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皇皇-第36章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先叫你出丑!”
菜儿和林清被强行拉扯到场部派出所门口,围过来十几个知青。他们要解救林
清,双方几乎打起来。“人家正常恋爱,你们强行绑架是非法的!”知青们吼道。
有的人还大声欢呼:“恋爱有理,绑人有罪!”“林清有志气,敢搞贫下中农团支
书。”青年越围越多,纷纷嚷着:“放开人!”
“不让资产阶级孝子贤孙玷污贫下中农。”阿才也不示弱。
徐兰也跑来看热闹。她瞪了阿才一眼,心想,怪正经的,三小时前自己是什么
角色?不是刚从女人身上爬起来的么?她看看怪可怜的林清,悄悄说:“放了人家!”
派出所长出来问情况。知青们已经把林清解开了。
阿才的目的达到了。吃不到的葡萄酸了。
赖子到村里,添油加醋、绘声绘色地一讲,村里立即沸沸扬扬。
田稻怒气冲冲到场部来,人群已经散了。林清到知青队去了,几乎被知青捧成
英雄,说他真的扎根了。林清辩也辩不清。菜儿正准备回家,田稻一见她,拉住就
要打。兰香也正好赶来,护住了菜儿。
“你给我丢人!”
“事情你也没问清楚,就打人!”兰香说。
“你打!”菜儿反而站到哥面前,“我嫁他,你又怎么样?”
“你跟他不清不白!”
“清白不清白是我自己的事。”
“你不要脸。”
“你别说她了,回去吧!”兰香劝道。
“你还有脸进门!村里人怎么说,你去听听。”
“我不进门,跟他去。”
“你!”田稻气得脸发黑。
菜儿没回家,第二天,就跟林清办了结婚登记,然后将各自的行李合到一起,
住到知青点上去了。好心的田永龙大叔给他们二人隔出了半边仓库做了新房,并且
买了一听红油漆,把林清的那张硬杉木板单人床刷红了。两人睡到了一张床上。
田稻缓过一口气来,坚持要操办一下,让他们住到家里。菜儿不肯。
婚姻就这么简单:一对男女,睡到一张床上,得到周围人的认可,没有人再来
侵扰,没有人再闲话,由你去做爱生孩子,敞开大门也无人管了。
林清躺在床上说:“这就叫结婚?太对不起你啦!”
菜儿说:“有什么对不起的,我要的是人。毛主席不是说有了人就有了一切吗?
我相信你将来会交好运。你人好,有文化,交了好运,可别忘了今日。”
“我永远对你好。这个社会在鄙视我,你却看得起我。我很感激你。”
“别感激,我是你妻子了。外面风风雨雨的,我还一身清白哩。为了你,我连
哥也得罪了。”
“我就扎根一辈子,当农民,种田,陪你到死。这块地过去是我们林家的,林
家人从来没耕耘过,苍天安排,让我来耕种。我甘心情愿,在这块土地上养育后代。”
“你真的扎根不走?”
“有你,你是土,我就扎得住根了。”
“我娘老说,女人是田,男人是种田汉,真的,看来不是疯话。”她解开了衣
裳,“你就扎下根吧!”
林清不谙男女之事,紧张了好半天,才真的扎进了她的肉体。菜儿叫了。林清
紧张得大汗淋淋,爬起来。
菜儿抱住他说:“不要紧,我身体好,会给你生个胖孩子出来的,会有收获的。”
“菜儿,我喜欢你。如果将来城里的房子还给我,我让你去住。那房子可好哩,
有花园,有楼,大小便也不出房,用抽水马桶。还有地板,红木家具。真的,全是
你的。”
“难怪我哥说我不要立场,掉进了资产阶级的泥坑。看来你没有忘记资产阶级
生活,扎根是假话。”
“不,真话。我认错,留恋那种生活,该死。”
“不该死。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听说我二哥娶了你大伯的女儿,是吗?”
