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瓦黑瓦-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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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母女俩要下跪,被王儒安边忙扶起……
大约过了一年,校园里便有了风声:老光棍王儒安养起那母女俩是深藏心机的,并有鼻子有眼睛地说出许多事来。那意思概括起来是:王儒安不光占了那老的,还占了那小的。事隋不小,风声渐大,王儒安被叫到了上面,同时上面还派来一个调查组。
就在调查组准备盘问那母女俩时,那母女俩却在头一天晚上走掉了,并且再也没有找到。
王儒安不明不白,事情真假难辨,上面便来了一文,要将王儒安调离油麻地中学。王儒安却死活不肯离开油麻地中学,就与上头闹翻了。上头坚持硬调,王儒安坚持不走。最后,惹恼了上头,向他摊牌了:“要么,你到另一所学校继续当校长;要么,就撤职,在油麻地中学当勤杂工。”
“当勤杂工就当勤杂工。”
王儒安选择了后者。他离开了他的办公室,也离开了他原来的宿舍,住到了河边上那间原先堆放工具的小草房里。
他—直不太满意、早想辞退了的勤杂工白麻子,做了后勤组长,他由白麻子直接指挥。
副校长汪奇涵升为正校长,从此统辖油麻地中学。
听人说,汪奇涵是北京一所名牌大学毕业的,很有学问。学问大小,我—个初中生没有能力判断,我只知道,他常常用“毛体”给人家写字。油麻地小镇上的许多牌子和匾,都是他的手笔。那人不苟言笑,,总戴一副黑边眼镜,使人觉得深不可测。
说老实话,从—开始,我就喜欢只读过几年私塾的王儒安,而不太喜欢那个有学问的汪奇涵。
我们从王儒安老头的脸上没有看出一丝怨恨。他总是出现在我们的眼前:修剪树木花草,下池塘去把要钻进板泥的藕藤小心转向池塘中间,用铁丝把水码头的木板牢牢固定住,把驱赶麻雀的稻草人立到地里去……他像—个幽灵四处游荡,但只是在校园里游荡。他几乎无时不在,无处不在。那些树木,那些池塘,所有—切,仿佛是他身体的一部分,是他的无限延伸。那些树木仿佛是因为他的呼唤而漫上绿色,又仿佛是因为他的默许而让自己的叶子变成—片金黄。我亲眼看到—件在别人看来也许是不可能的事情:他在林子里种花,几只麻雀居然飞到他脚边来觅食,其中一只甚至战战兢兢地落到他的肩头。
这年开春以来,我们发现他的身体有点变形了:上身与下肢在腰间错位,倾斜到左侧。从教室到宿舍的那条百十米长的路上,两旁竖有十几盏颇具风味的罩子灯(当时还没有电通到这里,都是油灯),当时都由他去点去灭。夜里,当我们站在宿舍门口,见他从路那头走过来,将灯一盏一盏地熄灭时,我们看到,在昏黄的灯光映照下,—个弯曲如老树的影子,精灵般摇晃在空间里。
马水清得到消息,告诉我们:“王儒安老头得的是坐骨神经痛。”
几回,我在睡梦中听到了河那边传来疼痛的嘶喊声。
然而,这弯曲的身体,仍然在校园里不停地游荡着。
那天,我们走到河岸边的苗圃,只见老头侧卧在泥土上,在给那些梧桐插枝松土、培土。他因为疼痛而不能蹲着了。即使侧卧着,也还是疼痛。于是他在嘴里颤颤悠悠地哼唱着。他—身泥土。见了我们,用胳膊支撑丰收身体说:“这是最值钱的树。”
我们几个赶紧蹲下,帮着他一起松土、培土。
离开苗圃,在走往食堂的路上,马水清说:“王儒安老头是硬被冻坏的,那屋子四处漏风,白麻子却不给修补。”
“白麻子!”我吐了一口唾沫。
走到食堂时,我们看到了女会计施乔纨的三岁小儿子羊子。
他正在用一根芦苇够水沟里的一张香烟纸。我们便停下来逗他玩。不—会儿,白麻子从食堂走出来,在我们面前闪了—下,去水码头了。我们这里兴致勃勃地逗羊子玩时,刘汉林却站在那儿纹丝不动,目光呆呆地望着远去的白麻子的背影。
“你在看什么?”谢百三问刘汉林。
刘汉林不吭声。过了—会儿,他把我们几个拉到—边,小声地说出一句话来:“你们看出来了吗?施会计的儿子长得像白麻子!”
