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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红瓦黑瓦-第21章

小说: 红瓦黑瓦 字数: 每页35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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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支钻曾给他带来无穷无尽的心的快感,也给了我无穷无尽的眼的享受:它钻着,极油滑、极优雅地转着,“沙沙沙”,钻头下便泛起细细的铜屑来,钻之下,就像有一眼小小的温和的泉。在卖出这把钻之前,傅绍全抓着它,毫无目的地钻通了好几块薄铜片。傅绍全就是这样把败家子的形象—点一点地展示给油麻地的人来看的。但我却从没有去阻止他。因为我觉得,这—切是合乎他心的欲求的,是自然而然的,是没法儿阻止的。    
    傅绍全的母亲走下阁楼来,骂道:“你这畜生呀,总有一天要把你自己卖掉!”    
    傅绍全却并不怕母亲,听到母亲的骂声就出门去。    
    这天晚上,傅绍全跑到学校来找我,把我叫到了一边,说:“林冰,有件事,你敢不敢和我一起去做?”    
    “什么事?”    
    “你敢不敢吧?”    
    “要看是什么事。”    
    “偷鸽子!大顾庄后面有个人家,养了一大趟鸽子!”    
    我倒不吃惊,只是有点犹豫。    
    “走吧。咱俩二一添作五。”    
    我想了想,竟然跟了他去。    
    夜很黑。我们高一脚低—脚地跑了近十里地,才找到那个养鸽子的人家。然而,一旦真的要偷人家鸽子时,我害怕了,说:“还是回去吧!”没想到平时胆子并不大的傅绍全却变得很顽梗,“我要偷,一定要偷!”我没办法,只好随着他,先在这个人家门前的塘边的芦苇丛里埋伏着,观察四周的动静。    
    “鸽笼挂得太高,够不着。”我说。    
    “东边人家的夹巷里有把梯子。”    
    “抓—只,就会会惊动其他的。”    
    “用网子蒙,我带网子来了。”    
    看来,他早已把这里的情况侦察清楚,蓄谋已久了。    
    “你放风,我来偷!”他说。    
    夜深了,四周安静得怕人。池塘中—个鱼跃,吓得人出一身冷汗。我们出了芦苇丛,我就哆哆嗦嗦地站在那个人家门前的小路上观望,他去搬梯子。然后,我看着他把梯子慢慢地扛到那个人家的东墙下,又慢慢地竖了起来,轻轻地靠在墙上。时间过得很慢,像个中风病人企图锻炼走路,抖抖颤颤地—分—分地往前挪。那个梯子的影子在黑暗里独自停留了很长时间之后,我才见傅绍全像只瘦螳螂,慢慢地在梯子上爬着。鸽笼就在他的头顶上;方。他与鸽笼之间的距离每缩短一寸,我的心就紧—下。他终于爬到了鸽笼下。他只要—撒网,就能网住鸽子。但是,他却盘在梯子上,很长时间动也不动。    
    起了风,树影摇晃着,似乎有人影在那儿动。我眼不敢眨一眨地四下张望。我看见傅绍全慢慢直起身子,突然地用网子蒙住了那个很大的鸽笼,并听到鸽子在笼中撞击笼子的声音。那声音太让人担心被屋里的主人听见了。傅绍全背了一只网兜,一只一只地往网兜里塞着鸽子。我听见了一只鸽子的拍翅声,并且是在空中——大概—只鸽子挣脱了。就在这时,我突然看到那个人家的窗户上亮起灯光,这灯光竟然照亮了窗外的篱笆。我慌慌张张跑到梯子下,使劲地摇梯子:“快,快,有人!”傅绍全急忙往下退,在他还离地面很高的时候响起了开门声。傅绍全—听,竟然从梯子上跳了下来。那梯子被他的脚蹬翻了,巨人一般倒下去,砸在篱笆上,篱笆发出一片断折声。我听到傅绍全在地上呻吟了两声。但很快就看到他爬了起来。“跑!”他说。我们就往屋后的一片野地里跑,就听见后面有人大声喊:“抓小偷!抓小偷呀!……”不—会儿,有许多人在不同的方向跟着喊:“抓小偷!抓小偷呀!……”声势浩大。但我们很快明白了,他们谁也不知道小偷往那儿跑了。    
    我们跑到了一条大河边的渡口。那船没有摆渡的,只是两头系了绳子,由过渡人自己拉。我们上了船后,傅绍全从裤带上摘下一把刀子,把与来路相连的那根绳子割断了。我木呆呆地疲乏地坐在船头上。傅绍全拉着绳,将船引向对岸,一边拉,一边呻吟,显然刚才他那一摔摔得不轻。船舱里,那一网兜鸽子咕咕叫着,挣扎着,很像欲要出水又尚未出水的网中之鱼。


