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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天地皇皇-第1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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熟悉这里的沙滩这里的浪。
    狂潮像一条恶龙在摆动。
    城里来的人看呆了。日本人看傻了。
    光身子的田稻居然能在浪峰卷掷出来的那条鱼尚未落地时,跃起将鱼接住。他
双手擎鱼,向前飞一般跃出浪口,巨浪像一堵白墙在他背后倒下,而他身上却滴水
不沾。
    看台上的人为之鼓掌叫绝。
    “哥,你瞧,阿稻简直是条鱼,有天老爷在保佑他,浪咬不着。”兰香说。
    “打鱼的本事,有什么了不得。当官才算本事,发财才算本事。有本事的看,
没本事的人才去给人看。”昌金不以为然。
    “你一点本事也没有。”
    “我长大了管他,我们爹管他爹。管人的人才是能人,有钱的人才是能人。玩
命的人算什么?”
    “你不是也怕他么?”
    “我怕他?他怕我的日子还没到哩,长着哩。”
    这边本田也禁不住赞叹:“神奇神奇!”
    林老爷说:“阿稻绝了,像哪吒太子转世。”
    一个日本人在拍照。
    杨茂生一个趔趄,摔倒,眼看巨浪要吞噬他了。
    就在这一眨眼之间,田土根回过身来,抓住杨茂生的双手,用力一扔。杨茂生
翻了个身,滚出一丈多远,跃起,逃出浪口。
    大浪雪花盖顶般向田土根压下来。
    “爹——”菜儿哭叫。
    田土根逃不出浪口了。台上的鼓声自然停下,击鼓的日本武士的鼓槌凝滞在半
空中。
    只见田土根扭转身,张开四肢,往塌下的水墙上仰倒上去。
    豆女一声惊呼:“土根——”
    阿稻跑出个弧线,跳出潮头:“爹——”
    江岸一阵缄默。
    澳地,田土根从潮后的平水中钻出来,鸬鹚一样。
    一片喝彩,鼓声大震。
    第一天比赛收鼓。
    两名弄潮手被大潮吞噬了。江边留下的是凄惨的哭声和一片落日红霞,映红了
江水。
    林老爷叫人送了些钱给死者的家属。
    谁也没去领奖。
    日本人通知,弄潮明日继续进行,逃者严惩。明日将有战区长官来观看,全岛
防范更严。
    阿稻告诉阿麦,叫林家人明日别来了,还让阿麦千万别跟外人讲,只跟老爷一
个人说。阿麦是回家来过中秋的,当晚,他回到城里去。
    第二天,弄潮还没开始。本田一登台,台下的地雷就爆炸了。两个日本士兵被
炸死,本田的胳膊也炸伤了。观潮台炸坍了。
    日本人大怒,封了岛,搜查新四军。
    幸好征来的弄潮儿昨晚是关在炮楼里的。
    日本人查不到线索,枪毙了几个弄潮儿,烧了铜钱沙,把岛上的人全部赶到南
岸,连陈耀武也没放过。他回了田家畈。
    铜钱沙成了一座无人的空岛,又荒凉起来。
    初冬,水冷草枯,一片萧肃。斜阳夕照,江天寥寥,一道红波是惨惨的红日滴
洒的鲜红,如血浸染。苍山撑住那片吞噬着残阳的乌云,丝竹在晚风中垂泪。江边
的千年古律依然翠绿,这旷日持久的战争风云,在古樟的眼里,只不过是地上扬起
的一阵尘土。她看惯了唐王的金戈铁马,宋帝的骄奢淫逸,金元胡虏,明朝苛政,
清的盛衰,几个倭寇的骚扰。南讨北伐,自相穷兵黩武。一时生灵涂炭,毕竟也只
有几度春秋。忽必烈的战马不也踏过了江南吗?他的儿孙们最终还是回到草原把他
