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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赵家杂记-第1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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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生)。王说死生有命,我回说富贵在天,说说笑笑到了旅馆给大家接上卡车和小
汽车内,一直开到火车站,排队走进去。我在前头领队高兴极了,我对王说古诗有
“老婢当头娘押尾”,现在是“老妇当头王押尾”了。王回我说赵太太你真会急中
求乐还来背诗呢!我说人生何处不求欢。(我的为人一生都如此的,骂人和取乐随
时而遇。)到了月台上看见梁、董等人还在月台上站着等。我就对梁说快磕四方头,
他笑笑,董接口说我叫你不要对赵太太说满话,她向来什么事一变就变出来了。我
说彦堂快不要再说这种话了,人家可以借此话题来说,可不送了我一家性命吗,你
们还站在月台上,不快钻进车去。梁说共挂了四节车,不让我们进去,我又问王是
什么缘故,王转问站上人,他们就来指点三节是中央研究院的,只两面有木板凳子
无床无东西,另一节车上有一个小房间,房内有一张木床和褥子,还有一个双层木
床。梁想占那个房间,我不肯。我说,第一这节车不管你们事,第二让李老太爷年
高的睡这个床。我们大家靠靠站站就可以了。梁只得让出来了。(济之你的好朋友
都这样对你的,你自然不知道,多年来我不说一句,我想你太太也许知道,至少研
究院还有些活口的人知道的。)他们就给箱子堆在火车中间,其余的人都半坐半靠
的在箱子上。到要开车时,李老太爷叫起来了,他有一只小箱子不见了,本在他自
己车跟前的,忘了拿下来,里面还有很多现洋呢。大家又下车分头去找,哪知就在
车站路边放着,并不是无人拾遗,而是那时人人都慌张了。车开前王慎名下车对我
说,希望大家平平安安地到长沙,赵太太也自己特别保重一点,赵先生身体还未复
元,须你关照呢。我再三谢他并托他转谢黄吴两位患难中特别关照出力,并且我在
南京时心中等于许愿似的,别人虽然那样对我,但是日后我有机会帮人我还总须帮
人。因天无绝人之路,虽受人欺,现在想不到有你们这些人来帮我,更连带还帮了
别人的忙,所以我劝你们年轻人患难中总顾念别人一点,不要自顾自己,世上好坏
总有报应的。我又请他打一个电报给元任转托朱经农代找房子,因为到时有二十七
个人,没有人家能有力量招待的。我一路招呼大家连嗓子都哑了,而元任在长沙接
到电报对朱说,你相信吧,我太太到时嗓子一定是哑的。朱经农那时是长沙教育厅
长,凡有熟人去,无有不帮忙的,找房子的事更是出尽全力。第二天八月二十四日
到长沙,到时我没料到元任也可以到车站来接了。我一看见真是喜出望外,可是嗓
子哑得说不出话来,元任就对朱说,如何!我还莫名其妙呢。朱给清华和中央研究
院租了一所大房子,是办公用的。我们大家只得暂住一两夜再说。第三天就找到警
察厅长的楼上一大排房子了。正屋是前后十大间,唐生智侄女婿住了四间,两间做
大家公共的。李家住两大间,我们住两大间,旁边还有八间厢房是做下房的,就给
董梁两家暂住,以后李方桂老太太和姊姊来了也住在那儿。唐家由心理所设法搬去
了,可是小孩那么多如何办法呢?我就赶快给他们送进学堂,有好些人反对说,住
堂太贵,避难中无力量。我就去和蒋廷黻哥哥办的福湘学校去商量,给李家小桐和
我们第二个女儿新那送去住堂。虽然免学费还要付住堂和吃饭的费,一百七十元一
个人。我们手边虽只有九百元,但是想小孩不可一日废学,也只好送进去了。再说
我们大女孩如兰不要住堂,就让她和来思、小中三个人和李家小竺、小祁一同送入
周南学校走读。梁家隔了几天就搬到别处去住了,董和李方桂的老太太一直住下去
了,各家用人聚在一道都很好,不吵嘴。