刘汉林的发现使我们大吃一惊,也使我们感到了一种压抑不住的兴奋。
第一部分河边小草房里的老头(2)
第二节
马水清用手指抬起羊子的下巴,我们便很仔细地审视羊子的小脸,想从他的脸上看出白麻子来。我、马水清和刘汉林觉得羊子还真有点像白麻子,但谢百三却说不像。刘汉林便与他争起来:“就是像!”
谢百三坚持认为:“不像,一点也不像!”
我回头看了一眼,只见白麻子正从河边走来,便对马水清他们说:“仔细看一看白麻子。”
我们装着闲得无聊的样子,到食堂门口的棚子下坐下了。
白麻子走过来,我们一起悄悄将目光转向他。平素,人看人,都是粗粗的,只留—个大概印象。因此白麻子到底长得什么样子,我们实际上谁也说不上来。只是在这—刻工夫,我们才真正地把他看清楚:大白胖子,皮肤白嫩得水豆腐似的,脑袋圆圆的,像只白面馒头,两颊还泛着红色,像微微施了些胭脂的女人的脸,那些麻子又小又浅又稀,并且和脸上的皮肤颜色差不多(不是那种黑桃麻子),一点也不难看;他走路的样子呈外八字,加上他给人的另一突出印象——白,便使人联想到一只大肥白鸭子。
白麻子觉察出我们在察看他——因为他脸上有小白麻子,对人看他便很敏感——颇有些不悦地说:“你们几个怎么在这儿呆着?”
我们便起身走出棚子。
马水清说:“走吧。”
但谢百三还是说:“我看羊子不像白麻子。”
这回,我、马水清、刘汉林三个人与他争执起来:‘像,太像了!“然后,我们骂谢百三”眼瞎了“。刘汉林还多补了一句:”眼瞎了,还有两个洞洞呢!“
谢百三用手背擦了擦额上的汗,不服气,躲到了棚子的柱子后面,想等白麻子出来时,再仔细看个究竟。
白麻子没有出来,倒从食堂隔壁会计室走出施乔纨来。
施乔纨长得极文静,那种苗条身材,是乡下看不到的。她总是穿得那么讲究,那么干净。她走路的样子,给我们所有人都留下了记亿。她一步一步地走,每走一步,仿佛都是经过认真掂量的——她要一步—步都走得好看。随着脚步的移动,她的腰肢也在轻轻地扭动。我们从来没有见她走过快步,也没有见她走过慢步,她永远走那样一个速度的步子。
施乔纨叫她的儿子:“羊子,别掉到水沟里!”
羊子歪过脑袋来,“白麻子呢?”
施乔纨在脸上摆出不高兴,“不准瞎叫!”
羊了看了我们一眼,“他们都叫他白麻子。”
施乔纨同样不高兴地看了我们一眼,走过来拉走了羊子。
白麻子挎了一只大篮子出来了,“羊子!”
羊子听到了叫唤声,马上跑向白麻子,仿佛一只独游的雏鸭听到了老鸭的叫唤。
白麻子说:“羊子,我到菜园去拔菜,你去吗?”
