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皇皇-第4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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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来:何不种上毛豆和玉米呢?种上了,庄稼就会长出来,花点力气,花点种子,
即使无收,也丢不了多少。毛豆结荚,玉米长棒,只需两个多月。两个月工程有什
么进展呢?何必让田荒着。
他给潮生打了个电话,装出一副关心开发区进展的口气,从二叔什么时候回来
问起,问到设计施工,村子拆迁,以及林成家的投资情况。又打了个香港长途问弟
弟。综合了一下,他估计今年也难以大开工。高尔夫球场的设计也得半年,现在连
工程投标也没上日程。让千亩良田抛荒是罪人,天不赦,地不饶。
他第一个扛了犁,牵了那头老牛,把三亩田翻了。
兰香说:“你还种呀!种什么?”
“种,种黄豆,六月黄。种玉米,五月吃棒子。”
“这田卖了。”
“这田谁拿走了?不在这儿吗?”
“开发区的地。”
“我种着玩,行吧?我愿卖力,我愿丢种。他什么时候用推土机推,我不拦。
你给我拿豆种来!只当种着玩。”
兰香背来了豆种和玉米种。
夫妻俩种着玩,玩得很认真,把种地当娱乐。
种下种,一场春雨,一片绿茵茵的苗破土而出。早晨,他到田里一看,嫩芽上
一粒粒露珠,翠绿晶莹。
村里有些人见老村长种豆,也跟着种。新毛豆上市卖四五块一斤,干吗不种?
不种白不种,田是开发区的。
不到五天,村里许多老农民忙着种豆种玉米了。
荒了半年多的土地,又有了生机,如死而复生的少妇有了身孕。
阿才不管,这不归村里管了。他当然不种,许多事忙都忙不过来哩。他看也没
看。
黄豆苗、玉米苗十多天就绿了一片。
以往人们不愿种田,动辄雇人,敷衍任务。今年倒怪,偷偷地种,抢着种,竞
赛似的。人心啊!失去的东西才觉得可贵,偷来的情才激越,白得的东西总觉得便
宜。尤其是那些老农民,简直是贪婪地到处播种,仿佛人也年轻起来,似乎回到了
跟田土根和杨茂生初登铜钱沙插记为界开毛荒那年月。
无形的经济大潮吞噬了他们的土地,有如强人夺去了他们的妻子。在妻子改作
他人之妾时,他们要尽情地享受最后一次,暴戾地宣泄着。
这天,杨光和迟小姐又到铜钱沙上来。迟小姐想来钓鱼。都市的灯红酒绿,令
她产生了几分厌倦。她想到无人的旷野,沐浴一下春光,或者在竹林深处、槐阴树
下品味一下野趣。
他们把车停在一片小树林里,徒步去踩青,采野花,追蝴蝶。一直追到田里。
“嘿,什么时候这地又种上了?”杨光放眼一看,绿色一块连一块。
“准是你爹叫种的。”
“不会。这是私自滥种,违法的。他妈的,又想要青苗补偿费?”
“征地时不是补过了吗?”
他立刻用大哥大给田潮生打了个电话,汇报脚下的情况:“复耕了,种上了,
你们允许的,将来扯皮我不管。”
潮生说没这事,地已征,不允许复种,亟待开发,私自滥种不妥。村里没有跟
开发区协商。
他又打电话向乡长汇报。
乡长的回答也是“不妥”,“劝阻”。
于是,他要迟小姐现拟了一份通告,立即找了个打印店打好,复印了十几份,
赶回来,唤来两个民工。
“给我贴到村里去!”
