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皇皇-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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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的沃土。陈氏的祖人本是田氏人家的入赘女婿,一百年前,陈家出了一个举人,
遂去了母姓,复了父姓,人了兴旺,同田氏抗衡。到了清末,陈家人不仅耕读,而
且进城从商,同城里人联姻了。做生意赚了钱,拿回来买回,田多了,又买点小官
做做,把个耕读为本的老祖宗渐渐地从江边挤到了山脚下。陈耀武是陈家近十多年
冒出来的暴发户,他的田刚好和田土根家的两亩地搭界。田土根家这两亩田传了三
代,终于到了父亲手中,怎奈家中连遭厄运,父母双亡。陈耀武借亲戚的名义,提
供资助,却是醉翁之意不在酒,觊觎着紧挨溪边,灌溉便利,旱涝保收的两亩好地,
一口一口地把它们吃了过来。田七爷也曾想买下这两亩地,陈耀武诡计多端,先得
了手。田改了姓,他气是不气?
田土根不想把父母的遗骸扔到异地去。田家畈是他们的生养地、埋葬地,叶落
归根,做鬼也愿在家乡的土地上游荡。鬼魂失去了时间的逼迫,不再受油盐柴米的
煎熬。鬼魂没有了未来,他只有过去。过去是鬼的光明,是童年,他追溯的是活着
的时光。他把年华像种子一样地撒在故土上,他要一颗一颗找回来,抱在怀里,永
久地重温,而不像活着的人数着还剩下多少日子。
死无葬身之地便是人生第一惨的结局。
田土根跪在七爷的门口,渴望一片孝心能感动长辈,毕竟骨子里他们是一脉相
承的田氏族人。
七爷第二次开门见他还没走,骂道:“孽种,你跪的地皮也是我的,跪一个时
辰,我要收租钱!”
田土根倏地爬起来。这话挖苦得太深了,他死也没忘这句话。田稻听父亲说过
几百次。从他学说话那时起,父亲就告诉他:“没地的不是人。”
当年,田土根受了田七爷的一番羞辱,脊梁骨也寒了,全身毛发直竖,眼冒金
花。他在田家畈已无立锥之地了。
他忿然拿了锄头,神情恍惚,走出了村子。他要去起坟,移坟,把爹娘的白骨
从黄土中挖出来。埋到哪里去,他不知道。田家畈容不了他这个活人,也容不下两
个死人。埋到江边去?不行。江流一时冲南岸,一时扫北岸,说不准哪天潮水一冲,
渣儿影儿也没了。
他打算把父母的骨骸挖起来,悄悄埋到山上去,然后去打工。
他来到田头,太阳刚刚升起。一眼望过去,坟没了,平展展一片新翻的黄土。
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像在梦游中。
两条狗在溪边草丛里啃那白生生的骨头,两个骷髅被甩在一边。犬齿嚼碎骨头
的嘣嘣声,令土根头颅炸开,血冲脑门。他一把抓下头上的破毡帽,扔在地下,歇
斯底里地狂叫:“陈耀武,我日你的祖宗八百代!爹——娘——”
他疯狂地冲过去,抡起锄头砸下去。
狗怎么知道嚼碎的是人之父母,突然的袭击令它们泞不及防。黑狗的一条腿被
砸断了,汪汪叫着在地上乱滚。白狗来不及扔下口里的一截骨头,叼了就跑。那是
土根娘的左腿骨。
土根终于找到了发泄的活物。他一边撕心裂肺地狂叫,一边使尽全身之力,猛
砸在草丛里翻滚的黑狗。
黑母狗的脑袋被砸开了花,眼珠子也掉了出来,鲜活的血溅到土根父母的白骨
上,死相极惨。
身躯高大、行动敏捷的白公狗,惊魂甫定,放下那截骨头,在半里外的土坡上
怒视着这个发疯的年轻人。
土根打烂了黑狗,来追白狗。白狗见势不妙,仍舍不得那截骨头,叼起,往山
脚下跑去。土根穷追不舍。白狗终于明白了,那人为的是骨头。于是,它放弃了那
截骨头,逃进竹林。
土根拾起那截骨头,“娘啊——”嚎啕大哭。
他哭了一会,回到村里,找了一只破麻袋,又来到田头,一边流泪,一边一块
一块地捡起那骨头,把被狗咬碎的屑儿渣儿也一点不剩地拾起,装进了麻袋。
“爹,娘,我一定要找块地安葬你们!”他跪在地上发誓。
天地之大,哪有埋得了一堆白骨的方寸之地呢?