“去!”羊子说。
施乔纨回会计室去了。
我们便看着羊子和白麻子沿着田埂往菜园走。白麻子在前,羊子在后。我们突然觉得这是两只走路走得—样的白鸭子——一大一小两只白鸭子。谢百三说:“真像,羊子就差脸上有几颗白麻子了。”
第一部分河边小草房里的老头(3)
第三节
马水清又请我去吃猪头肉,酱油倒得太多,渴得我趴在水码头上咕嘟咕嘟喝凉水,深夜肚子疼,肛门憋不住,穿着小裤衩就往厕所跑。宿舍顶头只有小便池,到食堂后面的大厕所解大便,得跑出—百米。我死死收缩住肛门,活像—头被追赶的牛,一口气跑进大厕所,刚蹲下,下面便汹涌而出,舒服得让人闭起眼睛。我很快活地蹲着,可夜深人静,又颇为无聊,便透过厕所的花砖洞往前看。就在这时,我看到施乔纨宿舍的灯亮了一下,又很快熄灭了。
我想到了白麻子。
因为蹲得很舒服,又想到从宿舍到这厕所来一趟也不容易,便决定多蹲—会儿。我仰头望着厕所上方的天空:月色朦胧,浮云片片,寂静无声地飘向黑暗的远方。这春夜真是恬静得很。蹲着茅坑,来享受这份春的恬静,也真是件让人心醉的事情。一边,身体在微微疼痛和排泄带来的舒畅之中享受着一种难得的快感,—边,心灵被一种纯洁而温柔的恬静所净化,所抚慰,真觉得此时此刻,很是幸福。
—对可恶的猫破坏了这份恬静。它们简直不像话,并且太没皮没脸。它们在厕所前面的林子里呜咽着,叫喊着,那声音很怨屈,很悲凉,很痛苦,又很狂浪,一阵一阵的,像是在互相威胁着,互相撕咬着,互相蹂躏着。我在嘴里骂了一句脏话,擦净自己,出了厕所,从地上抬起—块砖头,恼怒地向林子间掷去,霎时,林子里寂静下来了。但,不—会儿,在另一处,它们又继续了刚才的呜咽和叫喊,并且不时掀起丑恶的浪潮。我懒得再去理会它们,往宿舍走去。
走过食堂东侧时,我下意识地往施乔纨的门口瞥了一眼,就在这时,我听到了—声轻微的开门的“吱呀”声,我机灵地闪到了—棵大白杨树后,把脸侧过—半来,用一只眼睛朝前看去,只见一道白光从施乔纨的门里闪出。白麻子!肯定是白麻子,只有他才有那么白的身子。不知为什么,我的双腿开始颤抖起来。挨着白杨树就是—道小水沟,沟里有水,泡松了树根边的泥土。随着我双腿的颤抖,我感觉到脚下的泥土在坍塌下去。当我正要用双手去抱住树干时,脚下的泥土已经滑落到水沟里,我的身子失去平衡,很不体面地(幸亏是深夜)跌了进去,发出一片水响(不可原谅的声音!)。我连忙爬上来,想拔腿跑掉,但是白麻子已经走过来了。
我们两人都只穿了一条裤衩。我只穿一条裤衩是因为肚子闹腾急着要上厕所来不及穿衣服,而白麻子凭什么只穿条裤衩呢?
我们挨得很近地站着。浮云逝去,月光粲如白昼,我不敢抬头看白麻子,但我能感到白麻子在审视着我。我让自己壮起胆子来,也看白麻子。但还是不敢仰着头来看他的脸,而只是平视着看他。我看见了他白乎乎的裸着的上身:真肥,有一对女人似的乳房,短裤落在胯上,肚脐眼深深地陷进去。不知过了多久,我看到面前的白色躯体转了过去,走开了。这时,我感觉到空气中有一股淡淡的香味。那香味忽然使我想起了施乔纨。每当我们去会计室买饭菜票或交学费时,我们总能闻到这种甜丝丝的香味。白麻子朝他的房间走去,越走越远。月光下摇摆着一只白鸭子,让人别人一番感觉。
为这次无意中的窥看,我将在整整—个春季领受白麻子的冷淡和为难。看来,人是不愿意让人知道自己的秘密的。人会对知道自己秘密的人产生不快、恼怒和怨恨。
那天,谢百三让我去向白麻子领取水桶扁担等工具给菜地浇水,我一连叫了三声“罗师傅”,他都未答理我,脸上冷冰冰的,让人十分尴尬。我又叫了一声“罗师傅!”他掉过头来问:“什么事什么事?”我说:“领水桶扁担浇水。”他说:“叫你们班长来领。”我只好去告诉谢百三,一路上,心里不住地骂:“白麻子!白麻子!”
