
里撒尿,午休时想把席子铺在哪儿就铺在哪儿,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根本就不注意
妇女的羞涩和男人的耻笑。阿玛兰塔被这帮鄙俗的家伙弄得气恼已极,又象从前那
样在厨房里吃饭了。奥雷连诺上校相信,他们大多数人到作坊里来向他致意,并不
是出于同情或者尊敬他,而是好奇地希望看看历史的遗物,看看博物馆的古董,所
以他就闩上了门,现在除了极少的情况,再也看不见他坐在当街的门口了。相反地
,乌苏娜甚至已经步履瞒珊、摸着墙壁走路了,但在每一列火车到达的前夜,她都
象孩子一般高兴。“咱们得预备一些鱼肉,”她向四个厨娘吩咐道,她们急于在圣
索菲娅。 德拉佩德沉着的指挥下把一切都准备好。“咱们得预备一切东西,”她坚
持说,“因为咱们压根儿不知道这些外国人想吃啥。”在一天最热的时刻,列车到
达了。午餐时,整座房子象市场一样闹哄哄的,汗流浃背的食客甚至还不知道谁是
慷慨的主人,就闹喳喳地蜂拥而入,慌忙在桌边占据最好的座位,而厨娘们却彼此
相撞,她们端来了一锅锅汤、一盘盘肉菜、一碗碗饭,用长柄勺把整桶整桶的柠檬
水舀到玻璃杯里。房子里混乱已极,菲兰达想到许多人吃了两次就很恼火,所以,
当漫不经心的食客把她的家当成小酒馆,向她要账单的时候,她真想用市场上菜贩
的语言发泄自己的愤怒。赫伯特先生来访之后过了一年多时间,大家只明白了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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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国佬打算在一片魔力控制的土地上种植香蕉树,这片土地就是霍·阿·布恩蒂
亚一帮人去寻找伟大发明时经过的土地。奥雷连诺上校的另外两个脑门上仍有灰十
字的儿子又到了马孔多,他们是被涌入市镇的火山熔岩般的巨大人流卷来的,为了
证明自己来得有理,他们讲的一句话大概能够说明每个人前来这儿的原因。
“我们到这儿来,”他俩说,“因为大家都来嘛。”
俏姑娘雷麦黛丝是唯一没有染上“香蕉热”的人。她仿佛停留在美妙的青春期
,越来越讨厌各种陈规,越来越不在乎别人的嫌厌和怀疑,只在自己简单的现实世
界里寻求乐趣。她不明白娘儿们为什么要用乳罩和裙子把自己的生活搞得那么复杂
,就拿粗麻布缝了一件肥大的衣服,直接从头上套下去,一劳永逸地解决了穿衣服
的问题,这样既穿了衣服,又觉得自己是裸体的,因为她认为裸体状态在家庭环境
里是唯一合适的。家里的人总是劝她把长及大腿的蓬松头发剪短一些,编成辫子,
别上篦子,扎上红色丝带;她听了腻烦,干脆剃光了头,把自己的头发做成了圣像
的假发。她下意识地喜欢简单化,但最奇怪的是,她越摆脱时髦、寻求舒服,越坚
决反对陈规、顺从自由爱好,她那惊人之美就越动人,她对男人就越有吸引力。奥
雷连诺上校的儿子们第一次来到马孔多的时候,乌苏娜想到他们的血管里流着跟曾
孙女相同的血,就象从前那样害怕得发抖。“千万小心啊,”她警告俏姑娘雷麦黛
丝。“跟他们当中的任何一个人瞎来,你的孩子都会有猪尾巴。”俏姑娘雷麦黛丝
不太重视曾祖母的话,很快穿上男人的衣服,在沙地上打了打滚,想爬上抹了油脂
的竿子,这几乎成了十二个亲戚之间发生悲剧的缘由,因为他们都给这种忍受不了
的景象弄疯了。正由于这一点,他们来到的时候,乌苏娜不让他们任何一个在家里
过夜,而留居马孔多的那四个呢,按照她的吩咐,在旁边租了几个房间。如果有人
向俏姑娘雷麦黛丝说起这些预防措施,她大概是会笑死的。直到她在世上的最后一
刻,她始终都不知道命运使她成了一个扰乱男人安宁的女人,犹如寻常的天灾似的
。每一次,她违背乌苏娜的禁令,出现在饭厅里的时候,外国人中间都会发生骚乱。
一切都太显眼了,除了一件肥大的粗麻布衣服,俏姑娘雷麦黛丝是赤裸裸的,而且
谁也不能相信,她那完美的光头不是一种挑衅,就象她露出大腿来乘凉的那种无耻
样儿和饭后舔手指的快活劲儿不是罪恶的挑逗。布恩蒂亚家中没有一个人料到,外
国人很快就已发觉:俏姑娘雷麦黛丝身上发出一种引起不安的气味,令人头晕的气
味,在她离开之后,这些气味还会在空气中停留几个小时。在世界各地经历过情场
痛苦的男人认为,俏姑娘雷麦黛丝的天生气味在他们身上激起的欲望,他们从前是
不曾感到过的。在秋海棠长廊上,在客厅里,在房中的任何一个角落里,他们经常
能够准确地指出俏姑娘雷麦黛丝呆过的地方,断定她离开之后过了多少时间,她在
空气中留下了清楚的痕迹,这种痕迹跟任何东西都不会相混:家里的人谁也没有觉