    不多久,北大清华和南开等等大学的一部分都来了,到后我们大家又热闹起来
了。我们住处又成了大本营,大家常常凑拢来一道买点肉等来吃,李太太还学了做
牛肉干呢,真是乱中取乐。有一天我们大家正共买了一只火腿,无大锅煮,不知如
何办。我就出主意用一个大火盆来煮,他们给四张(一块钱一张的)小桌子拼拢起
来正打算吃饭,从南京来的新华银行经理徐振东来了。我们自然请他加入吃饭,而
他有点愣愣的样子,给济之叫到一旁去耳语,我就大叫吃饭了不要捣鬼了,我只听
济之说告诉不要紧,赵太太是可以担当得起的人。我问什么?徐说你们两所房子都
中弹烧了。我听说了,虽然心中不好过,不过还是说大家来吃饭吧,人无国仇家恨,
不会尽忠努力的,身外之物有去有来,今日无,比如昨日没有,放心我不会啼啼哭
哭的。不过我不愿济之的接口话,说赵太太置家立产的一场空,我回他,你若不为
中央博物院在盖房子避嫌疑的话,也盖了不少房子了,何必说嘴呢?蒋梦麟竖起大
拇指来说,赵太太女中豪杰女中英雄,我们向来佩服的,我笑起来说,人家破家亡
产了你还佩服呢。大家都笑了。说是这样说,元任睡到半夜睡不着,我劝他不必难
过。他说什么都不在乎,只那些书籍等等无法恢复。我说不要急那个,将来我一个
钱不乱用,有钱先买你的书好了,别的更不用说了,旧的不去,新的不来,我们目
前过到哪儿是哪儿。他也笑了。他终日无事拿个照相镜到处照相,可是因此几乎出
了大事。那时何键做省长,下命令凡是可疑的人都当间谍看待,格杀不论。元任因
用法国一个照相机,是双头的,看起来可以起鼓。战事起来经济紧了,他想省一点
片子,用手捂着一面,只用半边,每张不是可以照两次吗?被警察看见了以为是奸
细偷照,报告到省里,幸亏正在开省务会议,因为他们常看见我们到朱家进出又住
在警察厅长楼上,所以郑重其事地报告上去。尹任先是财政厅长,也是元任的老朋
友,都对省长说,动不得,是某某学者,等我们查清了再说。朱一回家赶快到我们
住处来问,元任告诉理由。并且有个人问元任话,元任没有回答他,他们以为是日
本人不懂中国话,也是一个疑问,以后我不让元任一个人出去照相了。梁思成的一
个助手一不小心都被打和关起来了。不久政府公务人员也来了更热闹了。那位吴之
椿则妙不可言,他闻到太太在九江下船,他就急急地赶到九江,不知如何弄到南浔
铁路的车票,上了车去强占了四个坐位。他们夫妇两还和老妈子站在椅子外面,不
让别人进来坐,因为小孩睡在里面。那趟车是专给运军人家眷用的,无位坐的人自
然抗议了。问他们何人允许这样的,吴回说是吴玉峰将军批准给他们两面椅子的坐
位。等了一会一群人来了,一个人问吴,你和将军是何交情,怎么准你特别?吴回
他是我的学生,早给我预备了通知我的。那个人指指自己的鼻子说,我就是吴玉峰,
你不认识我吗?我何时给你弄火车坐位的?这是大家公共避难用来专门给军人家眷
撤退后方的,无人能占如此多地位,两面争吵,在半路一个小站上停下来叫他们出
去。以后不知如何设法带了个消息到长沙,杨振声他们设法弄汽车,在一百多里外
接到长沙。一到吴之椿就大病了。我们去看他,他只拱手对元任说,对不起我们报
应报应。路上消息是丁绪贤夫妇俩同在一个车上告诉大家的。我想这一段故事陈之
迈也许知道得很详细吧,因为那时他也到长沙了。他和黎女士就是那时结婚的。我
们大家虽然挤到一块避难,倒是过得很快乐。有一天早上彦堂两手抱着一个孩子在
我们房门前走廊上两头走(因为我们的正房栏檐宽点),我看他也不会抱的样子,
小孩都要掉下来了似的,我对他说小心点,不要给小孩掉了,太太要骂的,他回我
早知这个年头也不来这一手了。我们大家听了,都大笑起来了。以后我常常拿他来
开玩笑,今天来不来这一手,明天来不来那一手的。没料到他们好些人比我们年轻
比我们避难的少,而反倒都作古了。