第二部分铜匠铺(7)

    第七节    
    没想到仅隔两天,大顾庄的那户人家的两个儿子就找到了傅绍全家。哥哥二十多岁,弟弟十八九岁,高高大大,血气方刚,又很有心计。他二人先装作闲人,在傅绍全家周围转悠,等彻底弄清楚了傅绍全家的鸽舍里关着的就是他家的鸽子之后,把几个早等在熟食铺里的同村人叫出,如同打家劫舍—般真取傅绍全家。到达之后,那哥哥派弟弟等二人先把住鸽舍,他和几个人便站在傅绍全家门前的街上大嚷:“傅绍全偷人家鸽子呀!”此时,正是油麻地镇的热闹时候,不一会儿,就站了半街黑压压的人。    
    傅绍全那天跌坏了腰,正在床上躺着,闻声跳出后窗,直奔鸽舍,想把那些鸽子转移他处,但已迟了。见那人家来了许多人,且又都是些满脸恶气的人,他便钻进一条小巷,往镇外逃去了。    
    那哥哥让弟弟将鸽舍中的鸽子全都捉住,放进两只大笼子。    
    然后兄弟二人将笼子高高举过头顶,大声说:“这就是我家的鸽子,是傅绍全前天夜里偷的!”转着身展示于人。接着,那哥哥朝他带来的一帮人一挥手,“傅绍全这个王八蛋,他纯粹眼瞎了,偷鸽子偷到了老子头上来了!给我砸狗日的家!”那帮人便旋风一般扑进傅绍全家,只眨眼的工夫,便将傅绍全家砸得一塌糊涂:窗户踹下来了,灶台推倒了,铜匠担子摔到了街上……    
    傅绍全的母亲从阁楼上冲下来,先是求人家住手,见求不下,就抱住人家胳膊,纠缠了一阵,却被人家甩脱,摔在地上,便大声哭起来。小莲子早吓哭了。    
    霍长仁挎个竹篮子正好到镇上来买鱼虾,问人:“是谁家?”    
    有人回答:“是傅绍全家!”    
    霍长仁匆匆走过来,人群就分开一条道,让他往前走。他看了一眼傅绍全家的情景,转身对后面的人说:“这几个小狗日的是哪儿来的?油麻地镇的人都死光啦?啊?!”那人群愣了一下,立即有不少人朝大顾庄那几个小子冲过去。大顾庄的—个挨了油麻地镇的人一拳头之后,一眼看见了霍长仁,忙对自己人说:“霍长仁!”那伙人—听,丢下那兄弟二人,在—路的拳头下先仓隍地跑了。那兄弟二人丢下鸽笼,也想跑掉,却被油麻地镇的人包围住,遭到一阵拳打脚踢。霍长仁威严地站在那儿纹丝不动,说:“再打!”那弟弟扑通跪下了,便得到了饶恕,爬起来赶紧跑掉了。那哥哥还使性子,又被—阵拳打脚踢之后,霍长仁让人捆住,送到了镇委会。    
    人群渐渐散去了。    
    霍长仁看了看傅绍全的母亲,说:“莫哭了。这事没有完!”便走开了。    
    傅绍全在我的宿舍里躲了一天才回家。他母亲见了他,倒没有骂他,只是哭哭啼啼地说:“你还回来干吗呀?你死在外面拉倒啦……”    
    第二天,大顾庄的那户人家的父母亲一早就来到傅绍全家。    
    那母亲上了阁楼,就在傅绍全母亲的床前跪下了,“大姐呀,实在对不起呀,这两个畜生呀,怎么能这样糟蹋你家呢?我……”    
    傅绍全的母亲坐在床边哭起来。    
    这楼下,那父亲拎了两笼还在街上放着的鸽子对傅绍全说:“大兄弟,这鸽子你留着玩,谁玩还不—样?我本来就不想让他兄弟二人玩这鸽子了……”    
    早饭后,大顾庄又来了几个人,帮助傅绍全家收拾门窗与屋子,打坏了的修理,修理不好的买新的,买不到新的赔钱,到中午时,朋傅绍全家收拾成原样。那父母亲还是抱拳作揖地—再向傅绍全的母亲道歉。镇上,又有许多人远远地站着看,有小声说话:“这个人家,自己拉的屎又得自己吞下去。”“不敢呗……”    
    下午,那哥哥被放了。这小伙子也算是个人物,出了镇委会大院,不往家走,却往傅绍全家跑。到了傅绍全家门前,他跳上街旁一个肉案子,大声喊:“傅绍全,你出来!”    
    傅绍全—想自己是个男子汉,已受到好大的侮辱了,便走出门来。    
    街上又拥来许多人,指望着这场戏再续出—个波澜。    
    那哥哥指着傅绍全说:“你狗日的听着,我们可不是陷你!    
    你狗日的算什么东西?你狗日的,裤裆里白有个东西!还好意思在他妈人前活着!是我,往牛脚坑里撒泡尿,淹死自己拉倒!    
    他扒开衣服,露出胸膛来,大声叫:“老子谁也不怕!现在不是从前!现在是共产党的天下,是新社会,谁还有种再砍人头!……”    
    傅绍全的母亲一直没有走下阁楼。    
    傅绍全抓了一把菜刀出去,被人拦住了。    
    那哥哥不怕菜刀,“嘻嘻,你小子不会砍人头!学学吧,送方便的!人头这么砍!”那哥哥身体极好,且又高高地立于肉案上,仿佛站在舞台上亮相的演员,扭过身子,潇洒地做了—挥劈大刀的造型,还在嘴里发出一声令人恐怖的声音:“嚓!”    
    那哥哥的父母追来了,将那哥哥从肉案上拉下来;做父亲的扬起巴掌,抽了他一记耳光。大顾庄的人就拼命将那哥哥往回扯。那哥哥还是大声叫着:“傅绍全,狗日的,我们不是怕你……”叫了—条街。    
    天黑了下来。    
    街像坟墓一样安静。    
    傅绍全家也像坟墓—样安静。    
    我看见傅绍全站在黑暗里,像一具没了生命的躯壳,在冰凉的晚风中晃动着。