偷偷地埋在沙漠里。努尔哈赤呢?虽然也有过康乾盛世,一统天下,到如今姓爱新
觉罗的全国有几个?不连子孙和祖宗一起留在这块中华大地了吗?日本人最终还得
滚回那太平洋的岛国上去。那里才是他们的地方。一方之土,一方之民。夺不走,
搬不动。
    江风踏着涌潮,婷婷娜娜,款款地上了沙滩。她舞动着裙据,一群黑色的蝴蝶
飞起。如雨如雾如云如翳如黑色的夜幕。风如少妇,扭动着她的腰肢,舒展着广袖,
抚摸着这块受难的土地,拂起了那一堆堆残留的灰烬。
    田土根父母的坟在冬日残灰中格外醒目。坟头的一丛芦苇,芦花飘尽,留下缨
穗,赤红得如一束束火焰,坦然地猎猎招展。那块碑挺立在铜钱沙的最高点,碑额
上歇着两只精黑的八哥。它们也许怀念着那炸死的老牛。以往,八哥总是喜欢在老
牛的背脊上或犄角上啄牛虹,磨嘴壳。这时,它们在石碑上磨着尖锐的嘴,仿佛磨
着复仇的刀。
    夜幕降临,孤荒的铜钱沙被一层雾霭笼罩,似乎沉没在江底。一群野鸭飞来,
这里是它们的家。它们在低空盘旋了一周,扑扑嗒嗒,一个个落在浅水沟里。
    远方,黑黝黝的山影上有一钩明月。
    两个持枪的日本兵站在炮楼上,望着东边的海,显得无聊无奈。他们在这里守
什么?守着眼下这块万籁寂静的土地吗?守到何年何月?又不能把她拖到日本国去,
说不定某日某时连自己也守不住,尸抛异国。他们哼起思乡的小调,很轻,只唱给
自己听。
    耐过了漫长的冬天,春天又来了。
    铜钱沙上的野草芦苇又泛青了。嫩绿的草尖上挂着露珠,迎着朝晖,从黑色的
灰烬中破了土,一点点,一片片,点点成片,片片相连,盖住了铜钱沙。野火烧不
尽,春风吹又生。铜钱沙依然是一片绿洲。
    春荒时节,离开了土地的人们,生存艰难,眼看地荒了不能去种。田土根和杨
茂生在一个漆黑的深夜,作了一次冒险的偷渡,居然没被发觉。他们太熟悉自己的
土地了,不用眼也能在岛上走路,何况一过江边就钻进芦林,白天也难发现。他们
挖出了埋在地窖里的稻谷和番薯,运了回来。他们的成功激励了村里的人。连续三
次上岛,都没被日本人抓住。
    但是日本兵发现了岛上有人活动的痕迹。以往他们在岛上巡逻的时候,用木板
搭的一个小桥上有别人的足迹。于是,一班日本兵在桥边的芦苇中潜伏下来,接连
潜伏了三个晚上。
    月色昏昏,江涛阵阵,夜风习习,时而从芦苇中的水塘里传来野鸭嘎嘎的叫声。
蛙鼓紧一阵松一阵。田土根带着五个人一条船又一次偷渡上岛。他们各自挖出了自
家埋藏的粮食,担了,一个一个从那桥上走过。他们是浮水过来的,绕过了那桥,
回去时挑着粮,泅不了水,只好冒险过桥。谁知桥头等候他们的是刺刀。日本兵想
抓活的,没有鸣枪。田土根一只脚刚踏上桥,一只手就伸过来,抓住了他的扁担。
一伙日本兵蜂拥而出,狂叫:“抓活的!”田土根扔下担子,纵身一跃,跃过了水
沟,滚进了芦丛。一声枪响,炮楼上的探照灯打过来,还没有过桥的五个人全被日
本兵围住,一个个被刺刀戳死了。稻子撒在水边,血染红了水沟,染红了稻子。
    田土根伏在芦丛里,一动不动。日本兵搜了一阵,没搜到,又不敢在黑夜里恋
战,扔下五具尸体,回了炮楼。
    田土根又潜了回来,摸到一具具带着热血的兄弟的尸体,只有杨老三还有一丝
气。田土根背上他,回到江边,上了藏在芦苇中的船,荡离铜钱沙。但船上的杨老
三不到岸就断了气。他的脖子被割断一半,身上挨了五刀,鲜血流满船舱。
    谁也不敢再上铜钱沙了。
    那四具尸被日本人抛到江里,流走了。
    那浸染了人血的稻籽,撒在野地里,发芽生长起来。
    当年秋天,不可一世的日本人扔下了太阳旗,放下了武器,两手空空,惨兮兮
地滚回那遥远的岛国。
    若于年来,经历了战火和鲜血的洗礼,铜线沙依旧绿色葱郁,早潮退罢晚潮来,
