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皇皇-第5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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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这全是弟弟的安排,也许潮生参与过了。
那块旧碑依然保留着,砌在祖父母坟的背面。
冬青和女贞树的掩映处还留有一块草地,好像是给谁留着的坟地。
人哪,从娘肚里落到地上,学会行走,哪怕走遍天涯海角,最后能永远驻足到
他立起来的地方,也是人生大幸啊!
他走出花园,去找那棵老柳树。他从墙角往西走,离父亲的坟五十步是柳树生
长的地方。小时他就用步量过。不紧不松,三步一弓,二十五丈远。他走了五十步,
站定。脚下是一个石灰坑,离此不到一丈远,有一个大树根。树被锯走了,根被拔
起,扔在那里尚未处理。他走过去细观,果然是那柳树的根基。他坐到树根上。
“连根拔了……连根拔了……再也找不到什么了。”
他觉得自己的身子像一片树叶,从树枝上凋落下来,在空中飘飘荡荡,不知掉
到哪里为好。
掉在地上,化为泥土!掉到江中,随潮而去!
观潮节弄潮大赛一切准备就绪。组委会苦求苦征,终于征到了十名弄潮儿正式
赴赛。大赛三日,另外还有表演。组委会租了两架直升机,一架用于摄影,一架用
于救生。新闻宣传更是火爆,中外记者云集。
观潮楼装点得十分艳丽。沿江两三公里的赛场被各种设施弄得戒备森严。组委
会特聘了公安、武警来维持秩序。
进场的门票卖到五十元。这只是到江边站一站的代价。观潮楼上和楼前台座的
价之高,让一般人不敢问津。
弄潮儿已经进行了几天的全封闭训练,箭已挂弦。
沿江摆了一百面大鼓。开赛前有两小时的文艺歌舞表演。
开幕那天,田稻一清早就离开家,先到黄山庙去看了看瓜儿,然后到那崖边坐
了很久。中午,他到路边酒馆里炒了几个菜,要了一斤高粱酒,一个人自斟自饮。
家里人都到观潮楼看潮去了。家人知道他反对这项活动,也就不勉强他。
从城里到观潮楼一带的公路上满是人流和车流。中午时分,交通阻塞,汽车也
开不动了,许多人不得不弃车步行。
江边锣鼓喧天,天空五彩缤纷,人如潮涌。潮要在下午三点半才到,人比潮先
到。
开幕式热烈隆重。江面上布了救生筏。江天上飘着彩球。两架直升机,一架停
在楼顶上,一架在空中摄影。
观潮楼上,宾客满座。楼前面江的看台上,坐着黑压压的人群。广场上有歌舞
队排列着,表演即将开始。
四楼凭栏处,坐了一溜要人。他们的面前放着茶水糖果,还有名片儿和望远镜。
田潮生在主席台中间。杨起主持开幕式,露露当司仪。
近百岁的林盛和,林成家,田麦,田海生,本田,还有林佩玉和她的先生,均
列于外宾席上。
菜儿和林清在三楼,兰香同他们在一起。林娟老何林静田田一家人坐在一处。
江泊一家在一旁。
人潮人声阵阵涌起。江面依然平静,江水一如既往,向东流去。
岸边,是一溜成弧形的黄色沙滩,有两处“丁”字坝。赛场就在两坝之间,长
一千五百米。江岸护坡有三米高。
中午十二点,弄潮大赛宣布开幕。
接着是歌舞表演。歌舞表演沿江塘上的人是看不到的,只有观潮楼上和看台上
的人看。节目并不精彩。人们出了钱要看弄潮儿。弄潮儿在楼里休息待命,谁也看
不见。人们看着手表,眺望遥远辽阔的江面。东方海天相连,海平面上浮着白云,
有几艘航船驶向东方。近处的江面上荡着几艘渔船,离江岸五六十米远,一艘捕鳗
船挂着网稳在那里,头朝西,尾朝东,逆流定锚。每天只要有三五条鳗落入网中,
便是两三百元的收入。夫妇俩在舱里睡大觉,守株待兔,日日不空。只要耐得住江
上的寂寞和风雨。
下午三点四十五分,潮头终于出现在视野中。
那是一道白色的线,隐隐约约从遥远的东方水天相连处腾起。附近的江面显得
异常平静,江水的流速似乎缓了许多。几只海鸥贴着江面飞来飞去,时而腾空,
“哇嘎”叫一声。
“潮来了!潮来了!”有人叫,有人跳,有人举起望眼镜看。
楼顶上的直升机起飞了,迎着潮头飞去。
潮头在人们的视野中由东向西,由慢变快,由低变高,滚滚而来。人们听到了
那滚雷般的咆哮,惊心动魄。
潮头渐渐清晰起来,一道滚动着的白色的堤,成弧线,像拉在宽达几里的江面
上的网铺天盖地卷过来。两岸边触起的浪柱有两三层楼高。
“弄潮手!出来!弄潮手!出来!”人们吼叫着。他们出了那么多钱,潮来了,
却还没见一个弄潮人。
潮扑向黄山头,咆哮雷鸣,浪花腾空。潮头触在山崖上,如白雪飞舞。江中,
一道丈高的浪头,如狂奔的群马。潮声渐渐盖过人声。
岸上鼓声齐动。人们动起来,叫喊着:“弄潮手,出来!”