    我们在长沙和李家虽然每家有两大间房子,但是人不少,所以一切家具都没买,
知道不过临时地过家,所以床也是木板加稻草褥子,方桌一元一张,大约三尺见方,
面子可以拿下来的,腿也可折起来,日里当桌子用,晚上折起来让地方搭地铺给孩
子和老妈子们睡觉。如此相安了四个月,日机又来了,只得再向后方撤退了。

    在长沙大家住下来倒是安居乐业的,以为可以定下来了,小孩们都进了学校了。
但是在小孩们当中忽然发生了一个小问题。有一天小中小竺和小祈三个人都来对我
说,我们不能进学堂了,受不了气味和吃午饭,因为大辣椒炒小辣椒,我们闻了打
喷嚏不停,吃到嘴里更受不了。我对她们说现在避难期间,第一你们不能废学,因
为这个仗不知何日才能打完,不管到什么地方只要有学校一天都得读一天书,第二
学费付出去不容易,连维持家用和我们吃饭都得省下来给你们进学校用,如何能半
途而废呢?三女来思她是和大女如兰另进周南学校,她就不平地在旁边多嘴说,妈
咪你不要骂她们,你自己去查看查看就知道了。我一想她说得不错,第二天送她们
到学校我就一同去了。哪知一进学校大门就打喷嚏不停,再看她们用一个大木盆给
些辣椒大的小的绿的红的放在一道,再用一个月牙刀从上面往下舂,连辣椒子都在
里面,一面放点盐一面舂,他们自己也打喷嚏不停。我问他们做什么?他们回答我
说做菜用的。如此一来,我可相信外省人不能维持下去了,而小孩们更难呆下去,
只得给花的钱忍痛叫她们三个人退学。可是“大辣椒炒小辣椒”这句话,一直留传
到现在还常常说呢。

    没有过几天日本的飞机又追着我们大家到长沙了。头两次没炸,只放警报。外
路去的各大学和中央研究院的人都避到圣经学院地下室去,算是防空壕。元任对蒋
梦麟说这个办法不好,万一一个炸弹下来,学术界要人全完了,一个不留,他还改
编了外国成语说:“不要把所有知识阶级放在一个地窨子里。(Don ‘t put all 
eggheads in one basement)蒋摇头说真没有办法,只这个地方结实一点,若真的
再来炸,只得又撤散到别处去。我们定的再退就是到云南。但这么多人和经济两个
问题,都是不容易的事,一连避了三次,大家就公举蒋先到云南去一趟和省长龙云
接头。我们在避难中也有些笑话,比方郑桐荪太太(陈省身的岳母),她本来患血
压高,平日连走路都坐轮椅。警报一来了,她就大跑起来了,从住处一直跑到圣经
学院地下室,大家都希奇得不得了。我说这不是怪事,因为一慌张,就忘了自己,
并无大害,只不要提醒她就无害的,这都是心理作用。一次我正在住处等小孩回家
和唐生智的侄女婿在走廊说话,日机就在头上飞过,里面的人都看得见,和在南京
一样地低飞。十一月二十四日这次可真轰炸了,地方在火车站,伤了很多人。一点
钟后湘雅医院有人打电话给我,叫我一同去救受伤的人去,因为我一到长沙后就加
入了红十字会服务。到了火车站,看他们乱得一塌糊涂。医药材料都没有,受伤的
人也无处送,只得就地安插。好在火车站地方还大一点,还有一阵人啼啼哭哭的,
我问为什么?他们告诉我车站旁边一个礼堂办喜事被炸中了,新郎未死,而新娘只
存了一条腿,还穿着红绣花鞋呢。我赶去看已搬走了。我看没有需我的事,就回家。
大三两女也正回来,一头灰土,因为她们正由周南学校派出去尉劳军队。大女是在
军乐队里,她们到了半路轰炸机到了就避在路边小店门口,震动得一头的灰土,老
三说幸亏炸弹没到我头上。

