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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赵家杂记-第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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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家杂记

作者:杨步伟

自序
第01章结婚后的忙乱
第02章蜜月与蜜蜂
第03章剑桥过家
第04章第一次欧洲游记
第05章四年的清华园
第06章元任和中央研究院的关系
第07章在华盛顿的一年半
第08章元任又回到中央研究院
第09章在南京作“永久”的计划
第10章安与危
第11章撤退后方第12章又到美国

 


 
     
                                  自序

    我写这个杂记赵家,有一部分在英文版《一个中国女人的自传》中已提过不少
了;不过总是以我自己为目标来叙说。前出的中文版就只到我们两个人结婚为止。
因为我想成了家以后不应该以我个人为中心,必须以这个家为中心来叙说一切,并
且以后有了孩子了更以大家为目标来说了。一想用什么名字呢?元任的六世祖瓯北
先生岂不是以写杂记为名吗?我虽谈不上文学两个字,可是来杂记一下总可以吧。
所以就用这个杂记赵家这个名字,一纪念瓯北先生,二注重一家各人的事情。

    还有一个声明,这本书也由元任译成英文版。这个英文的名字是由罗素先生在
我大女出世时给起的,叫 Family of Chao ‘s .怎么个理由让元任来解说吧。

    是这么样来的:先是罗素在中国讲演中有一个讲题是Causes of the Present 
Chaos in China,是我给他翻译的。他回国后我们生了第一个小孩子,写信通知也
他回信说: Congratulations, so you are among the Causes of the Present 
Chaos In China!后来他在他自传(第二册第一二七页)里说赵元任喜欢玩儿字,
这个我倒是承认。可是他举的例子不是我的而恰恰是他玩儿Chaos 这个字的例子。
所以现在就把杂记赵家这个书名的英文就译成 Family of Chaos来纪念罗素吧。至
于这个字究竟要念成ㄑㄠㄙ还是念成ㄎㄟㄛㄙㄑ,那就听读者的便吧。

    元任

    
    


 
                          第一章  结婚后的忙乱

    人人都在结婚后第一就是去度蜜月,两个人一道可以甜甜蜜蜜地过些时,忘了
一切的事务人情等等,只有他们自己两个人。可是我们虽然自主地结了婚,身外的
事务不知有多少缠着精神和身体。

    第一,元任那时正赶着做第一套国语留声片,由商务印书馆定要的,须在出国
前成功。我记得第二天一大早适之来打门。车夫回他说先生太太都不在家出去度蜜
月了。适之回他说不会的,你去报告他们,我知道他们有一大些事要急了办,不会
出去的。我在楼上听见就开了窗户叫适之,你猜得真对,我们是在家里,恐怕来人
太多,花了我们的时间,所以交代用人,照俗例回人去蜜月了。那是真的甜蜜。但
是我们现在正过着苦蜜呢。适之大笑,走进来说,打架吗我来解和。我说到不是打
架,实在是事务千头万绪的不知有多少。适之就同元任大谈做留声机片事。我同他
们吃了早饭就坐车办医院结束的事去了。因为我们两个人都以革命家自负,破除一
切俗例旧例,样样事都不照新旧规矩来做,所以第二天一早两人就各干各的事务去
了。医院虽然朱征接过去办理,但是有些病人还得我来医治,到他们觉得可以不要
再看了或可以换医生来治了,才能算收尾。

    我有一样最辜负人的事就是黎叔叔(黎元洪)他对我们弟兄姊妹中最对我好。
在日学医时,常问我三哥我的情形,回国后每星期我到天津去看病人,也总到他那
儿去一趟。这时他正想帮助我捐十万元盖自己的医院,现在忽然对他提出我要结婚,
而婚后又须出国几年,并且请他暂停捐款盖医院事,他听了不响一下,看看元任笑
笑说,这也好,终身有个结束也是好事。我说黎叔叔您怎么知道我们可以终身不离
婚呢?他在我肩上打一下说,传弟子(我的小名),不准乱说!我们就辞了行出来,
没料到这是最后一面了。

