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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天地皇皇-第1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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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兰香极少到盐田那边去,那里全是赤胳膊光背膀的男人,除了使力气,就是讲
粗话。光棍儿一大群,野狼似的。村里的女人都怕到盐田那边去。“阿稻,为什么
不去读书呢?或者像阿麦,到城里学生意去。晒盐的是粗野人,”兰香说。
    兰香拉了田稻,到屋外悄悄说:“我嫁你。我爹说给我二十亩地做陪嫁的。”
    “你爹不会把女儿嫁穷人的。”
    “我的命也是你救下的,我愿嫁你。日本人走了,说也不怕了。”
    “那又是一回事。我只要你帮我向你爹说,到盐场去跟梁师傅学看卤。”
    兰香无可奈何地答应了。
    阿稻当了盐工,晒得像一头黑枯。几个月晒下来,皮肤像鳞甲。他膀粗,臂宽,
腰圆,一担能挑一百八十斤,刮盐时,手脚麻利。梁师傅看中了他,收他做了徒弟,
每当咸水放到十六道时,就叫他过去看成色,也就是测量浓度。那时,没有仪器,
全凭实际经验。这经验是吃饭的本钱,一般是不外传他人的。梁师傅看中了田稻灵
光,有力气,诚实,慢慢地把经验传授给他。梁师傅听说过田土根的经历,很佩服,
工余时,常到田家玩。高兴时,两人一壶老酒,一碗蚕豆,一条成鱼,喝到半夜。
梁师傅没带家眷,衣服脏了,田稻抱回来,豆女把它们洗净晾干,阿稻又送去。阿
稻得了些密法,比别人晒的盐成色好,粒细,色白,一块板比别人多出几斤盐。他
拿的工钱比大人还多,都让人家嫉妒了。
    陈耀武也看中了他。他的儿子陈昌金是不会干这种活的。他是老板少东家。如
果阿稻能学成大师傅,雇他,要比梁师傅价低,也走不了。梁师傅只答应干两年就
回去的。
    陈耀武跟阿稻说:“阿稻,好好学,梁师傅走了,我请你掌槽。”
    过水有十八道槽,三年才能学得差不多。
    阿稻说:“我掌槽,要加工钱。我不要加,加大家的。一斤盐二分钱。”
    “嚄,小子,手艺还不到家哩。”
    “你也赚得太多了吧!”
    “我赚个屁,开销多大,官税就去了三成。修盐田的本钱三年也收不回哩。”
    阿稻还不懂这些。他大多数时间在盐田里,只有阴天才跟父亲到地里去弄庄稼,
赚来的工钱,也都交给了父亲。
    兰香无奈,也到盐田来逛逛,主要是想跟阿稻说说话。
    兰香找到田稻,悄悄地说:“阿稻,我爹要把我嫁到城里去。”
    田稻说:“那好,做太太嘛,你是做太太的命。”
    “好个鬼,一个学生娃。林家二少爷的儿子你见过没有?”
    “没见过,但听阿麦讲过,人蛮好的,叫林清的。”
    “他爹是个大烟鬼,听说老逛窑子。”
    “那——你嫁他家,可得当心点。”
    “我不嫁他家。我是你的人。”
    “我配不上啊!你爹要把你嫁到城里,你还是去吧,何必跟我受苦呢?”
