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家杂记-第1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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极端反对说,二女白喉症乃是由学校传染来的,与房子有何关系?(小孩由学校传
染各种病症,不要说中国,连美国现在还是如此呢。)请王素宇医生来打了血清针
几天就好了。但打针时王医生问我他当日得肺炎的时候打的是马血清还是牛血清?
我说忘了,因为打过那一种以后不能再打重复同样的。那么王医生无法只得打了马
血清再说,并嘱我守着看三小时内有无变化和反应起来,他再来想办法。但是我对
看着病人几小时干着急有何用处呢?书又看不下去,叫别人来看着又不放心,我就
给早买好了的几斤螃蟹煮熟了来剥肉子。家里人非常希奇我不知是何用意。等一下
王大夫又来了一看见对我蹬脚说,连我都等不到三小时就来再看一下,赵太太!你
哪来的闲心剥螃蟹?我说不找事安心下来对看着,我干急而对病人有何用处呢?这
是一种安慰人的心理作用。以后在南京他们传出去说赵太太用剥螃蟹当心理的疗法,
那是以错传错了。我的意思是遇到最急的事干急是无用的,必须找一样不关紧要的
事来安定你自己的精神,然后可以想其他对付的方法,乱急没有用的,所以我常常
遇到紧急事的时候,总用一个不相干的事来打岔给精神松缓一点。
说到盖房子的事,我们不应该讨了公家一点小便宜,和李方桂两家从上海买了
两个洗澡盆和两个抽水马桶,就是不该讨了公家一点小便宜把买来的东西交给所里,
和所里的东西一同运到南京,所以人家就以此藉口说我们连盖房子的东西都由公家
运送。以后在南京撤退到后方去的时候也以此籍口连元任的重要文件都不让带,并
声明不带私人的东西,可是有权者连洗衣板子都带全了,天知道。在南京住定下来
后各家就忙了盖房子,有在蓝家庄的,有在新住宅区山西路的,纷纷地动手。但是
盖房子第一是要钱。我们这些穷读书匠很少人有现钱在手上的。听说上海新华和金
城等银行在南京大投资开了分行,可是我们不认识行里的任何人怎么去接头呢?新
华南京的分行经理徐振东指示上海总行的总经理王某(清华学生)和元任认识的到
上海去一趟接好头,在南京分行拨多少都可以的,元任就到上海去了。王还请吃饭,
没料到同桌上遇到一个元任中学同学的瞿季刚先生(瞿现在还住在美京呢)。他是
国华银行的总经理,他听见元任要借钱盖房子,他们也愿借。元任觉得已经和新华
接过头了还是归南京分行办便当一点。徐振东以后都是和我接头的,说赵太太要多
少都可以(现在的加州柏克莱的美国银行经理对我也是一样的)。我就找了一个包
工的,自己画好一部分蓝图外,再找人斟酌斟酌,到银行把图给徐一看,一点问题
没有,就借了二万,每月还三百元,签字时叫元任去,元任也不看多少就签了字。
徐说了笑,你知不知你太太借了多少?(因元任薪水在中央研究院也是最高的,和
所长们一样,这也是使人不愤气的之一,但是这是蔡孑民先生亲自批的,并且蔡先
生每到南京来,夫妇两人总亲到我们家来拜望一次,这位续弦的蔡太太是周子竞的
妹妹,周乃元任康奈尔同班之一,所以并不是孟真私心。)等我们房子一动手而好
多人都纷纷到新华去借钱买地盖房子了。有的是我担保,有的就由我介绍而去的,
因此新华银行好像我的银行似的。凡是我担保的徐一点不问就签合同,这样所以我