出它来,因为它早已成了家中日常气味中的一部分,可是外人立刻就把它嗅出来了。
所以只有他们明白,那个年轻的军官为什么会死于爱情,而从远地来的那个绅士为
什么会陷于绝望。俏姑娘雷麦黛丝由于不知道自己身上有一种引起不安的自然力量,
她在场时就会激起男人心中难以忍受的慌乱感觉,所以她对待他们是没有一点虚假
的,她的天真热情终于弄得他们神魂颠倒起来。乌苏娜为了不让外国人看见自己的
曾孙女,要她跟阿玛兰塔一起在厨房里吃饭,这一点甚至使她感到高兴,因为她毕
竟用不着服从什么规矩了。其实,什么时候在哪几吃饭,她是不在乎的,她宁愿不
按规定的时间吃饭,想吃就吃。有时,她会忽然在清晨三点起来吃点东西,然后一
直睡到傍晚,连续几个月打乱作息时间表,直到最后某种意外的情况才使她重新遵
守家中规定的制度。然而,即使情况有了好转,她也早上十一点起床,一丝不挂地
在浴室里呆到下午两点,一面打蝎子,一面从深沉和长久的迷梦中逐渐清醒过来。
然后,她才用水瓢从贮水器里舀起水来,开始冲洗身子。这种长时间的、细致的程
序,夹了许多美妙的动作,不大了解俏姑娘雷麦黛丝的人可能以为她在理所当然地
欣赏自己的身姿。然而,实际上,这些奇妙的动作没有任何意义,只是俏姑娘雷麦
黛丝吃饭之前消磨时光的办法。有一次,她刚开始冲洗身子,就有个陌生人在屋顶
上揭开一块瓦:他一瞅见俏姑娘雷麦黛丝赤身露体的惊人景象,连气都喘不过来人
她在瓦片之间发现了他那凄凉的眼睛,并不害臊,而是不安。
“当心,”她惊叫一声。“你会掉下来的。”
“我光想瞧瞧你,”陌生人咕噜说。
“哦,好吧,”她说,“可你得小心点儿,屋顶完全腐朽啦。”
陌个人脸上露出惊异和痛苦的表情,他似乎在闷不作声地跟原始本能搏斗,生
怕奇妙的幻景消失。俏姑娘雷麦黛丝却以为他怕屋顶塌下,就尽量比平常洗得快些
,不愿让这个人长久处在危险之中。姑娘一面冲洗身子,一面向他说,这屋顶的状
况很糟,因为瓦上铺的树叶被雨水淋得腐烂了,蝎子也就钻进浴室来了。陌生人以
为她嘀嘀咕咕是在掩饰她的青睐,所以她在身上擦肥皂时,他就耐不住想碰碰运气。
“让我给你擦肥皂吧,”他嘟嚷说。
“谢谢你的好意,”她回答,“可我的两只手完全够啦。”
“嗨,哪怕光给你擦擦背也好,”陌生人恳求。
“为啥?”她觉得奇怪。“哪儿见过用肥皂擦背的?”
接着,当地擦干身子的时候,陌生人泪汪汪地央求她嫁给他。她坦率地回答他
说,她决不嫁给一个憨头憨脑的人,因为他浪费了几乎一个小时,连饭都不吃,光
是为了观看一个洗澡的女人。俏姑娘雷麦黛丝最后穿上肥大衣服时,陌生人亲眼看
见,正象许多人的猜测,她的确是把衣服直接套在光身上的,他认为这个秘密完全
得到了证实。他又挪开两块瓦,打算跳进浴室。
“这儿挺高,”姑娘惊骇地警告他,“你会摔死的!”
腐朽的屋顶象山崩一样轰然塌下,陌生人几乎来不及发出恐怖的叫声,就掉到
洋灰地上,撞破脑袋,立即毙命。从饭厅里闻声跑来的一群外国人,连忙把尸体搬
出去时.觉得他的皮肤发出俏姑娘雷麦黛丝令人窒息的气味。这种气味深深地钻进
了死者的身体内部:从他的脑壳裂缝里渗出来的甚至也不是血,而是充满了这种神
秘气味的玻璃色油:大家立即明白,一个男人即使死了,在他的骸骨化成灰之前,
俏姑娘雷麦黛丝的气味仍在折磨他,然而,谁也没有把这件可怕的事跟另外两个为
俏姑娘雷麦黛丝丧命的男人联系起来。在又一个人牺牲之后,外国人和马孔多的许
多老居民才相信这么个传说:俏姑娘雷麦黛丝身上发出的不是爱情的气息,而是死
亡的气息。几个月以后的一桩事情证实了这种说法。有一天下午,俏姑娘雷麦黛丝
和女友们一起去参观新的香蕉园。马孔多居民有一种时髦的消遣,就是在一行行香
蕉树之间的通道上遛哒,通道没有尽头,满是潮气,宁静极了;这种宁静的空气是
挺新奇的,仿佛是从什么地方原封不动移来的,那里的人似乎还没享受过它,它还
不会清楚地传达声音,有时在半米的距离内,也听不清别人说些什么,可是从种植
园另一头传来的声音却绝对清楚。马孔多的姑娘们利用这种奇怪的现象来做游戏,
嬉闹呀,恐吓呀,说笑呀,晚上谈起这种旅游,仿佛在谈一场荒唐的梦。马孔多香
蕉林的宁静是很有名气的,乌苏娜不忍心阻拦俏姑娘雷麦黛丝去玩玩,那天下午叫
她戴上帽子、穿上体面的衣服,就让她去了。姑娘们刚刚走进香蕉园,空气中马上
充满了致命的气味,正在挖灌溉渠的一伙男人,觉得自己被某种神奇的魔力控制住
了,遇到了什么看不见的危险,其中许多人止不住想哭。俏姑娘和惊惶失措的女友
们好不容易钻进最近的一座房子,躲避一群向她们凶猛扑来的男人。过了一阵,姑
娘们才由四个奥雷连诺救了出来,他们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