    “要不是你,我早死了。”
    “我不要你报答我,我没敢想要娶你。”

    又是一年春天。北方的战势向南方扩展。林老爷八年抗战中除了铜钱沙的地产
没有收入也没有上税之外,几乎没有什么大的损失。他的爱国爱土爱乡之情还是有
的。林佩玉随夫去了东洋。他又成了国民政府的地方参议员。
    他终于记起了该采铜钱沙看看。光听陈耀武说,听田土根偶尔来说,觉得不是
一回事。日本人走了,这块地也该考虑派什么用场。听说陈耀武在开盐场,却没见
他缴钱入库。
    他叫来田麦,问了问,倒是吃了一惊。“走,陪我去看看。”
    田麦就陪着林老爷下乡来了。
    田麦完全是城里人的样子,虽然是伙计,但在林家出入,市风耳濡目染,举止
言谈,服饰打扮,已跟乡下人迥异。他的体形和相貌跟田稻一样,站到一起,却没
有孪生兄弟的感觉。皮肤颜色的差异太大了。阿麦细皮嫩肉,脸蛋儿白里透红,一
副大男孩相。田稻黑里带紫,肌肉凸凸的,腮帮上看得出胡茬子,壮得像一头青毛
枯。乍一看,阿稻真像长三岁的哥,完全找不到同年同月同日生的迹象。田麦总是
面带微笑,文静谦和,甚至有几分卑微,出口都是客套话。这是练出来的,不是爹
妈生的。田稻却一副犟相,桀骛不驯,说话像放铣,不拐弯儿带火药味。田麦识了
许多字,算盘打得呱呱叫,见识也广,话语中时不时夹些文绉绉的官话古辞儿,这
都是拾人牙慧,反复揣摸得来的。田麦不讲粗话,走路也文质彬彬,让人三步,伸
手作个“请”字;别人讲话,不轻易插言,一副恭听的神态,很是讨人喜欢。林老
爷把他交给了一位手艺高超的药技师研制中药,学了四五年,认了师父做干爹,深
得传授。哥俩初长成人,各自为生。田稻是用力气来讨生活,田麦是用心在讨生活。
兄弟俩一母所生,一个胎胞里抖出来的两副一样的身架,性格却完全不同。从抽筷
子的那一刻起,两个人的命运就抛在了完全不同的轨道上。
    田麦领了林老爷到田家来。一辆黄包车拉来的。
    林老爷没有直接到陈家,陈耀武也不知林表叔要来。
    田麦把林老爷领到自家的茅草屋时,家里只有妹妹菜儿。土根和豆女在田里干
活,田稻在盐场里。
    林老爷叫车夫把车歇在门外,一群孩子围过来看热闹,车夫就自己坐在车上打
盹去了。跑了几十里路,也累倦了。
    “这就是你家?”
    “是的,老爷,请进。”田麦很不好意思,“真是屈尊大驾,实在不成样子,
寒舍寒舍。菜儿,快去叫爹,说老爷来了。”
    “暧!”菜儿飞跑去了,边跑边喊:“爹,城里老爷来了,小哥也回来啦!”
    田麦端了条木凳,吹了吹木凳上的灰尘,又拿抹布擦了擦,让林老爷坐。林老
爷坐下:“种田人家嘛!原来,你们家不是有栋像样的房子么?”
    “嘿嘿,那年清岛烧了。”
    “唔。”林老爷记起来了。
    田麦慌手慌脚找茶水,拎出个土巴壶,拿了个粗瓷碗,不敢倒出水来,十分尴
尬窘迫。他知道老爷吃茶是很讲究的。
    “给阿根倒碗凉水喝喝,他累了。”老爷说。
    田麦倒了一海碗凉开水,端出去给了车夫。车夫“咕咚咕咚”喝了个尽。
    菜儿跑回屋:“小哥,爹和娘回来了。”她望着林老爷笑。
    林老爷掏出两块银洋,塞给菜儿:“拿着,买件新褂儿穿!”
    “老爷,茶也没喝一口,让你破费。”
    田土根和豆女进屋,连腿上的泥也没来得及洗净。
    “老爷,怠慢你了。阿麦,不懂事,老爷下乡来,你得先捎个信回家。”
    “不怪阿麦,我是临时起心要来的。嘿嘿,早想来看看,一直抽不出空来。你
们还好吧?这些年也够苦的了。不说过去了。现在怎么样?老户都回来了没有?”
    “都回来了,而且又来了十多家新户哩。唉,兵荒马乱,田也荒了,种熟了的
田又生了,又得花大力气呀!好在今年开春,雨水不错。田,翻耪了一部分,缺种。
这些年,肚子也填不饱,蓄命比蓄种要紧啊。儿女前世修,种子隔年留。佃户们家
无隔月粮,哪有种啊!”土根说。
    “也是,缺种是大事,慢不得的。人误田一天,因误人一年。季节要紧,清明
都过了哩。种,我先垫吧,叫各家各户报个数来,稻谷多少,豆子多少,玉米多少,
芝麻多少,我回去叫账房安排。秋后,你们还就是了,勿撂荒。阿麦,这事交你办。
先登记,明日就办。”
    “是,老爷,我明日就去办。”阿麦办事精细能干。
    “老爷,这太感激了。”土根代表佃户给林老爷作了个揖。
    “还有什么难境,说好了。青黄不接,饿肚子种地不行呀!”