的程家表妹已动念头了。她是我一个出家的二姑母的承继人,除庵房以外还有些空
地想盖一所房子,可以收房租以维持庵中开支。因为此庵向不用化缘,当日都是由
先祖每月津贴开支,现表妹此举当然我赞成。这个房子盖好了李济之家就租了去住。
庵后还有一块地,二姑母死后,邻居欺表妹年轻,给地占了去。我又找了一个表亲
的律师给弄清楚了。律师费和庵中还有点欠帐我就和六弟两人照时价给买了。我们
盖了两所房子。但是这所房子盖好只八个月,日本人就占领了南京。可是这个房子
现在听说还在,表妹给我租出去了,但是我想租钱一定不够付税的,也许被没收了,
现在已久无消息。
中山陵也开放给公务人员领买,我们和月涵由我三哥名下领买了两块,每块三
亩,地段在汪精卫的地对面。月涵凡来南京办公时,我们总一道到那儿去砍树和在
地上野餐一下,他打算将来盖点房子叫梅村,我们的打算叫杏花村。有一年冬天梅
花正盛的时候,我们很多人在梅树底下照了一张照,以为纪念,因其中好几位已故
了。
第九章 在南京作“永久”的计划
在南京盖房子的时候,我虽然一切设计和画图都弄好了,可是登记手续等等,
须两个月后.执照方能批下来动工,我就利用这个时间,随元任到安徽的徽州去调
查方言。他们做正事,我就到燕子矾、宜兴、无锡等处各处去游玩,并且最喜欢注
意各乡的民间风俗等等,又到黄山去大玩了几天。黄山的风景每一处都真是出人意
外地好看而又雅致;各种的天然气象比外国各处开辟了坐汽车上山好玩得多了。石
头真有几千尺一块整的,每经过一个山谷或穿过一处山峡,就换了一个天地,奇形
古怪的松和野兰、菊花、杜鹃花等到处皆是,真是应了中国有句话说:入山不想出
山了。我们坐的是两个人抬的藤椅子上山,可是还另有一个人跟着等换班。我们一
共七顶藤椅轿子,六顶坐人,一顶专门带食物,因为我三哥在十年前到过黄山的,
他们几个人编本处县志,所以知道山内一切的情形,告诉我们若是去玩,必须多带
食物,庙中只有石耳和冬菇等干植物做菜享客,吃了人更觉得饿的不得了,并且又
是大运动时,食欲更好更饿的慌,所以我们就预备了一大些罐头牛肉、牛奶、火腿
等等带着走。我们第一夜住狮子林,半夜他们忽然叫我们给大门关紧了有土匪经过、
大家都不敢响出声音来,大约经过两小时,他们又报告说已经过去了,好像若无其
事似的。可是我们有点怕。虽然连轿夫听差的一共二十多个人,怎么打得过土匪呢?
第二天又玩鲫鱼背、望乡台、文笔峰等处,那个鲫鱼背,轿夫说从来没有女人到过,
只有母猴子经过过,两面两千多尺高,当中只一条二尺多宽的通路过去,轿夫搀着
我过去的。
我们同行的男人都没敢过去,因为有些地方危险得很,若遇大风,可以给人刮
下去。(第二次隔了一年我们再去时,因为黄山风景大出名了,这些地方都加上铁
栏干了。还有一个大煞风景的事,就是当权者和阔人们给最好的地方或买了去或硬
圈圈起来作为禁地,不让一般人游玩,开路和让中国旅行社办起住处来,在温泉的
附近盖了不少的半洋式的房子,连经过都不能了,珠砂温泉也不例外,可谓“与民
同乐”乎?我想当局者自己一点还不知道呢。)还有一块大石头伸出去可以看黄山
所隔断的两面县分,我们站在上面可以看见我的家乡太平府石隶县,所以我们以后
就起名叫它望乡台了(其实我没有到过家乡)。第二天住文殊院,到半夜里罗莘田
和杨时逢两个人满头大汗地大叫跑到我们的睡房来,问他们为什么这样怕?他们说
发现了几口棺材和多少坛子是和尚的骨灰,怕得不得了,但是到了我们房内回头一
看更可怕,房子的半边没有墙,睡在床上可以看见一个黑漆漆的大佛像头就在那儿,