他坐到江边。浩浩荡荡的江面,晚潮涌起,涛声辽远,如泣如号。宽阔的海涂
上,沙头鸥像黑色的精灵,聚集在被潮汐渐渐湮没的沙洲上。它们时而成群掠起,
渴望发现江流中飘来的死尸。一叶打鱼的孤舟,载着一个渔夫,悠荡在涌动的江水
中。斜阳残照,江岸边的芦苇在晚风中摇曳。芦丛里飞起几只野鸭,迎着落霞飞去。
咸菁子在古老的塘堤畔开着黄花,一片一片。两三头水牛在夕阳下啃着泛黄的秋草。
远的海,近的山,水天相连,天地是如此广袤无垠。浮生营营,万物都在它们自己
的位置上,被时间推移着,惟有田土根父母的一堆白骨没落处。他本可以随便在堤
边的荒滩上掏个洞把这麻袋白骨埋了,但他不死心让父母做野鬼,得做个坟。然而,
一做坟,就会有人来说,这荒地是他的。田家畈没有了他的立足之地,可他不信,
这么大的天地,就找不到他的立足之地。
他背起麻袋,拭去了泪水,回到土地庙,清理了一下物什,用另一只破麻袋装
了。又煮了几个红薯,充了饥。天黑下来了。
当晚,田家畈发生了一场火灾,陈耀武家的房子烧去了一半。
田土根不见了。
田土根在江边抓了一条小船。船儿像一片柳叶,两头尖尖,中间最宽处也不过
三尺四尺,长丈余。船上有一道半圆形的卷篷,破旧得很。一支独桨。他把自己的
破行李家什扔进船舱,把父母的骨骸抱进篷内,让老两口子在活像棺材的船篷里,
随他而去。一把铁锹,一柄锄头,一把柴刀,一把鱼叉是他的全部生产工具,是父
母留下的遗物。这条船不是他的。管它是谁的!反正沿江一带,这种船很多,富春
江发水冲下来,钱塘江涨潮卷上来。潮起潮落,常有遗失,也有捡得。他驾了小舟,
顺流而下。一轮明月照着他,宽阔的江面悄然无声。
太阳冷酷无情地从东天碧水中探出头来。又是一天开始了。何年何月何日对一
个一贫如洗的人来说,一点也不重要。他们无须历史来记载,历史也不会去记载贫
穷的个人,虽然他们推动着历史的车轮前进,车上坐的才是历史要记载的人。
田土根的小船漂到一个无人的江心沙洲上,泊定。
他累了,困乏极了,饿极了,要歇一歇。他把小船拖上沙洲。这不是他心中的
目的地。他心中没有目的地。然而,此时他到达了目的地。一切都出于偶然。
潮落东海,钱塘江显得温情脉脉。杭州湾的风,吹向太平洋。那年头,太平洋
正躁动不安,第二次世界大战在太平洋上酝酿。杭州湾潮起潮落,平静地数着日脚。
江水很清,浪很柔,平坦的沙嘴尖,似偌大的一条舌头,伸到江流中,轻轻地
吻舔着江水。两岸的山,十分遥远。江两岸是荒芜的海涂。偶尔见一截古老的塘堤,
堤内有寥寥的村庄。
这江中间的一块沙洲显得十分孤寂。说岛不像岛,说洲不像洲,极不规则的一
块地,最高处也不过高出水面五六尺。大潮席卷过来,这片地就几乎看不到了。活
像冒出母体的婴儿脑袋。沙地上有一片芦苇。秋天还有些许绿色。芦花儿纷纷扬扬,
野鸭从芦花中飞起。
这一片不知是何年何月涌起的沙土,堆垒成渚。她是海生的。
钱塘江,杭州湾,北岸长起南岸坍,南岸涌起北岸坍,十年龙摆尾,甘年鳌换
肩,沧海桑田百年看。弄潮儿,种田汉,北岸坍了赶南岸。江流有道,潮水无情,