    如此接二连三地来了几次警报,大家又商量往后方撤退了,元任和济之就去和
一位姓徐的接洽车的事,陶孟和也在内。元任的意思是要退就退到最后方,而他们
还要先到阳朔,说向来听说桂林山水甲天下,而阳朔山水又甲桂林,所以要到广西
去。元任那时自然无心思去玩山水,而且我们家产尽亡,他身体又未复元,当然不
在乎这些上头了。他就说若退就到云南和各大学在一道最好,所以另和章元善坐华
洋义赈会的车子一同到云南。梦麟和月涵也非常赞成此举,并且托元任先到云南后
和建设厅长张西林,教育厅长龚自知给各大学接洽住处,因梦麟已去过一次还未谈
妥,所以要元任再和他们谈妥一下,各大学再动身前往。

    二十七年一月十二日从长沙动身(史语所和社会研究所已走了)。因别人不肯
带张奚若和丁绪宝两家人走,我就和章元善商量,大家挤挤好了。章虽然是个独断
的性情,但是被我一说答应了带丁家,因为他们有小孩子。同车还有张绍镐家,也
是有小孩子的。好在是一个大长途汽车,再加一辆小点的私人汽车,一共二十八个
人上路。一路争吵的事虽然很多,可是章只听我和元任的话,路过广西省城桂林,
到处很难找旅馆,也因为那时撤退后方的人太多了,而史语所和社会所等人还停留
在城中一个大旅馆内未能动呢,因为省政府还未拨车给他们,停在那儿不能动。我
们到时无好旅馆住,只得住在一个车夫们住的旅馆内。第二天章带元任去拜望省主
席,元任说我不要去看这些大人物,章说不能不去,因由广西经过镇南关、谅山这
一带非由省政府派车送不可,否则不能去,而你老兄又是多数人知道的,去一下效
果很大。元任无法只得和他去了,那时省主席是黄旭初,哪知一见到他就和元任说:
赵先生我天天办公前总和你谈谈天才去公事房。元任莫名其妙地望着他。他又请元
任二人去到他休息室内去看看,他们两人更莫名其妙地对看着,还以为他有何秘密
要谈,只得跟着他进去。到那儿一看,不觉大笑起来。原来他的床前放了一套元任
做的国语留声片,有一片还在机器上转动呢,他说每日我至少都要听一刻钟或半点
钟我才办公呢。他去停机器,章偷偷对元任说我们的车子一定要得到了。黄回头说
你们来要车的?到哪儿去?章说华洋义赈会同人家眷往云南退,中央研究院一部到
阳朔,赵先生一部也到云南。他问一共要几部车?元任回他语言组还有几个人加入,
一大一小也够了,我们还要在此地等人来加入,还待四五天才能动身。他一口答应
照办,并且请元任他们第二天吃晚饭,又问下午在旅馆不在?章赶快回他我们因找
不到地方住在一个小旅馆里,不必劳驾来看。元任就说下午还要去看别的部分人,
明日一定再打扰吧。

    回旅馆告诉我们走的事是办妥了。元任还要去看看其余停在大旅馆里一班人。
一见到他们,他们就问你们到云南去的,为何也来此地?我很快地回他们也来看看
山水的,济之倒老实回说他们在此不得动了,等车还无消息,问我们如何?也是我
回得很快一切办好了,四五天就走。济之问如何办的?元任告诉他章带去见省主席
他一口答应了。大家哼了一声不响了。第二天早他们来看我们,笑我们为何住在车
夫旅馆里?我实在忍不住只得又回他们,我们虽住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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