“你们田家还我们林家一个。”
“瞧,床上搞阶级调和了。”
两口子笑。三尺宽的一块自由天地,什么话都可以说。
第二天,兰香来了,挑来了一担东西,都是做夫妻过小日子的必用品,还给了
他们三丈布票,二百块钱。
林娟知道了,带着女儿静静下乡来看弟弟,也送来了许多东西。潮生就是在姑
姑的新家里第一次见到静静这位城市小女孩的。这位小姐有点看不起他姑姑。她妈
妈也像高人一等似的。她们虽没言表,但从眼神中可以窥到。当年她们走“黑”,
不敢乱说。潮生记在心里,想,有朝一日……他十多年后,果然如愿以偿。
打以女婿的合法身份住进林家老宅,他的儿子成为这老宅的合法继承人。潮生
一向比较迁就林家母女,虽然他的社会地位已经爬升到一定的高度,骨子里还有点
难以抹去的乡下人的卑微感。平日里压抑着,今日再也压抑不住,才爆发了一通。
要不是姑父夺去了他的车钥匙,他真的会把儿子带走,再也不住这里了。
第十六章
潮生跟妻子和丈母娘生气,没有上楼,钻进了他以往住过的姑父的书房。他得
看姑姑和姑父的面子。再说,岳父老何一向跟女婿相处很好。他若真的要搬到农场
去住,也是一时冲动,实际上是不可能的。他已经像一个榫头,深深地打进了林家,
拔不出来了。
晚上,潮生和姑父谈起当年,谈起父亲和姑姑。那时,潮生还小,林清是刚下
放的城市知识青年。一眨眼,快有三十年了。
知识青年落到这片土地上的那一年,第三次大围垦开始了。
辽阔的海涂上,老远就能见到两米见方的大字:农业学大寨,向东海龙王要田!
东海的潮汐,舔读着这震天撼地的豪言壮语。一日两潮,丝毫不为所动。大浪
飞溅到标语牌上,洗涤着那分鲜红,使之渐渐暗淡。鸥成排地歇在标语牌上,拉下
白色的粪,亵渎着人们的豪情壮志。成千上万的围垦大军,打破了它们宁静辽远的
环境生态。它们时而掠起,在低空盘桓,“嘎嘎”叫唤,把屎拉在人们的头上,以
示抗议。
一道弧形的长堤,在平坦的海涂上崛起,绵延十里,直到黄山矶下。东风浩荡,
沙鸥点点,人潮如涌,红旗猎猎。这是一个隆冬低潮“的季节。
大片的海涂,袒露在惨白的冬日下。黑色的沙渚,肥一块,瘦一块。一道流沙
沟蜿蜒弯曲,清波细浪,波光粼粼,涟漪轻柔。沟的曲线,柔和地扭来扭去,扭出
一道道浪漫的曲线,澹澹的浅滩,如女人丰腴的肥臀饱满,水汪汪地性感。这才是
真正的处女地。地势略高一点的沙渚上,稀稀拉拉地长了些芦苇,冬天,芦叶枯黄,
风一拂来,习习地响,就像女人身上初生的阴毛,含着羞赧。大片滩涂,是刚长出
的不毛之地,光且净,沙地上留有昨夜退潮的浪痕。浪痕间印着无数鸥爪,偶有一
两行渔人的足迹,弯曲,明朗。阳光温情脉脉地摩挲着,有如丈夫摸着怀孕妻子的
肚腹,大地的每个毛孔里生出欲望。这片数万亩的海涂,像是刚从江中捞起来的落
水的女人,被搁到河床上,那将合龙的塘堤像扯成两截的裤带。
人,怀着征服的欲望,围住她,垦她。
围垦指挥部就设在黄山庵内。
黄山庵已无半尊佛像,一切佛事器具均被扫出殿堂,那些砸不破的铁鼎钢炉被
扔到庙后的荒草里。墙壁用石灰涂过用红油漆写上了“鼓足干劲,力争上游,多快
好省地建设社会主义”的总路线。那久经香火熏烤的尘垢,顽固地透过新刷的石灰,
隐隐约约显现出“南无阿弥陀佛”几个字来,与光辉灿烂的总路线争一席一地。尤
其是那个“佛”字,“亻”旁被红色的“!”盖去,“弗”字坚强地站在句尾,好
像一个被拷打的囚犯,死不招供,抬头说:“不!”于是,薛政委,当年围垦的总
指挥来看见了,命令宣传员用黄色油漆把它涂了,再用红漆写上:“毛主席万岁!