第二部分铜匠铺(8)

    第八节    
    傅绍全消失了几日,那天傍晚才回到油麻地镇。回来以后,就有—个念头在他脑海里转,使他躺在床上不能人睡,睁着大眼望着房顶。那天晚上,他把弹弓揣在腰里,在—堆铁弹子里挑了几颗大的带棱角的放在裤兜里,出了油麻地镇。他显得很镇静,像—个准备—去不复还的壮士。他走过几条庄稼地里的田埂,在霍长仁经常走动的路边树林里埋伏下来。他选择了—棵大树。这棵大树既可以藏他的身体,又可使他的左臂有所依靠,使弹弓在拉足皮筋之后还能稳稳地握在手中。“我要把铁块儿射进他的脑袋!”他没有丝毫慌张,还倚着大树,很舒服很悠闲地撒了一泡尿。有月光。他把东西塞回裤子后,在月光下一次又一次地举起了弹弓。弓架在月光下打着闪。他拉了拉新换上的四股—环四股一环的皮筋,月光下便有了—个长长的锐角三角形。他将这个三角形保持了很长时间,直到相信自己完全能稳住弹弓为止。    
    —个多小时以后,路的那头出现—个人影——霍长仁从镇上打牌回家来了。    
    这路笔直地延伸在夜空下,霍长仁的身影越来越清晰,也越来越高大。他总是迈着这种稳健的步伐,几乎任何时候都是—样的节奏。这脚步沉重有力,踏着这寂静的夜晚之路,更显得沉重有力。    
    “我不怕他!”傅绍全的腿忽然觉得无力,并且微微颤抖起来。    
    霍长仁越走越近。他身后是—片旷野,那深邃浩大的天空就像一道大幕,在他背后低垂下去,衬托起—个黑色的令人胆寒的形象。    
    傅绍全的弹弓一直举在空中,这时,他的胳膊也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他赶紧将胳膊紧紧靠在树上。顿时,这个壮士为自己的无能感到悲哀,特别想把自己的舌头咬下来。    
    霍长仁—步一步地压过来,—直压到傅绍全的眼前。傅绍全的双手竟然很没出息地像两个丑八怪似的颤抖着,仿佛那手本属于别人,是他傅绍全窃来的。他想找回自己的英雄气概,便咬自已的嘴唇,往身体内注气。可这时眼前不知怎么的,净出现大刀、人头与霍长仁的那张脸。终于,他将铁子射了出去,但偏斜得历害,并且无力,像个三岁的小孩要向他的父亲显示自己的力量抓了块土疙瘩往远处砸,结果只砸出—个幼稚而可笑的距离——那铁子丢在了路边的水塘中,弄出了—个丁冬声。    
    霍长仁站住了。    
    傅绍全这会儿心都抖了起来。    
    霍长仁却解了裤子撒尿。    
    很长—段时间里,霍长仁的后脑勺就正对着傅绍全。可朋绍全再也没有拿得起弹弓来。霍长仁的尿已尿不成股了,稀里啤啦的,像水田里漫出的水,在傅绍全耳边响。这尿流泻得极慢,仿佛是在嘲弄傅绍全似的。傅绍全不知是腿软了,还是脚下滑,竟然跌了一跤,随即就是霍长仁的声音在黑暗里大声响起来:“谁在那儿?!”    
    傅绍全趴在地上不吭声。    