主航道常常改变,海涂茫茫,漂移不定,涌潮推起的泥沙,沉积下来,二三十年便
成了滩,三五年又被水冲得无影无踪。据记载,宋朝以来,就有人打塘,明清几百
年中,官府也征集当地百姓打塘围堤,以御潮水。萧山人打塘,把江流逼向北岸的
余杭,余杭人围堰,把江流推向南岸的绍兴。绍兴人又把江流推向海宁,海宁又逼
向余姚。沧海桑田,反复无常。杭州湾是地球上一个没有平静的海湾。它像一个大
喇叭,越语吴歌的富春江虽然吹奏出江南人的千种柔情,一入钱塘,就变得粗旷喧
嚣。东海的潮汐,涌进喇叭口,两岸渐窄,海潮涌起,形成排山倒海的巨浪,往紧
口灌入,冲得两岸浊浪排空,于是形成世界一大奇观——钱江潮。钱江两岸的人们,
随江流南徙北迁,先民们留下了河姆渡文化,良渚遗址。
是海的威力,构造了吴越大地。是人的毅力,凝成了吴越文化。
田家的故事就从这江心沙洲发端。
田土根把小船拖上沙滩,搁了,拿起一个大红薯,咬着,嚼着。他仰卧在沙滩
上,面朝天,背贴地,什么也不去想,望着苍天。苍天啊,给我个容身之地吧!吴
天茫茫,无极无终,求得着吗?大地托着他,如浮沧海。他下意识地将手抠进泥沙,
感觉到一股润彻肌肤的清凉。
他猛地坐起来,大彻大悟。天地是如此之大呀,只不过是人心太小。田家畈也
不过一巴掌大呀,何必在那里死撑?走出了田家畈,发现了新世界。我不就坐在一
块地上?这地姓什么?东海龙王钱塘君送给我的了。这里无人无田,只有芦苇、野
鸭、沙头鸥,连鬼也没有,是一块新生地,连名字也没有,起码他没听说过。没有
人在这里住过的痕迹,干净得连人的脚印也没有。谁不怕潮?谁不怕孤独?人呀,
都爱往人多的地方挤。他被挤出来了,挤到一块新天地里来。他腾地一下从地上跳
起来,跳了三跳,又跪倒在地,匍匐着,五体投地,喊道:
“我的天啊,我的地呀,我的爹,我的娘啊!东海龙王爷,钱塘君:我田土根
就落根在这里吧!天赐我,海赐我!”他拜了起来。他光圆饱满的头额如春米一般,
一口气在沙滩上磕了一百个头,把沙地砸出个坑来。他站起来,地上留下了七个深
窝儿。他挺腰立直,面向东海和红日。红日高照,沙鸥飞翔,白云蓝天,芦花纷扬。
昨夜的潮水把沙滩洗得分外干净,濒水处,一行行沙鸥的爪痕如锦上添花。
“这块地是我的,是我的,我的——”
他撒开腿在沙洲上奔跑,大叫,惊起了芦苇中的野鸭,水边的鸥鸟,它们窜到
空中,盘旋着,瞅着这个疯人。
沙洲是不规则的椭圆形,西高东低,颇像即将临盆孕妇的肚皮。东头,也就是
下游有两个沙嘴,如两条半截子大腿,延伸到水中。一个浅浅的回流湾,如张开的
胯。低滩上泥沼中稀落落的芦苇阴毛般羞怯,浪涌来,在水中摇动,湿漉漉的。红
日的光辉射到胯下,江水荡漾起涟漪,轻风如温柔的巨手拂摸着,传递着天地交媾
的温馨。
田土根跑到胯湾里,站到浅水中,掬起一捧水喝了一口,又甜又成。他索性把
嘴伸到水中,牛一样“咕咚咕咚”喝了个畅快。他伸直腰觉得膀胱鼓胀,便解开裤
子,挺起阳物,淋漓尽致地撒了一泡长尿。“我日——”日谁?“日陈耀武的老婆!”