    还有一些困难的事,就是我们虽然两个人自负是革新的人物,要打破一切旧的
繁文陋俗才自主结婚的,才不对一切人表示日期和收婚礼等等,虽然任叔永劝我们
须要两个证婚人才能算正式结婚,所以我们就请了适之和朱征两人来签了字算手续
完毕,但是离出国还有两个多月,只得暂租了小雅宝胡同四十九号居住,而结婚通
知书上又说明以后请朋友和亲戚们聚会,所以不得不照做。幸亏这个房子有个屋顶
花园可以坐得下二三十人。

    第一就请在北京的科学社会员来开一次会。第二元任同住了几个月搬出来了的
罗素和他第二个太太(那时还不叫是他的太太呢,还是勃拉克女士)。

    以后就接着请两家的家眷亲戚们。虽然在那时被《晨报》上称为新人物的新式
结婚,现在想想还是太麻烦了。每天忙了回家还要换衣服来应酬。两家的家属分了
两天请,可是没想到让他们大家来见见面认识认识,因为我们的脑子里就没想到家
属他们还有关系呢。那时内战又起,火车不能直接通上海,我们坐火车到天津,再
坐通州号的船到上海,住沧州别墅。元任当然要到商务印书馆去一趟看高梦旦,又
看他的远房叔祖赵竹君等等。我就觉得在小船上晕了船,谢绝一切应酬。可是有些
人要请或来看的,还是只得勉强打起精神来坐谈一下。高梦旦告诉说,适之也来上
海了,他是来接朱经农由美回国的。因未发生家庭问题,所以适之赶到上海解说一
切,自然每天到我们旅馆来坐谈一些时。大家问我可要买点中国东西带到美国。我
一点不想动,多数人以为我因离开医院不快活,惟适之说,韵卿,我想你有特别的
原因了,喝点汽水什么的,也许胃口畅快一点。果不其然,他真内行。我骂元任你
如何没想到?适之大笑说,他不内行,我是有经验的,他若这个是内行就靠不住了。

    大家又乱哄哄地送我们上了船。我以为可以大清闲一下休息就好点了,哪知在
船上一直晕船不能吃,总是叫点东西到房内来,元任也只得陪我在房间内吃了。这
时我也自知是这个淘气的小如兰在肚内作怪了。一直船到檀香山停下来我才好点,
上岸玩了些时,才算起头是蜜月了。

    
    


 
                           第二章  蜜月与蜜蜂

    所谓新婚后的蜜月,是过着最香甜的日子的。不过虽然一些新人物,从自由认
识而结婚,可是中间一定还有很多的事和习惯上两个人不能完全知道和完全谅解。
就在这个时期间,一边得着新婚的快乐,一边来两个人慢慢地谅解彼此一切性情,
所以有的人在这个时期内,从两个人不懂对方的,渐渐地一切都可以懂了。可是反
过来说,有的因为认识时两面做假,一到结婚后就觉得一切都是他的(男的或女的)
专利了,不久狐狸的尾巴现出来,就会大吵而特吵起来,若是两个不相让的话,坏
果也就由此而起,或者是有一面相让,就被对方永远克服下来了,所以外国人用蜜
月这个字,也不见得全是甜蜜的结果。