    “谁在那儿?!啊?!”霍长仁的“啊?!”极有威力。那天,油麻地镇的人向大顾庄的人报以拳脚,就是那一声“啊?!”所产生的效果。    
    傅绍全爬起来就往林子深处逃,吓得将弹弓都扔在了大树下。    
    霍长仁并未追赶。    
    逃出林子,傅绍全简直想请人用弹弓对着他自己脑袋射上—颗弹子。他狠狠地掐自己大腿上的肉,并扇了自己一记耳光,直扇得眼冒金星。回到家中之后,他—脚踢翻了一只水壶,然后把自己抛到床上。    
    月光穿过西窗,照着墙上,老铜匠(死时实际上才五十多岁)的一小幅遗像便朦胧地呈现于傅绍全的面前。傅绍全无声地哭起来,一直哭到自己睡着。    
    第二天,傅绍全找到老铜匠相片的底片,去照相馆放了一幅如那时一般办公室里挂着的毛泽东像那么大的相片,又用整整一天工夫,精心做了—个带铜边的金属框,把老铜匠的相片高高地挂在通向阁楼的楼梯上方。    
    老铜匠,狭长脸,细眼睛,薄嘴唇,也有一颗金牙,很和善,也很无能地微笑着……


第二部分铜匠铺(9)

    第九节    
    这年冬天,傅绍全的母亲一下病倒了,并且直到她去世之前,再也没能够走下那个阁楼来。    
    母亲病倒之后,傅绍全表现得很冷淡,丝毫没有打算去阁楼上看看母亲的意思。    
    他母亲大概病得很重,但却从未听到她发出过呻吟声,小阁楼仿佛空无—人。傅绍广、玲子和小莲子倒是常常相伴于他们母亲的身旁。    
    我说:“傅绍全,你应该去阁楼上看看你妈。”    
    他不吭声。    
    “你应该去阁楼上看看你妈!”    
    他“嗯”了—声,但并没有去。    
    起先几天,我看到玲子端上去—碗鸡汤或—碗鱼汤,倒能见到吃去了半碗,但这两天,却是原封不动地又被玲子端下阁楼来。我看到玲子的眼角挂着泪珠。她抽着鼻子说:“妈不能吃了……”    
    傅绍全的双肩哆嗦了下,仿佛打了—个寒噤。他把冻得红肿的双手插到裤兜里,站在那儿困惑了—会儿,走出家门。他去了隔壁邻居家,对那位与他母亲来往密切的大妈说:“她怕是不行了。”大妈问:“她是谁?”“我……我妈。”他带着哭腔说。    
    那位大妈就过来上了阁楼。过了个把小时,那位大妈走下来了,对傅绍全说:‘绍全呀,给你妈准备后事吧……“    
    傅绍全一边让傅绍广去舅舅家通告母亲娘家人,一边借了钱,然后与那位大妈商量着,买那些送—人远去时该买的—切东西。他没有慌张,也没有悲哀,神情木然。在做这些事情的时候,他把一个长子的形象很鲜明地勾勒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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