他爬上一台停在工地上的推土机,把迟小姐也拉上驾驶室。“瞧我开坦克。”
便在田里乱碾一气。不到一小时,一片片刚出土的青苗死毁殆尽,留下横七竖八的
车辙。
破坏田地毁损庄稼,是该遭天谴的。阿光从来没种过田,也从来不爱庄稼土地,
却当了土地太岁。他很不理解村里那些年纪大的人,不要你们种田还不好吗?种田
是最末流的职业,到了地头,再往前走就是地狱了,真他妈的看不穿。他毁了苗,
十分兴奋,跟迟姗姗到树林边的小塘里去钓鱼。
去年征地后,承包鱼塘的合同废了。鱼塘今年没人管了,也还没来得及填,塘
里还有些遗留下来的鲫鱼。水中长了丝草,水倒比以往养鱼时清了许多。因为没人
管,春草芦苇长起来,倒平添了几分野趣。一汛春水,倒映着一片蓝天,树影绰绰,
鸟语嗽嗽,两只兔子一雌一雄跳着蹦着。
“阿光,你瞧,野兔!”迟小姐趴在阿光背上,嘴喷浓香。
阿光反身一把抱住她的双腿,搂住,像逮住一只雌兔。
两人躲在树下瞧那兔子。
“它们在恋爱,前面跳的是母兔,追的是公兔。”阿光说。
“真的?”迟小姐当然没见过,很好奇。
“它们要做爱了,你瞧。”阿光从小野,见过。
“做爱!”迟小姐娇滴滴地重复了一遍,双手搂住了阿光的腰。
“做爱。”阿光一笑,又重复说。
“从没见过兔子做爱哩,瞧瞧。”
“小声点,别惊动它们,有你看的。兔子一年交配四次,不像人,一年三百六
十天,不讲季节,人家可讲季节,有节制。”
“你们男人才没节制哩,公狗公猪似的。”
“瞧,上了!”
“没有呀。那只小的跳到大的背上去咬它的耳朵嘛。”
“傻大姐,那大的是母兔,小的是公兔,公兔跳上母兔背,交配。瞧,干起来
了。”
“哇!真的,有趣有趣。兔子是这样做爱的呀!”
“据说,原始人也是这样做爱哩。后来,进化了,才面对面。”阿光抱住迟小
姐吻。
迟小姐仰倒。阿光把她抱起来,翻身,撩开了她的裙裾。迟小姐躬起身,如一
只蛰伏的母兔,任阿光弄着。阿光公兔似的扑上去了。
迟小姐“哎哎哎”地叫着。
两人正在兴头上,蓦地听到有人在吼叫:“娘日的,车在这里,人呢?”
“砸了他的车!这车是卖了祖宗的地买的。”
“砸!”
“嘣!”“啪!”传来车上玻璃的破碎声。
两人打住,不敢动。
阿光听到田稻的声音。“呀!老爷子。”阿光不怕他爹,却怕田伯。
“田稻?”迟小姐也知道田稻。
两人伸头往那边一瞧,好家伙,十几个四五十岁以上的村民,举着锄头,找过
来。
阿光拉起迟小姐就跑。迟小姐的内裤挂在一只脚踝子上,差点绊倒。她索性一
甩脚,甩掉了内裤,反正有大裙子遮住屁股。“这些人,真野蛮!”她边跑边骂。
他们避开锋芒,从小树林奔出,越过公路,躲进一片竹林。
“砸,一块玻璃五千块,我要你们赔。”
田稻此前刚从城里回来,听人说阿光毁了苗,又看到贴在村里的通告,气冲牛
斗,二话没说,抓起一柄锄,就去田里看苗。一见心爱的苗被推土机的履带碾得碎
粉,他简直要发狂了。十几个村民也拿了锄到田里来,骂着。有人说:“阿光那杂
种还没走哩,林子边好像是他的车。”
田稻就朝树林边跑来,村民们也跟了过来。果然是阿光的车。这辆车人们太熟
悉了,据说是从征地的提留款中提留出来四十多万买的。他们早就一肚子孽火了,
一瞧车里没人,不知是谁说:“砸!”田稻抑止不住,一锄捅破了车门的玻璃。接
着,村民们稀里哗啦一阵乱捣,崭新的车就伤痕累累了。
田稻他们寻遍了小树林,水塘边,没找到杨光,只好返身回村了。
三天之后,派出所的两个干警拿了一张八千五百块的发票和两千元的罚款单,
到铜钱沙村民委员会办公室找阿才,调查砸车事件,索赔;若不赔拒罚就要抓肇事
者,以妨碍公务论处,为首者得拘留七天。他们递给村长一个肇事者名单。
名单上没有田稻。
干警说:“受害者看在同村分上,不想扩大事态,但损坏公物要赔。将八千五
百块均摊到肇事者头上,作罢。但派出所开出的罚款不得免,以儆效尤。我们也不
白跑腿。”
阿才问:“是阿光要你们来办的?”