总路线万岁!”终于盖住了。民工们说:“哈哈,佛爷怕毛主席!”
临江的一堵石壁上刻有一个偌大的“禅”字,相传是王羲之的真迹。这个字在
江面上的航船上、渔舟上才能看到。昔日,晚泊在崖下的渔民,免不了在崖下的石
坎上烧一炷香,以求江上平安。任副指挥长的杨茂生命令两个民工,搭了脚手架,
爬上去,用水泥把“禅”字蒙掉。
当年,一伙青年人进庙来,扒了神龛上的菩萨,扯下大殿里的幔帐,掀倒香炉,
神殿里那股神秘的气氛顿时一扫而空。电工们牵来了临时电线,装上了电灯,一百
瓦的大灯泡,照得神殿里通亮,连昏暗的墙壁也亮起来。他们摆起了办公桌、会议
桌,拉起了电话线,装了一架摇柄式的电话机。庙里是前线指挥部,山门口挂了块
“围垦指挥部”的牌子,佛爷观音、金刚罗汉闻声消,遁,到东海龙王钱塘君的水
晶宫避难去了。院子里堆满了铁丝、草包之类的物资,菜地被踏平了,老樟树上安
了两只高音喇叭,跟庙里的古钟一样大的口径,但比钟鼓响几倍。那口大钟有幸躲
过了炼钢,当时被放下来,扔到茅坑后的杂草中了。
绑在大树桠上的高音喇叭,一天八九个小时不停地发布命令,扬先进,促后进,
报喜讯,讲国家大事。讲一通再唱一通“东风吹,战鼓擂”。钱塘江上东风吹来,
洪亮的歌声在西线的十里海涂上全能听到。
黄山庵院内有四间厢房,一处厨房。庵里只剩下老师父和瓜儿。庵做了围垦指
挥部,木雕泥塑的菩萨一丢了事,两个大活人却是不能随便扔的。况且瓜儿还是田
稻的妹妹。她死不嫁人,守着师父和庙,谁都拿她没法子。师父年近七十,自然是
还不了俗,嫁不了人的。她师徒二人,佛门弟子,已被火红的生活淘汰。但她们是
人,这里曾是她们的宿地,也只好容忍她们住下去。师徒二人搬进了一间厢房,终
日将房门紧闭。其余两间,成了指挥部干部和工程人员的宿舍,另一间做了广播室
电话室兼宣传室。夜里两个女孩睡在里边,一个播音员,一个话务员。白天,这间
曾是瓜儿禅房的小房可热闹啦,男男女女,出出进进,谁都爱跟漂亮活泼的播音员
话务员搭讪几句。凡是到指挥部来的青年人,总爱到播音室里看看什么扩音机,其
实是看播音员和话务员。她们俩都有一对长辫子,风不吹,日不烤,雨不淋,水灵
灵的大眼睛,圆圆的屁股细细的腰,甜甜的嗓子,迷人的笑,跟瓜儿死板木油的脸
形成鲜明的对照。她们正当妙龄,而瓜儿三十多岁了,人老珠黄,几乎没有人把她
看成是女人了。
庵里成了男人的天下。那两个小女人也跟男人打得火热。庙里百无禁忌,喝酒,
吃肉,打扑克,讲荤话,半夜里,男人们爬起来在廊前石阶上撒尿,暴雨一般,一
边撒一边说笑:“日煞的,好冷,机关枪拖出来都冻萎了。”两个女孩子有时起夜,
怕冷,怕鬼,也在台阶上撒尿,瀑布一般地泻。早晨起来,台阶下一阵尿臊。师徒
二人不敢吭声,瓜儿便打了水来冲。尿臊犹可忍,无可忍受的是工程队的那十来个
男人,其中包括阿才。十个人中有九个是结了婚的骚男人。他们都有一点文化,但
文化程度都不高。工程很忙,日夜苦战,但他们是拿图纸拿皮尺账簿的,毕竟比肩
挑背扛的人轻松许多。苦战一百天,谁也不许离开工地,指挥部得做表率,这可苦
了除阿才以外的九个男人。他们回不了家,住在庙里做和尚,吃肉喝酒不禁,却禁
了女色。干脆不见女人也罢,却偏偏有两个小女人在眼前,惹得他们无法安眠。有