我们因一天玩得辛苦了没有注意到,等他们一叫才觉得。因为文殊院没有特别给客
人住的房间,就给佛像的半腰间的四围,用木板隔了几间小房子,作为远客来住的。
闻说黄山的和尚从来不化缘,平日都是耐苦地过,这是一个好风气。可是后来开放
了中国旅行社去发展,也是一个好事,不过不应该给些风景区划为私人所有。(今
夏我们在美国米西根大学,元任教语言学跟跟语言有关系的学门一科(元任是他们
请的美国语言学会的讲座Linguistic Society of America Chair ),同时今年是
米西根大学的成立一百五十年,所以各种学会和展览会什么的都在那儿,我们看见
展览石涛的画,内中有一张黄山文殊院的风景,但是那时文殊院还没有呢。)我们
发愿以后每隔一两年必去一趟玩个够,因为这次只玩了三天,为公事的事务只得匆
匆回来了,也希望外国人来看看我国天然的风景山水有多好。以后日本占领南京安
徽时,没有打进这个山里去,闻说作了后方的运输总站。
我们经过歙县看见适之的老家,真是山清水秀之乡,我和元任写了一封信给适
之说,你们有这种好风水的地方,所以出了你这个人,适之回我信说:“韵卿,我
要接吻你一百次,谢谢你。”
我们回南京后自然就是忙着盖房子的事了,房子的设计画图等等都是我打草稿,
再给人画蓝图,包工的人也就照葫芦画瓢做。没料到车房顶上加的一间和正房接头
的地方,因为车房低了四尺接不起头来,人走不过去,只可以跳下去。无法办,只
得在上面加了一个台子,下面的楼梯才可以通过去,人人看了都要莫名其妙一下。
朋友们以后都笑我这个好设计家,他们一盖房子就说不要像赵太太样,楼梯下不去,
上面加一个台子。元任就拿那个阁楼完全堆重要的书和杂志,成了个书库。
新屋成功,很多人送搬家礼腊烛、发糕、花等等,我们又回常州去了一趟,给
他家内所有应该归他的东西都搬出来,给他母亲的十六口大红描金的箱子内的衣服
等等都打算不要,就只装了书籍字画带走,元任伯母说不行,如此办法要招家乡人
骂,老衣服等不要,带到南京再扔好了。又到当铺店给存在内的二百六十多件皮子
皮衣等拿出来要我们一同带走,所以这次几十件行李,幸梅月涵和唐擘黄夫妇一同
去的,帮着照应带回南京,给三楼都堆满了。我向来有多的东西就喜欢分给人家,
这么些穿不了的皮货,自然也分给大家穿用了,连用人每人都有一件老羊皮袄,当
然也招人妒,也招人骂,我可不管那些了。元任就给些书籍等分类归齐,定做些有
玻璃门的柜子装好,房子虽然盖得大一点,为将来扩充计划。可巧房子成工不久,
钱端升娶第二个太太,就借了我们打算做书房的一边两间暂住,一共住了半年。元
任暂时就给书房做在车房顶上那间。这间房子因为开了两个窗户,和邻居俞诚之两
人还闹了不少麻烦呢。因为这两个窗户正可看见钟山,并不干俞家的事,是在他大
门外路边旁,又是楼上,和他来人进出一点不相干。他说我们犯规,非要封起来不
可。他是王雪艇先生连襟,雪艇去调解无效,我也气上来了,既是朋友不讲交情,
我也可以不必讲交情,他们房子在我们的后面,大门进出必经过我们,而他们路只
有十尺宽,旁边就是七八尺深的田,他汽车往来非借我们一点路不好开,我气起来
就给照定界打一排竹篱隔起来,他到我们门旁就非下车不可。本是可以说得通的朋
友,而他要摆官架子(也不过是一个铁道部的司长而已),弄到两个不便不欢而已。
并且他的太太还在女子大学音乐系做过元任的学生过,舅兄萧友梅又是我们很好的
朋友呢。