谁也没挡住四季交替。涌潮带来的泥沙一寸一寸地淤积,铜钱沙日长夜长,刺刀没
能割去她丝毫,炮弹炸的坑被风雨磨平了,野草像痴一样结起,风霜雨雪过后,一
片新土芬芳如旧。这些年来铜钱沙死了十五人,只有一个人是正常病死的。铜钱沙
上几乎没有五十岁以上的老人。铜钱沙上的女人不负历史的重望,不负民族的重任,
很快弥补了这个创伤,生了十五人。
    然而战争并没有因胜利而结束。另一场战争如火如茶地在北方开展,大量的军
队向北方集结。中国人自己打自己,解决自己的问题。谈谈打打,谈不清,只有打
了干净。
    南方出现了短暂的和平。
    铜钱沙的人们全部返回他们的家园,回到他们开辟的土地上。除了土地依旧完
整无缺,一切都残缺不全了,连那棵柳树也少了一个大校碰。那是被炮弹炸掉的。
不过,伤痕边又长出了新桠。野草更加茂盛,芦苇更加葱绿,尤其是移来的芦竹,
蓬蓬勃勃,生机盎然。
    清明时节,田土根割去了父母坟头的荆棘藤葛,留下一丛盛开的野蔷薇。红色
的、白色的蔷薇花瓣,蝶翼似的张合,散发着沁心润脾的芬芳。蝴蝶在花丛里翩翩
跃跃,野蜂在花蕊里舔着花粉。太阳柔和,春风徐徐。田土根刚刚插完稻种,两腿
沾着泥。
    那只花狗者了许多,不知它是怎样躲过了这场浩劫。它又回到田家,还带回了
两只小狗。它常常卧在坟边,思念着炸死的牛,思念着阿麦。阿麦早把它忘了。阿
稻长大了,也不再理它。菜儿有时拿棍子撵它走。八哥来了,落在石碑上,似乎不
认识它。八哥早已不是当年的八哥。布谷鸟在田头地边叫着,燕子在研陌上低飞。
狗在土根身边蹲下。当年土根把它抱来时,它还是一只小狗,岛上只有他和它。如
今它有点老态龙钟了,土根也见老了些。土根摸了摸狗的脑袋说:你也回来了!
    狗舔了舔土根的手,泪水在眼眶里转。重逢了。
    田土根把父母的碑扶正,擦了擦碑身。菜儿提着竹篮,豆女从篮里取出一碗青
团,摆在坟头。
    “爹,娘,不打仗了。今年收成好,我要把这田买回来。要不是日本人来,这
田我早买下了。”田土根跪在坟前。
    他点燃纸钱,风把纸灰吹起,在坟头袅袅地荡。狗叫起来。
    豆女说:“爷爷奶奶回来了!”
    菜儿问:“在哪里?”
    豆女指着风说:“那就是,狗看得见,人看不见的。”
    菜儿问:“田买了给鬼吗?鬼也要田?”
    土根说:“买了给哥哥,一代一代传下去。祖人死了,埋在自己的田里,不做
野鬼。”
    “我呢?我不要田?”
    “哥种好了田娶媳妇,给你办嫁妆。女人是别人家的人。”豆女说,“把你嫁
给一个有田的人家。”
    “我也要有田。我不嫁,我姓田。”
    田土根笑了。
    他点燃了一把香,往一片乱葬岗走去,那里埋着几个新四军。他们是异乡人。
他给死者每人一住香,作三个揖,说,兄弟们,日后找到你们的家人,我一定要他
们把你们搬回去。
    陈耀武给日本人卖了几年命,差点儿把老命贴进去,但没捞到半点好处。日本
人走了,他也回到铜钱沙来,并且在铜钱沙盖了一栋瓦房,像模像样地做起地主来。
    乡长王老爷被锄了奸。他女儿阿焕却怀了日本崽子,没锄,正愁着呢。
    共产党主力北上参战去了,国民政府依然当政。陈耀武继续当大保长,依然代
林老爷管铜钱沙。他看中的不是林老爷的地当二地主,而是铜钱沙几年来从江中冒
出来的大片沙滩,平展展三四百亩靠北江的新滩头。林老爷是前面的乌龟爬开路,
他是后头的乌龟照路行,也去注册了田地。但他不到杭州市政府注册,而是到余杭
县去注,这当然是很受欢迎的,因为这个岛在行政管辖上没有国家的正式行文,地
处三县交界处,余杭县也有其中之一份。他不仅注册了三百多亩地,还注册了一个