    “这年头,谁家不空,连老鼠都饿跑了。靠捞鱼虾换点米,芥菜、马兰头当顿
哩。家里的强劳力都到盐场去挣几毛钱换种子。”
    “是耀武开的盐场?”
    “老爷,盐田不是你的么?两三百亩呀!”
    “我的?田当然是我的,谁叫他开盐场?”
    “老爷,晒盐可赚啦!”
    “哼!我就是来看看的。他开什么盐场,把佃户都拉过去晒盐了,田,不种啦?
岂有此理。土根,你跟大伙说,种子我借,春粮我也借,春借一斗,秋还一斗,不
加利。今年的租减一成,二八开。让晒盐的人回来修塘,修塘的人,一方石土一升
米,现给。有愿来开荒的新户,一视同仁,江南岸的,江北岸的,田家畈的,我满
收,老田收二成租,新田今年免租。缺粮给粮,缺种借种,度过这荒年再说。”
    林老爷的开明之策,引来了许多人。杨茂生也领着一些老户来拜林老爷。阿麦
忙着给缺种缺粮的人造册。林老爷说,两天之内,派车送来。佃农们感激得五体投
地。
    田土根和杨茂生领着林老爷去看塘,残缺的塘亟待修补。阿麦拿了把算盘,预
算工程量。人们都愿来修塘,一方土一升米,比晒盐还强,而且益在自己。
    陈耀武听说林老爷来了,慌忙从江边盐田里跑来。
    “表叔,您啥时下乡来的?连信也没给一个。快,请屋里坐。”他对女儿兰香
说:“快,叫娘备酒饭,林家表叔公下乡来了!”
    兰香在看热闹。她的注意力在田麦那里。兰香听了吩咐,很不情愿地回家去了。
她想问阿麦,那个叫清的少爷怎么样。
    林老爷说:“酒饭我倒不希罕。来了嘛,总不会饿着回去。你全家都迁来啦!
那瓦房是你盖的啰。”
    “表叔的事,我岂敢不兢兢业业地办。”
    “我看你是要在此久住长业啰!”
    “那当然。嘿嘿,当然。”
    “听说你招了很多人来开盐场,发财啦!”
    “表叔,这事我正准备跟您商量哩。”
    “跟我商量什么事?我要是不亲自来,你去跟我商量吗?领我到盐田去看看吧!”
    “您跑了这么远,劳累了,还是到屋里歇着吧,我跟您细说。”
    “我不累。我来,一方面是看看大家,春种有困难,塘也要修补了,刚才,我
当面跟大家讲了,另一方面是来看看你。”
    “表叔,折煞我啦!不敢当。”
    “不敢当?你敢当的。修了两三百亩盐田,开了个盐场,怎不敢当哩。我还不
知道哩。哈哈哈!”
    田氏兄弟、杨氏兄弟都给闹懵了,不知其中蹊跷。
    “盐田……盐田……”陈耀武一时语塞。
    “开盐场,税可不轻呀!盐政问我讨税,我可得有个交待。我可不是那些不法
商人。”
    “盐政,盐税,我都办过了。盐田也注册了。”
    “那得谢谢你办事有方呀!可你还没有跟我订合同,几几分成?”
    “表叔!不瞒你说了——这盐田、盐场是我的,我已经在余杭县注册了。”
    林老爷一震,手中的拐杖一挥:“什么?你的?”
    “是。我已拿到土地契约。”
    佃户们你望我,我望你。又冒出个地主东家来。大东家二东家争地了,恐怕要
打官司了。他们这回是旁观者,不是当事人了。
    “岂有此理!这整个岛是我的。一千二百亩。”
    “表叔,现在这岛不止一千二百亩。我的盐田是从江里长出来的,不是你的。
不信,你拿弓去丈量吧!”陈耀武胸有成竹地说。
    “这钱塘渚是我的产业。我有图。不管它长多大,从水里冒出来一亩我就再注
册一亩。当年,陆地面积不足八百,我就注了一千二。新冒出来的,与我的地连着
的,自然延伸,自然属于我!”