    我们的蜜月,上文已说过,结婚,虽然是自主结了婚,可是一切的事务也都得
自己料理,事务多到总觉得被人拿鞭子在后面赶着过似的,每天的时间总觉得不够。
从六月一号到八月二十号止,没一天不是在事务上过。满指望着上船后就一了百了
了,就可以松懈一下,没想到我又晕船晕得不得了,终日呕吐不能起床,原因当然
不用说是有孕的缘故,但是也因动身前太忙了,在船上一休息下来,就觉得好像百
病丛生出来了。元任本希望两个人在船上可以谈谈到美后我们如何过日子等等的安
排一切,但是我一点不耐烦听。头等船的饭菜特别好,三餐随便挑选什么都可以,
我勉强穿上整齐的衣服到饭厅去,早饭看见有人要牛扒,我看了可笑得很。元任看
我好笑,以为我高兴起来,他也高兴得不得了,说以后还是出来走走好点。(一个
男人哪能知道女人怀孕的苦处?)但是我一见到黄油和奶油马上就想吐,就匆匆地
推开椅子往房间跑,弄得一桌人莫名其妙得很,元任又不好意思解说给他们听,幸
亏桌上都是华侨。我们每次坐船看见他们大概都是给各国自己人放在一桌上,待遇
可是一样的。)元任就跟他们大谈广东话(在外国生长的华侨,多数只知道本地话,
和他们的父母家乡话,四邑的人最多,连广州话他们都不大懂。)船的甲板上我们
虽然租了椅子,可是我也不常去,只在房间里躺着,元任只好也陪着我。想点什么
玩呢?两个人下围棋吧,可是没有棋子,就问船上去要两袋早晨吃的那种炒米跟炒
麦子,可以分黑白两种来。他们以为我们要吃,同时也拿了碗和牛奶来!一下围棋
我的吐就好点,因为用心就不想到难受上去了。这是一种心理疗法,我对孕妇也常
常叫他们想些事来打岔就难受得好点,可是到自己头上,还是和一班普通的病人一
样什么都不知道了,所以中国古语说十月怀胎,三年奶哺,奶哺还有办法,怀孕之
苦无人能替的,而男人往往更不谅解这些上,幸元任对我总是有很多谅解的地方。
有一天遇风浪,我吐得更凶,找了船医来,一进门他大诧异叫我“杨样”(彐ㄧㄝ
冫)和我大谈日本话。(那时我的日本话还未忘呢。)元任不懂问我是谁,我说是
日本东大的教授,教我们卫生的。(东大就是日本东京帝国大学,我们女医学校教
授,差不多都是东大的,所以我毕业后就是在东大附属医院实习。)元任就和他谈
英文,他的英文不好,因为他是德国留学生。(现在元任的日文比我好得多了,因
为我忘记,他进步了①。)等元任知道他是德国留学生的时候,就和他大谈起德国
话,他高兴得不得了,每天我好的时候,他也总来看一趟。船过日本,安徽学生监
督姚荐楠来看我们并同他的女儿凤和送开船,因为他女儿在我森仁医院做过看护的。