干警说:“杨光是你儿子,他不好直接出面。”
阿才还不知道有这件事,骂道:“娘日煞的!”
他打电话找了几个肇事者:“你们给我马上到村委会来。”
来了几个人,一问,确有其事,却都不承认是自己砸的。“我可没砸,凭什么
罚我!”
“谁砸的?”
“问你自家人去!”
田稻跑来了:“是我砸的,有本事找我好了。老子正要找他打这场官司哩。”
干警认识田稻,笑着说:“没想到是您老爷子领头。看来,阿光也不够哥们义
气,惹了自家的田老爷,把我们扯进来。这样吧,我们不干预了,你们自己解决吧。”
警察是当地人,都知道四大爷的厉害,留下发票,走了。
阿才拿着发票问田稻:“我的老祖宗,你这是为啥呢?”
“你还是管管你儿子吧。长此下去,总有一天,他会栽大筋斗的。他比你年轻
时还花还旺,不知天有多高,地有多厚。当年你要是好好干,少说也是个区委干部
了。罗区长不是同你一年到乡里当通讯员的么?你呀,混到手的铁饭瓢都给人家敲
了。他才当个土管所长,不在编的聘用干部。瞧那德行,犁上碰不倒,耙上也会碰
倒的。”
“你教训他,我不反对,可你总忘不了教训我。你好好干,干了一辈子,也没
比我强到哪里去。”
在场的人嘻嘻哈哈,激怒了阿才。
“这八千五百块你赔,你砸的是公车。”
“我赔,哼!我砸是提醒他,警告他。公车,这车也有我们一份。他凭什么资
格配四十多万的高级车?凭什么配女秘书,带小姐?王八蛋,不就一个乡的土管所
长吗?你说我没资格教训你,不比你强,我他妈当年是舍不得铜钱沙。这块地是我
爹和你爹开垦的,总得有人守住她,把她盘弄好。你别忘啦!我和这帮老兄弟,”
他指着身后的几个同龄老农,“盘弄这块地,把她建成先进队,高产田,小康村,
为了谁?实指望把她建成天堂。”
“可如今天堂是别人的了。”田永龙老汉说。
“两三年后,这里建得比天堂还好,是游乐园,赚外汇。”阿才说。
“那不是我们农民的乐园。”田稻愤怒地吼。
“地卖了,你吼有什么用。砸人家的车犯法。”
“他毁庄稼不犯法?”
“庄稼,庄稼种在谁的地上?”
“地荒着,种庄稼,犯什么法?”