江水倒流。泊在江中的船舱里,钻出一男一女,一副不慌不忙、雷打不惊的样
子。岸上的观潮者把目光投向了渔船。眼看巨浪卷来,连船带人不被吞噬才怪哩。
且看他们如何死里逃生吧!只见船头的男人三把五把拉起锚,船尾的女人舵一扳,
一眨眼,船掉过头来,头朝东,尾朝西。男人立在船头,放下桨,船平静地摊在水
面。潮头滚动的速度很快,巨浪压过来,将船和人吞入。“啊!”岸上的人惊叫起
来。待他们张开的口还没合拢,巨浪把船和人又吐了出来。船头颠起,几乎竖起来,
又“啪”的一声跌下,落到潮头后面,晃了两三下,稳住了。没事。惊险,精彩极
了。
岸上的人为之欢呼。
潮头冲向东边的“丁”字坝。坝身晃了晃,几块大石被浪掀开,像球一样抛出
很远。“丁”字坝触起的回头潮与后面赶来的潮相撞,两股潮水纹在一起,螺旋式
地腾飞起来,形成一个四丈来高的蘑菇状水柱,俄两,天女散花似的撒向四方,在
岸边的警戒线内,暴雨一般倾泻。人们惊叫着。
天摇地动。潮头翻过了“丁”字坝,进入赛场。
“弄潮手!出来!怕死吗?十万一个,不能骗人!”
锣鼓响成一片,盖住了鼎沸的人声。
高音喇叭里终于传出田潮生的声音:
“弄潮选手入场!”
从一楼底下走出十个赤身的男人来。
众人的目光“刷”地一下砍过来。
只见他们头上扎着红布条,额头上写着编号,胯裆下只用一块红布条勒住那玩
艺,一根黄带系在腰里。每人手里举着一根五尺来长的竹竿,竿头一把红色三角旗,
旗上是编号。电视广告里对他们早已作过介绍了,把他们吹得神乎其神,人们今日
一看,大失所望,那是什么弄潮健儿,半点健儿的英姿也没有,连步子都走不齐,
稀稀拉拉,其中有两个瘦得像猴,连肋骨也数得出来,别说脸上没肉,连屁股上也
看不出肉来。他们一个个龇着牙望着观众笑,还有人对附近观众席上的女人招着手。
“这是什么健儿,简直是猴,开国际玩笑啦!”
“日你姐姐妹妹!”弄潮儿对嘲笑他们的人骂道。
有的人有点害羞,一手举旗,一手捂胯,走起来扭呀扭。
全场哗然了。
指挥一挥旗:“各就各位!”
场上静下来。十个光条汉振作起来,挺起胸,赴刑场似的。阳光照在他们的裸
体上,闪闪发光。他们毕竟是大潮冲洗过的男人。
鼓声猛震,涛声喧嚣。高潮头只有三百来米了。从黄山崖窜过来又跳过“丁”
字坝的巨浪,似下山猛虎,张开血盆大嘴,向这边扑过来了。
只见一个女人冲入场内,扯住一个弄潮儿,大哭大喊:“你死了,甩下我娘儿
俩不管了?回去!拆了房子还债!”