    “表叔,天下的好事,也不能让你一人独吞呀!我办了,有证有据。”
    “你好大的胆!这是我地上长出来的尾巴,你割我的尾巴!”
    世上的财产中,一切都是可能消亡或隐藏的,惟独田产藏不住。谁能把田产关
到箱子里带走呢?田产不像房产,房产再坚固也可以烧毁或者随时光化为废墟。
    林老爷气得脸色铁青。阿麦陪着他到盐田去走了一圈。
    林老爷用文明棍捣着盐田说:“法庭见,法院见!”
    陈耀武早有打这场土地官司的准备了。
    阿稻在盐田看水,问弟弟:“老爷发什么脾气?”
    阿麦把原委告诉了哥哥。
    “有一场好戏看啰!”阿稻有点幸灾乐祸。
    “哥,不帮他干。这场官司,我们老爷肯定赢。”
    “管他谁赢谁输,只要把我们家的田给我们。”
    “我也积了点钱,给爹,凑齐了,把那十亩田的约写了,也了却爹的一场心愿。”
    “你会不会也学他们,注册个十亩八亩?江边多的是地哩,每年冒出一大片。”
    “哥,这事不是种田人家操办得了的。官府衙门穷人是进不去的。即使进去了,
你也打点不起。这叫鱼有鱼路,虾有虾路。”
    “他妈的,政府,牛鸡巴的政府。日本人在时,全都哑巴啦!不争啦!”
    “让他们争吧!”
    “有朝一日,田全归老百姓。田又不是爹妈生的,种田人只为种田操劳。不为
田操劳就好啰。听薛政委说,苏联就这样,集体农庄,田不再是谁的,用机器耕田
哩。把这牛鸡巴的政府打垮了,共产。”
    “嘿嘿,共产当然好了,听说连妻也共。共产是懒人穷人的馊主意。懒人才欢
迎共产,无产才来共有产。”
    “你胡说。薛政委他们才不懒哩。”
    “你也没见过共产。天下,哪有不为己的。换政府是当官的人的事。当官管百
姓,好处都让当官的占着。共产共妻,先让官共去。老百姓种地。田共了,一起种?
收了归谁?归当官的支配去?”
    “你不懂。”
    “我不懂,你也未必懂。争权夺利,争田夺地,我看得多哩。老百姓还是有几
亩自己的地或者自己的一家铺子才能立世做人。”
    “薛政委他们才不为田,不为地,他们为老百姓才打仗卖命。”
    “打赢了,他就是官呀!有了官就有了一切。假如他当县长,当省长,全县全
省就是他说了算叹。革命也是一种生意哩,大生意。拿命当本钱一本万万利的生意。
革命的有几个是有钱人?没有钱,干革命去,不死,就大赚哩。”
    “你哪里学来的这道理?”
    “看来的。凡事自己看,不听人家说。凡人都得有资本呀!”
    田稻觉得弟弟比自己成熟得多。“你说,将来我怎么办?”
    “积资本呀!买田是资本,革命也是资本。革命成了,你有一分功劳,就会分
给你一分利益的。世上的一切,都是按资本分配的。人没利益,谁肯早起呢?”
    田麦的一番话,把田稻说糊涂了。
    田麦跟林老爷回城时,给了爹娘五十块大洋。这简直让田稻大吃一惊。
    阿麦从出生到长大,几乎没有费豆女多大心思。这孩子听话,生下来就顺。阿
稻从她肚里出来,让她九死一生,阿麦几乎是她在梦里生的。阿麦小时就乖,不哭
不闹,悄悄地跟着调皮捣蛋、天不怕地不怕的哥哥长。阿稻胆大爱冒险,让她时时
担心。阿麦慎重沉静,不惹是非。娘把心全放到阿稻身上了。阿稻像父亲的影子,
阿麦像另一个人。有时她几乎把阿麦忘了。阿麦像盖在缸里的豆芽菜,不经风不冒
雨地长,揭开时,又白又嫩逗人爱。娘一胎生两子,两种性格两种福命。
    林老爷回城之后,马上请了律师,拉开架式,跟陈耀武打起官司来。热火朝天
的,连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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