他扭转身于,向西,上游,他来的那个方向,手握着阳物,闭上眼睛,猛挺了三下,
面前仿佛就是陈耀武年轻漂亮的老婆的裸体。他获得了一种快感。“表嫂——我日
你的×!”他咬牙切齿。他从来没想过日女人,这是第一次。表嫂比他大十岁。
他不仅有动作,还在光天化日下大叫,有声有色。没人知,天晓得。
他解了恨,收起家伙,沿岛走了一圈。露出水面的部分约有三百多亩,高地约
有五六十亩。的确没有人迹。平日,只有打鱼的人偶尔将小船靠上来,撒泡尿,捡
几个野鸭蛋什么的。岛的南边是主航道,江面有二三里之宽。北边只有半里之遥。
南江很深,有大船行驶。北江较浅,常过渔舟。北边水流平缓,泥沙不断在淤积。
滩涂在延伸。田土根背起父母的遗骨,拿了柴刀和铁锹,走到最高处,放下麻袋,
挥刀砍倒一片芦苇野草,露出一块空地。他在空地上挖了一个坑,把盛着碎骨的麻
袋抱进坑里,跪下:“爹,娘,儿子给你们找了一块地,你们就安安静静在这里躺
一百年,一千年吧!”
他筑了一座高坟,打得结结实实,又在坟莹尖上重新栽上一丛芦苇,如旌如幡,
在风中猎猎招展。
他用锹在地上写了个大大的“田”字。
一叶破旧的小船,一块孤寂的荒洲,一座新坟埋白骨,一个赤贫如洗的男人,
构成了一个独立的世界。田土根结草为庐,在爹娘的坟旁搭起了个窝棚,鸟虫鱼为
友,日月星为伴,潮水大风为敌。他立下根来,发誓不走了,除非龙王爷请他去。
潮水来时,奔腾咆哮,白浪滔天,那气势既壮观又恐怖。这岛上至今无人敢落下脚
来,主要是怕潮。田土根不怕,他要守住这块土地,守住爹娘的坟。坟是卷不走的,
一个大活人,怕什么。潮来潮去不就一忽儿的事?芦苇,咸菁子,海龙头能在沙洲
上扎下根来,难道人还不如草芥?胯裆湾里抓鱼简直方便得像在园中摘瓜菜。他用
土垒起个小灶,架上小铁锅,柴草多的是,管烧。他吃了红薯,煮了鱼汤,吃饱了,
打围堰。他计划以爹娘的坟为中心,在秋、冬、春潮小季节,围出一块十亩大的田
来,用堤把潮挡住,慢慢垦,种庄稼。天无绝人之路啊!
他躺在窝棚里。这是沙洲上第一个有人落宿的夜晚。他点了一堆烟,熏赶蚊虫。
月照江天,安恬无扰,只听到细浪搓揉沙滩的沙沙声。他谋思着今后的日子。父母
是死人,一埋了事,他是活人,拿什么去换油盐米和五尺布头遮体?冬天,总得有
床棉被,有件棉袄,眼下,得有床蚊帐。白天他可以一丝不挂,大叫大喊,可毕竟
是人,终究得走出去呀!还说不定会有人来。极目之内,江中航船上的人来来往往,
渔船上也有男有女。他得把这里整治得像户人家的样子,给江上来往的人看。他得
像人一样地生活,得到外界人们的承认:不仅要人们承认田土根,还要人们承认这
块地是田土根的。他想,得给这块地取个名字,告诉别人,我是什么地方的人。这
一点很重要。我既然不是田家畈的人,那就是这里的人,是这块土地的主人,祖宗。
他想了好一会,终于想出个名字来:铜钱沙。这铜钱大的一块沙洲,像一枚大铜钱,
他要在中央挖出一块方方的田来。他做着发财的梦。
田土根像一个刚登基的国王,考虑着如何治理自己的国土。第一个计划是打鱼
捞虾捉蟹。不仅自食,重要的是拿去换钱,换油盐米布。第二个计划是弄几根木头
或者捕竹,把棚子支撑牢,做得像屋的样子。第三个计划是围田,弄点种子来,先
种萝卜青菜,明年试种稻麦。他还想,有个女人就好。他笑了。除非天上掉下来,
水中漂得来,要么是神,要么是鬼。人是不会给他做老婆的。谁瞎了眼会到这里来
跟他受罪。神更不会。董水行孝,感动了七仙女。而他呢?不孝,连父母的尸骨也
保不住。只有鬼才同情他。此时,他觉得鬼比人更可接近。他听过许多鬼的故事。
他又想到陈耀武的老婆,那圆圆的屁股,挺挺的奶子。白天他骂过她,夜里想来又
后悔了。关一个女人什么事哩。女人嫁给谁就是谁的,这跟种田一样,田卖给了谁,
就由谁去种,种瓜得瓜,种豆得豆。女人没有自由。
他想着想着,睡着了。
大风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