    ①岂敢岂敢!我想你的日文是像个冰山似的,一大半潜伏在里头,肚子里有,
日久了一时说不出来。我的日文是现攒现卖的,知道的那点儿随时可以显丕出来。
——元任。

    好容易到了檀香山。元任说你可以下船玩一天也许好点,因为凡是晕船晕车的
人,一停下来总可以马上不晕的。我们叫了一个汽车兜着帕里(地名)后山去看风
景,没料到我遇到一个诧异的事:这就是开头所说的蜜月里的蜜蜂了。坐车开着窗
看外头,忽然飞进来一只蜜蜂叮到我脸上来,幸亏没叮车夫。我赶快用手给毒水挤
出去,可是右半边脸还是肿起来了,当时只一小块。我们两个人还到中国饭馆去吃
饭,我唯一只想吃汤面,可是吃得真香。吃完饭元任又提议去买帽子,说在美国女
人若有应酬出外一定要戴帽子的,因我那时都穿洋服,所以我们就去买帽子。哪知
那个卖帽子女人声音特别尖高,我也顺着她跟她用小尖声音说话。我回头问元任这
个帽子好不好,又用我平日的低声音,元任笑得回不出话来。以后几十年常常用那
种尖嗓子笑我。这也是回忆新婚时的一个趣史。下午回船,还到饭厅里去吃饭。但
是半边脸可大肿起来了,同船人看见奇怪得很,问着玩说,是不是你们两个人打架
了?我连笑都笑不动。因为这个缘故,更不想到饭厅去了。好在六天就到旧金山。
所以很容易混过去的,九月二十六号一大早,忽然听见大家叫起来了说,看见大陆
了!(那时候还没有金门大桥横在海口呢。)头一天就有通知叫大家预备船入口前
全体到甲板上去等着检查身体,并且要给入口的东西都填好了税单什么要上税的,
什么不上税的。这些事元任最知道而也最注意。我虽以前到过日本并且护送过柏文
蔚一家老小到长崎,可是那时的日本并没有像美国的这些规矩。而且日本对于这些
革命党人物的入口更是特别的优待,一切不论,又有来接船的,我只上岸就是了,
所以一切可以不问。我本来打算搀一下柏老太太。他赶快说,校长不敢当,让俺女
儿来!(他们是寿州人。)因此我就偷懒享福就是了。到了这次,虽然元任关照一
切,可是我觉得也要做点什么才对。不过我英文又说不上来,所以只得连用口和打
手势都来了。头等向例查得不太紧。旅客们有病无病在檀香山已经问过一次,因此
很快就上岸了。我们就住下旅馆。元任看我神气起来,高兴得不得了。第一个先看
他一个老朋友路易斯Ross跟他一个女“朋友”。他要请我们吃午饭,问元任如何招
待我。元任说我向来最喜欢新奇,请我们吃Cafeteria (那时代还算新奇的),可
以自选自拿。我就跟他们一样拿了一个托盘,看见冷盘小吃,汤、生兔鸡、牛肉、
羊肉、点心、茶等等,还像吃大菜似的拿全了一整套。幸亏牛、羊、鸡三样我只拿
了鸡一样。可是盘子里已经摆满了,点心是西瓜一大块,没有地方再放。元任在后
面说,放在我盘里吧。我回头一看他的托盘里,咦?怎么一点儿东西都没有?两个
主人每人也只一碟子的一块火腿和两样素菜在内。我说你为什么不拿,都不喜欢吗?
他说,韵卿你一定吃不下这么些的。现在已经拿的东西我们两个人恐怕都吃不完了。
我说,不能剩下吗?元任说这儿的习惯,你吃多少拿多少,不像中国吃大菜似的,
并且在美国午饭他们更吃得少,况且主人又是犹太人,看着花了钱又剩东西下来一
定会很心疼的。(并且主人已经问元任了我能吃那么多吗?)我听见觉得怎么办呢?
退些回去吧,元任又说拿出来了就不能退,我们两个人拼命吃好了。哪知全吃下去,
我一走到路上刚要上电车就吐了一街边的西瓜出来了。我们住的一个旅馆是在旧金
山很中心的一个Sutter旅馆。元任说旧金山有很好玩的中国城。广东饭也很好吃,
只不要叫“杂碎”就是了。他说他一个人很少到中国城的,只是从前请过两个女朋
友到过中国饭馆吃饭,现在请你去好不好。于是我们两个人到了中国城。街上不但
两面满满的各种各样的中国东西,有好些在中国都没看见过的。店内街边摊子也摆
满了,还有几辆大车专门给人看中国城的,两块钱一个人。同时也有参观金门公园
水族馆,海滨公园等等。晚上回到旅馆元任又来出主意了。他说,咱们在旧金山多
住几天吧,我问为什么?我想我们还是早点到地头好点,并且哈佛已经快开学了,
还要找房子什么的。元任说,我要打一个电报给哈佛哲学系主任,我想今年不教书。
现在北大给了教授出国进修的名义,每月给我二百多元的薪水,教部还贴补我两个
人的川资,商务印书馆的国语留声片的发音费还有两千多,再加我们又有些很值钱
的可以变卖的东西,不管如何这一年够了。我若不教书,这一年可以多学多少。
(这几十年来我总觉得元任是能不要钱总是不要钱,有机会学总是学。)所以我现
在打电报去问,在旅馆里等回电。我说北大的钱虽然答应得好,他们在国内还是在
欠薪时代,哪能顾得到我们在国外的人。你不知国内的事。不要看他们答应得好,
不寄时你如何办法?我看他们索薪请愿时真苦。元任说蒋梦麟当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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