“产权不是你的,种在人家的田里,叫侵犯产权。”
“你也学会了这一套?这土地且慢说是我们两代人开垦的,她是中华人民共和
国的。你不用,我就种。”
“老哥,你是老糊涂了。现在的规矩,你睁眼瞧瞧,到处可见的是宁可抛荒,
不能业不由主呀!你种个啥?要吃毛豆吃玉米去买嘛,谁家没钱,何必犯贱。今后
不要再种了。”
田稻一拍桌子:“阿才,你是不是种田人养的?你居然把种庄稼说成是犯贱了。”
“算了,算了。我说错了,不是犯贱。那么,要自尊自贵好不好?不要种了,
少惹麻烦好不好?这八千五百块,我跟阿光去说好了。他也是为公办事嘛。”
阿才也无可奈何,只得找台阶下。
众人便散去。
芒种过后,下了几场大雨,地饱了墒。芒种忙种,芒种一过夏秋作物播种期就
过了。铜钱沙肥沃的土地上,野草疯长,那些从推土机履带缝隙间侥幸残留下来的
禾苗,东一株,西一株,仍活在野草丛中,已长到一尺多高了,顽强地争夺一席之
地。
修路的工程队,比以前多了几处临时工棚,工棚里住着从四川来的农民工。路
形在缓慢延伸,钻探机发出噪音,推土机把地皮拱得高低不平。绝大部分土地仍荒
着。
招商引资的会谈接洽,项目的宣传策划,仍在高级宾馆的套间或餐饮包厢里紧
锣密鼓地进行。
阿光的索赔案不了了之。他好久没带迟小姐到铜钱沙来。
拆迁的实施细则已拟定,资金也已筹集到一部分。拆迁日期已初步定下,动员
工作即将展开。
开发区在田潮生几个月多方奔走后,出现了转机,自我滚动一度陷入泥沼的车
轮,渐渐地移动起来。
田潮生万万没想到的是就在这时,中央电视台《焦点》记者闯来了,弄得省市
两级领导也很难堪。他这个开发区主任被放在刀口上了。
铜钱沙二十位老农民联名写信给《焦点》节目组,问在抛荒的良田上种庄稼有
什么罪。他们陈词恳切地讲述了两代人开垦这片海滩的辛酸历史以及他们对这片沃
土的热爱,并在信里对那些在宾馆里炒地皮,拿卖地的钱吃喝、买高级轿车的人表
示了极大的气愤。《焦点》刚好要抓良田抛荒的典型,铜钱沙二十个老农民的联名
信碰到了点子上。其实,老农民们爱田如命,只是想不通,想讨个说法,言辞过于
极端了些,并不想跟开发区抗衡,更不想破坏开发区的建设。他们决没想到这么快
就引来了几个中央台的记者。记者们没跟开发区打招呼,先拍了一通,找老农们访
谈了一阵,才向当地政府征求意见。
这个娄子捅破了天,事态相当严重。省里立即派人下来调查,足足忙了三天三
夜,总算缓和一点了。此事倘若上了中央台,开发区可就完了。
田潮生晚上开车回来,欲请父亲和几个伯叔大爷再次出面,跟记者们谈谈。解
铃还需系铃人。省里市里压力很大,潮生窝了一肚子火。由于联名信是田稻牵头写
的,此事就不得不由他儿子田潮生去解决了。
要搬动父亲这块顽石给儿子垫脚,蹚过这道激流,未必容易。
田稻坐在客厅里看电视。他最爱看的节目是中央台的《焦点》,每天必看,一
天不拉。他觉得所有的电视节目都是寡味,淡味,假味,水味,惟有《焦点》戳到
疼处,抓到痒处,过瘾。他特别喜欢《焦点》节目的几个主持人,尤其喜欢他们的
那一分认真和严肃劲儿。他连节目组的联系电话和邮政编码也背得出来,谁主持哪
一类题材他也说得出。有追踪报道,他就一追到底。没底,他就要打个长途去问个
底。
潮生进来时,他正看得专心致志,抽着烟,作思考状。偶尔发几句议论,自说
自听。
兰香见儿子回来,说:“这么晚回来,有事?”
“有事。”
“静静和田田好吗?”
“好。”媳妇和孙子好久没回来了。关于更姓的问题还没有落实,田稻没追,
潮生怕提,竭力回避着。田稻心里明白,只是不说,等着。父子俩关系僵着。
“坐吧,我给你倒杯茶。”母亲说,“看看电视。”
田稻没理睬儿子。
“我没工夫看电视。爸,我有事跟你说。”
“等我看完了再说。”
《焦点》节目才开始,看完得二十分钟,儿子等不得。
田稻一副太上皇式的架子。
潮生拿起遥控器,关掉电视。“爸,《焦点》您光看不过瘾,是不?”话中带
骨头。
田稻夺过遥控器,打开电视。“你怕焦点,我不怕。”
“你也想过一盘瘾?”
“访了我了,犯着你了,是不是?”
“岂止犯我,省里市里这几天都急得要命,您捅了个大娄子。”
“我说真话,你们不听,我让别人听听。”
“您还是个老党员,一点组织观念也没有,胡闹。”
“老子胡闹?正因为我是党员,我有说真话的权利和义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