我生平最爱养花,中山陵园管林木花草等是林家八哥倜生管理,他们常到法国
去选玫瑰种。我总托他代买,光是黄玫瑰花就是三十多种。我每早六点多钟就起床,
带着洋车夫和园丁做捉虫、上肥料、浇水等等工作。我还想养菊花,因为我三哥他
们也最爱养菊花。这时我们真是快乐极了,像退休养老似的了,什么都不想做了。
所以当日孟真总骂我们不知国难,尽是小资产家的作风。可是有一样还是有兴趣,
就是盖房子。亲戚朋友们看见我的房子材料好又便宜,就都来和我商量,那时南京
正造新都,家家造房子,也都是太太们来管和监工等等,变成一种风气了,所以成
天地一大阵东跑西奔地忙。到银行借钱也是我担保最多。结果一面帮人,一面自己
又盖了一所在同院内。李方桂初到南京在那儿住了将一年光景,以后卖了给丁绪宝
家,但是抗战后我想我们虽然是破产出来的,可是他们在内地的人比我们更苦,所
以我们就照战前的原价又给还给他们了,不过两所房子都在抗战期间全烧了,在出
国以前徐振东本已告诉过我们,而我们还是帮助了丁家。我们两个人对钱财上向不
注重,友谊比钱是看重多了,所以朋友中欺我们的,和负我们的最使我们伤心,因
为我们永不负人的。这是后话,现在又得说回头来当日的情形了。
我们搬进新屋不久,元任到江西、湖北、湖南等处去调查方言的计划又实行起
来了,我因家事未大定不能同去,不料半途中间元任在赣州病了,电报来,我只得
又坐长江船赶去,没料到到九江下船时,他病已好,到码头来接我了。可是因此我
又有机会看新地方和买瓷器(当日到过庐山,可是未到过九江城里细细地玩过)。
九江是中国瓷器最出名最好的地方,可惜没有功夫去看烧窑,只得在店内看着,可
是一看就想买,一共买了两套全桌的和其他零零碎碎的一大网篮。(可惜还没很用,
就在南京和房子一同烧了,元任还买了一对瓷驴子带回来,放在书架顶上,真活灵
活现的,也一同葬在火内了。)回家不久,梅月涵到南京办公事,抽空和我们还有
唐擘黄夫妇、李济之又一同到黄山去玩,半路遇见陶孟和夫妇、丁西林夫妇(还一
两个人不记得了),一见到我们,就大叫好了,遇见赵太太就有办法了。我还以为
是谁摔伤了或是病了。哪知是他们饿了几天,没有荤东西吃,知道我总有准备的,
并且一定多带,一问果不其然,这次比上次带得东西更多,就分了些罐头牛肉等等
给他们,在分路以前,还在山上野餐了一顿,陶太太向不吃牛肉的人,罐头牛肉更
不吃,现在忽然吃起来了,我就大笑她真是饥不择食了。
这次珠砂温泉不能洗澡了,我们就到一个所谓龙口温泉去洗澡。这个是露天人
人可以看见的,不是在山洞里的。我不管三七二十一就和元任两人换了浮水衣就进
去洗了,轿夫们不愿我进去,说这是个龙口从无女人进去洗澡,恐怕龙王爷以后就
不给泉水出来了。我对他们说不要紧,我是龙王的亲家,他不会怪我的。同去的人
大笑,说你如何不说你是龙王奶奶,岂不更好?我说不行,回头龙王真来给元任抓
去了。大家真快乐得不得了,大玩了几天,才回南京。
第十章 安与危
蓝家庄房子正在盖好之时,忽然发现市政府要开一条马路穿过去,直达城外。
征收的土地,影响附近新盖的几十家住宅。(最奇怪的是申请盖房时,市政府
都批准,并未提到开路,也许政府和市政府没接过头,因为城外直通幕府山炮台,
恐与军事有关的缘故。)我们大家就组织了一个请愿团到行政院去请愿,开了两次
会,一想所有的人都是教育部行政院和中央大学的人,恐不便争论,大家就举我做
领队的出头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