场上的人呆住了。
潮生一睁眼,只见那个男人拎起女人,把她扔到警戒线内骂道:“去你娘的,
老子死也玩一票!”
潮头一眨眼只剩下两百米。它像一条巨蟒,昂起头,吐出信子,欲一口吞下这
十条汉子。
全场高度紧张,只听得到鼓声和潮声。
弄潮儿精神一振,准备扑向沙滩,去戏那巨蟒。
“站住!”一个赤身的男人冲了上来。他一头灰发,古铜色的身板,胯下勒着
一条黑布,手握一根竹竿,竿上没有红旗,没有编号。
他是个老人,却很健康,看上去孔武有力。
田潮生拿起麦克风刚要宣布弄潮开始,还没出声,麦克风就掉在了地毯上,脸
煞白,手发抖,说不出话来。
来者是他父亲田稻。
田家人全呆住了。田麦问:“这,这是怎么回事?”
兰香差点昏倒,被林静扶住。
田田和剑剑高叫:“爷爷!”高兴地跳。
警察和指挥不认识田大爷,拦住他呵斥道:一你哪里来的?滚开!”
“老家伙!想钱吗?来送死!”
田稻用竹竿扫过去:“老子才不要钱哩!”
“你没签合同,没你的名,白送死!”
十个弄潮儿都认识他,齐声喊:“田村长,田书记!”
阻拦的人愣住了。
只见他用竹竿指着楼上大吼道:“你们听着!你们把我们祖宗的田买光了,拿
去玩!你们还要把人命买去玩。天要报应的。本田!你跟你老子一路货!潮生,阿
起,玩你爹的命吧!”
潮生、田麦、露露、青儿,全家亲眷往楼下冲去,一路叫喊着。
潮头不到五十米了,浪花雨点般地洒过来,阴气袭人。
“小弟们!听我指挥!”
十个人壮士般地一齐跪下,叫了一声:“师父!”极像武侠片里的一个出征雪
恨赴汤蹈火的场景。观众为之感动。
“上!上潮头,跟我跑!”
田家人跑到场子上。田稻和十个弄潮儿已经跃下江岸了。
他们手抓铁栏,喊:“爸!”“爹!”“舅!”“哥!”“爷爷!”“外公!”
潮头卷起的巨浪形成一个偌大的“C”字形,浪牙锋尖里抛出一条两条三条鱼
来,摔在沙滩上,不动了。
弄潮手们一字排开,在浪口下活跃活跳,亢奋起来。他们挥着小旗,引着浪锋,
龙口戏珠。浪撩牙般地一咬,弄潮儿刚好从它口中跳出。浪又重新卷起,咬第二口,
只咬了个空。浪越咬越狂,人越跃越快。有大胆的露点彩,把浪牙里摔出的潮头鱼
捡起来,抛上堤岸。观众为之鼓掌喝彩。鼓声更紧。
田氏家人和亲眷们,一个个抓住栏杆上的铁链子,就像牢牢地抓住田稻的性命,
不肯放松。飞浪溅湿了他们的衣裳。十多口人共同抓住那根三米多长的粗铁链,呆
望着,祈祷着。
一架直升机追随着巨浪。摄影师们在天空俯拍这珍贵的场面,一个个特写的镜
头,令人心惊胆颤。
十一个赤身的男人,鳗鱼似的。他们毕竟都有过弄潮的经历。以往,只不过是
没有看客,没有高额报酬,没有留下录像,仅仅是为了捡几条潮头鱼换点烟酒钱。
此时,他们身临险境,反而不惧怕了。上了潮头,只能往前跑,不能有半步差迟。
弄潮手心不能慌,脚不能乱,跑完这一千米,冲上“丁”字坝,火速上岸,这才安
全。如果在潮头触及“丁”字坝时还没来得及上岸,那就必死无疑了。浪会把他托
起,向坝身抛去。而巨浪能将一吨多重的混凝土块摔成几瓣,将十多米宽的石坝冲
成几截。人是会被浪抛成碎片的,然后被水回过来,后浪压下来,人就会被旋流吸
到江中心去见龙王了。如果谁抢上了“丁”字坝,还没站稳,浪也会把他推下去,
她得很远。十几秒之内,弄潮手必须回到安全线内。
离“丁”字坝还有一百五十米!