时他们轮着上工地,轮着睡觉,然而睡觉比上工地更难受。杨茂生常住指挥部,在
大殿内安放了一张床,做表率。当时他由“走资派”刚解放成“当权派”,一心要
再立新功。就是在那次大围垦时,他病了,大塘打成,他就光荣地见了马克思。杨
茂生对两个女孩管得很紧,夜里是不准男人进广播室的,包括儿子阿才。阿才有前
科,父亲对他早有约法三章。
男人们熬不过,半夜里搞精神会餐,尽讲和老婆做爱的荤话,把个阿才也听得
口水直流,恨不得钻到隔壁房里去。其他男人倒想出了个夜战马超的主意,轮班半
夜偷跑回家急匆匆来回十多里路,回去同老婆做了那事,天亮以前赶回来。回来后
还要详细交待,才不被揭发。
工程队的宿舍在播音室和瓜儿与师父住的两房中间。房与房之间不是砖墙,只
用木板隔着,隔形不隔音,闹得两边不得安宁。
老尼姑充耳不闻,念着“阿弥陀佛”。瓜儿对此无知,只当鼠噪。倒是两个二
十来岁的女孩敲板壁骂“畜牲,公狗”。当然,骂归骂,从中也得到了一些知识,
受了启蒙教育。
老尼和瓜儿没有了净地,也不能闲身,她们被派到厨房里干活,洗菜淘米煮饭。
菜饭是供给制,但她们不吃荤菜,人们也不强迫。
自围垦指挥部搬到黄山庙以来,薛书记每隔三天来一次,电话是二十四小时随
时可能打来。他挂了总指挥的头衔,一把手上阵,调动了全县的民工。那时候一大
二公,大型水利工程,向各生产队摊派任务。铜钱沙是直接受益的大队。大塘筑成,
铜钱沙就成了塘中之塘,万无一失,而且可扩大耕地面积近千亩,为子孙后代造福,
所以,铜钱沙大队得百分之百地投入。田稻和他的全体社员在围涂的最前沿,他是
工地的主要负责人。
田稻一家,除了疯子娘照看两个孩子,兰香和菜儿都住在工地了。潮生上小学
四年级了。星期天,老师带他们到工地义务劳动,搬石头,抬沙泥。只有豆女领着
没上学的青儿。
数里长的海涂工地上,人群如蚂蚁一般。大堤即将合龙了。老天爷也很助兴,
天气连续晴朗,万里无云,肩挑背扛推车拉土,打桩、装袋的人密密匝匝。
豆女背了青儿,到海涂上来看热闹。田稻、兰香、菜儿已经一个月没回家了,
青儿想妈妈。
豆女背不动,放下青儿,牵着她在滩涂上浅浅的芦草中走。
青儿发现一只小野兔,追着:“奶奶,兔儿,兔儿!”她扑上去,兔儿跳脱,
她爬起又追,终于把小兔抓到。灰色的小兔在她的小手中发抖,一双惊恐的眼睛瞪
着她。豆女把小兔接过来,放到草丛里:“让它去找娘吧!”
“它找娘?”
“你不也是来找娘的吗?”
“那好吧,奶奶,领我找娘去。”
豆女牵着孙女,一边走一边教她唱自己瞎编的歌:
海滩儿长,芦草儿长,
因因长大了嫁儿郎。
咸菁子长,海龙头长,
沙头鸥落满沙洲上。
海潮落,海潮涨,
东海龙王的女儿嫁钱塘。
钱塘龙王的女儿嫁了山大王。
山大王下山吃了伙食堂,
砸了锅铁去炼钢,
砍了大树打塘桩。
食堂的稀粥水汪汪,
灌饱肚皮去挑塘。
卖了田,卖了娘,
穷小子讨了财主的大姑娘。
她信口编信口唱,前一句出口后一句就忘。
青儿学着一边唱,一边跳。辽阔的海涂上一老一小两个点。豆女从口袋里掏出
豆种,撒在海涂上,大喊:“开田啰,种豆啰!土根,回来呀!抢地呀!围大塘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