盐场。用这块滩涂来开盐场,晒盐,比种庄稼更来账。不要围高塘,咸潮涌来就是
钱。海水太阳,永远不缺,天赐的。一年三百六十五日,有多少天出太阳?海水每
天两潮,漫上滩涂,灌进盐田,挡住,晒干,就是白花花的盐,白花花的大洋。不
用种,只管收,收了卖给官府,亦可私卖。滚滚的潮水,滚滚的财源哪。他比林老
爷还高出一筹哩。要不是日本人来了,早几年他就发大财啰。
    他募了一些人来给他筑盐田。铜钱沙西高东低,缓缓而下,东北边简直是一处
天然盐场。十多年前田土根捞浮财捞死尸的胯档湾,已经被淤平了。陈耀武出资打
起一道浅堤,全是石头做的。从低到高,做成十八层,由大块到小块,一级一阶,
阶阶有膛,膛膛有口。海潮灌进盐田,薄薄的一层水,太阳一烤,水蒸发了,含盐
的浓度逐层增高。他从象山盐场高价雇来了看卤的师傅,让他把好最后两关,收卤,
放卤,看成色。从当地雇些廉价劳力,放水,刮盐挑盐。晒盐是卖力气的苦生活,
太阳越辣越要干,把卤水浇到一块块眠床大的木板上,让太阳烤,烤成盐花,刮下
来,再挑到盐仓里去。每个盐工要管二三十块棺材一样重的大木板。天上只要起了
雨云,就没命地盖,刮起的盐,没命地挑。雨一淋,晒干的盐顷刻化成水,那就白
干了。白干是不给工钱的。盐挑进仓,过了秤,才按斤开工钱。一分半分一斤,一
百斤盐换不了一块钱,还得扣除租晒板的钱。你有多大的力气,就租几块板,早上
背出,晚上背进。最原始的制盐法,成本极低却卖价极高,丰利。
    铜钱沙上的男人,几乎都到盐场去打工了。一天能挣五到八毛钱,十天一结账,
比打鱼种庄稼来得快,又无多大风险。铜钱沙的男人只要多卖一分力气,就多了一
条生计,却是一年到头没得闲了,除非连日阴雨。他们浑身都是咸的,皮肤上刮得
下一层盐茧。
    田稻站在被扒掉了半截的炮楼残垣上对着东方撒尿,撒得痛快淋漓,一泻数丈,
标枪一样,直捣江中。
    “我日他娘!”他大声地豪爽地骂了一句。他在骂谁?骂本田?本田带着残兵
回日本去了。骂王乡长?王乡长脑袋开了花。骂陈耀武他表伯?也不是。他挺喜欢
他女儿兰香,看在兰香的分上吧!骂昌金?骂他不过瘾,揍他才过瘾。这小子最神
气,在城里念洋学堂,中学生,每个礼拜回来,少爷小老板。
    他想去做盐工,帮家里挣钱。

    兰香到阿稻家来玩。阿稻对她说,“跟你爹说说,让我到盐场去晒盐,给我十
五块盐板。”
    “你去晒盐?嘻嘻,太阳把你晒干啰!嫩黄瓜儿,晒蔫了用盐腌吧!”自从阿
稻救了兰香,兰香视阿稻如自己人,常到田家来。
    “真的,我去晒盐。”
    阿稻家没人到盐场去干活。田土根虽然有力气,却不肯低三下四去给陈耀武当
盐工,让他从自己身上刮钱。一斤盐官价一毛三,而盐工晒一斤盐只给一分钱。盐
田是谁的?老天的。他懊恼自己怎么没想到围涂做盐田呢?他不知道盐田是陈耀武
的,因为陈耀武对他们说,这是林老爷要他干的。田土根发誓不到盐田去,把全部
力气使在庄稼地里,期待着好收成,收获了买牛、买田,给儿子讨媳妇。林老爷会
遵守诺言的。
    “爹,我想去晒盐。”
    “你去你去!”土根没反对。儿子去干,是另一回事。
    “一百来斤一块盐板,你背得动?”豆女担心。
    “背得动。赖子都到盐场去了。”阿稻说。赖子比阿稻小。
    “赖于不晒盐,不挑盐。他打杂,只给饭吃,不拿工钱。”兰香说。
    兰香极少到盐田那边去,那里全是赤胳膊光背膀的男人,除了使力气,就是讲
粗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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