岸上的人喊加油!不加油也不行。不用喊,浪头奔腾的速度不会刹车。人在车
轮下跑。
陈二狗眼看胜利在望,有点得意了。一条四斤多重的大鱼被浪抛在他的脚下。
他心想抓住这条鱼,跑上岸没问题,于是躬身捡鱼。不料那鱼绊了他一个趄趔,他
一下稳不住,仰面倒下了。潮头如一堵坍塌的高墙,向他压过来。岸上的人惊叫了。
弄潮手们不敢停步,在水墙坍下时纷纷跃出。田稻见状,转身旋回,抓起陈二狗,
可是已来不及跃出浪口了。他把陈二狗的背向水墙推去。陈二狗顿时清醒,将竹竿
往胯下一夹,冲进浪内,不见了!这是虎口逃身的惟一办法。一眨眼,他从潮后几
丈远的平静水面钻了出来。他是随着浪的运动被抛到潮后的,要领是背靠浪,圈一
个三百六十度,竹竿当舵,双手平伸,保持平衡。弄潮人都会这一手。
但要命的是千万不能面朝卷来的浪。田稻把二狗抓起,推向高潮时,自己刚好
是正面对浪,已经没有转身的时间了。他不能抓住二狗不放,那样,他们会同归于
尽。他手中的竹竿也甩掉了。
喷着水花的浪口,咬住了他,得意地一昂脖子,吞噬了他。为了救二狗,田稻
仰面倒下……
陈二狗抓住了抛下来的救生圈。
另外九个上了“丁”字坝,跑进安全线。
巨浪像猛兽一般,怒触“丁”字坝。呼啸而起的冲天水柱有三四层楼高,坝被
撕开了一小截。
田稻不见了。
“爸!”人们听见田潮生和青儿的嘶叫!
兰香向潮水扑去,被人死死拉住了。
观潮节并没有因此而中止。谁也担不起这个损失。
死人的事是经常发生的嘛。西班牙马德里奔牛节不常常踩死人吗?奔牛节并没
有被取缔。死了人是意外事故。
田稻之死是意外之意外。他是自己上潮头的,组委会没责任。
田家人再也没有出现在观潮楼里。
打捞了几天,不见田稻的踪影。
报纸电视的报道连篇累牍,专访、花絮一篇一篇。弄潮手们个个成了英雄,也
发了财。陈二狗按约上了三次潮以后,宣布再也不参加了,他要给老书记烧香去了。
弄潮大赛结束了。江畔平静下来。
兰香在一天夜里突然去世了。医生说她死于心肌梗塞。
瓜儿备了很多铝箔做的纸船。傍晚,在那堵崖下,她把纸船一只只放进江流。
涛声回应着她,江水温柔地舔着那块石头。
豆女好几天不见儿子阿稻,回到老村去找。
“奶奶!妈死了,爸也死了!您别找了吧!”潮生拉着奶奶说。
“胡说,你爹不会死的。他去找你爷爷去了!死了?坟呢?”
“我马上给爸爸做坟。”
“他人呢?人都不见,坟是空的吗?啊,如今的坟都是假的了,坟里没有棺材,
没有人,一个小匣儿,装着点什么灰儿,骗骗人。空的,空的,全是空的。”
豆女没去观潮,所发生的一切她全然不知。她只知道阿稻好久没回来了,媳妇
死了儿子也没回来。她常独自跑到大塘上去喊:“阿稻!回来呀!土根!回来呀!”
她不肯住十六号别墅,新盖的楼她也不住。没办法,瓜儿把她弄到庵里去住了。
那里有她认识的一些老香客。
她常常到江边去种瓜种豆,偶尔也回到老铜钱沙去。一去,就回不来了。那里
全变了。昔日的乡村变成了都市里的游乐休闲场。
观潮弄潮只是牺牲了潮生的父亲,却给开发区带来了旅游资源。铜钱沙虽然不
再长庄稼,收益却很丰厚。
是年冬天,又有一大片浅涂从海里露出来。市里决定再一次围垦,要围出十个
铜钱沙那么大的地块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