我们每周都要订饭,早中晚各是几两米的饭,要在上周星期天晚饭之前向白麻子订好。我不想去见白麻子的冷脸,因此这—周的饭,我就请刘汉林给我代订了。星期—早上,我抓了饭碗准备吃粥,两个抬粥桶回来的同学说:“林冰,白麻子说,你这—周没有订饭。”我说:“刘汉林给我订了的呀!”抬粥桶的同学说:“你去问一问白麻子吧,反正这桶里没有你的份儿。”我问刘汉林是怎么一回事。刘汉林说:“我是跟他说了的呀!”他便拉了我,一起去找白麻子。
“罗师傅,林冰这—周的饭,不是我代订了的吗?”刘汉林问。
白麻子说:“不能代订。他如果不吃,你吃呀?”
“过去,不是也有代订的吗?”我说。
白麻子把麻脸朝我—晃,“过去是过去!”说完,夹着—筐饭碗到河边洗碗去了。
刘汉林追上前去问:“能补订吗?”
“—周订—次。他要补订,你要补订,我还要专门划出—个人来伺候们们吗?”
往回走的路上,刘汉林问我:“你在那儿得罪他啦?”
我把那天晚上的事告诉了刘汉林,他叹了一口气,“谁让你知道人家丑事的?”不过,他觉得这件事有点意思,一路上不停地向我打听详细情节:“是光屁股吗?”我说:“干吗光屁股?穿着裤汉。”(那些年,我总觉得马水清、刘汉林他们几个都比我多知道好多事情,我常常显得很傻。)他还问这问那,问得我很心烦,因为我在想我这—周没饭吃怎么办。
当天晚上,我回了一趟家,弄了点干粮,加之马水清他们每天分一点米粥给我,才勉勉强强地馄了—周。
施乔纨也跟我过不去,她让姚三船通知我补交学费。
我去了会计室,问她:“我的学费不是免掉一部分了吗?”
“你家并不穷,穷还老去镇上吃猪头肉?”
“那是马水清花的钱。”
“你还挺有福气的嘛,反正不能免!”
“邵其平老师通知我说免了的。”
“他说免,让他替你掏钱。我这里不管。我只知道你欠着学费。”
我只好转身出来去找马水清借了钱,把学费交了。
那天夜里,我没有拉稀,但我却跑到大厕所里去蹲着。天气已暖,厕所里臭烘烘的,但我坚决地蹲着。我用眼睛盯住前面那间屋子。这天夜里,没有讨厌的猫,万籁俱寂。厕所离那间屋子很近,有什么响动这里都能听见。然而左等右等,除了听到施乔纨迷迷瞪瞪地把羊子叫起来撒尿,其他任何响动也没有。我又躲到食堂旁边的白杨树后面守了一阵,终于什么也没有看到,只好,悻悻地跑回宿舍。
春末的一天早晨,我去水码头洗手,脚刚踏上木板,那木板便向下沉去,吓得我立即跳到岸上。我再回头看时,只见木板从架子上滑脱了,在水上漂着。
“把木阪够上来!”岸上响起白麻子的声音。
“这不是我弄开的。”
“你还赖,我这里亲眼看见你把它蹬开了的。”
“拴木板的铁丝断了,我刚一踩上去,它就往下沉。”
“我刚刚还挑了满满—担水,它也没往下沉,怎么你—踩上去就往下沉?这铁丝是谁弄断的?”
“反正不是我弄断的!”
“你嘴还硬。它总不会是自己断吧?”
“那我不知道。”
“你还不把木板够上来!”
“我不够!”
“是你说的,林冰!”
“说了怎么着?我就不够!”
白麻子把水桶咚地扔在地上,“我偏要让你够!你今天如果不够上来,你,以后就甭想在食堂订伙食!”
我掉头—看,只见木板正朝河心漂去。我有点心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