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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赵家杂记-第1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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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一口答应了。大家哼了一声不响了。第二天早他们来看我们,笑我们为何住在车
夫旅馆里?我实在忍不住只得又回他们,我们虽住下等旅馆,可是省主席还要来拜
望我们呢,比住在大旅馆里无人问得好多了。大家对我瞪瞪眼,我的做人从来不喜
欢人家刻薄,但是若遇到刻薄人,我可以比他更刻薄地回他。大家彼此挖苦了一阵,
他们就谈到正事上去了。济之等托元任当晚吃饭时和黄主席催运送的办法。(那时
好像广西省内一切运送等等车辆,必须归省政府的批准方能行动似的,我可记不清
了。)那天晚上元任就再三和黄旭初提到此事。他一口答应照办。他没请太太们,
我就提议去吃特别广西饭馆。本想吃他们的特别点心的,可是四点钟以后就没有了,
也不会点广西的菜,随他们拿来,哪知和湖南菜相像,多数是咸鱼腊肉等等。第二
天中午我们去吃他们的特别点心了和狸猫。下午车夫就来问何日动身?章和元任正
睡午觉,我叫了问他们。章告诉我在广西不能叫人家车夫的,必须叫司机。以后我
们大家商量商量并无别的事须停留,不如早点动身吧,所以第三天一早就走了。出
了省城到乡下,章叫我坐小汽车先到一个地方打尖(吃饭)定菜等等。广西的三餐
饭同安徽一样,早上是正式开饭,午餐不过是点心等等。可是我们这一班江浙人吃
不惯硬的早饭,但是到了中午就饿得不得了了。小孩们听说午饭由我去办,都高兴
得不得了,大叫多预备一点。我到了乡下路边一个小饭馆问他们有什么吃的?只有
一大锅汤在那儿煮着,挂了一只鸡和一块肉在桌上,其余什么都没有,连鸡蛋也没
有,素菜更不用说了。而鸡和肉上爬满了苍蝇。我想章最讲卫生的若是看见一定不
肯吃,我叫店里人给苍蝇打去放在热锅里大煮十五分钟,用医学消毒的方法一定无
害的。切了两大盘,可是盘子用水来洗也脏得很,叫他们放在汤锅里烫一下,拿出
来刀板也够脏的了,只得就盘子切切。饭是蒸的当然无危险。他们一到大家就大吃
大喝起来了。杨时逢就想说,我对他瞪一眼,他就不开口了。我说几点钟以后我对
你们说个好故事,现在大家安静一点休息休息。一路风景真好看,大家又吃得饱饱
的,高兴得唱的唱说的说,章说还是大阿嫂会办事,以后都归大阿嫂办吧,小车归
你坐。我回他自然了,因为我是医生,自然会办事了,但是坐小汽车不要你在内才
能办事,你多插嘴这个那个的,事就不好办了。章的舅嫂大拍手说回得好,因为他
们两个人一路吵,章说大阿嫂对的,要办成功一件事务必能独断,才能办成,别人
多出主意不能成事的。我说都对,公有公理,婆有婆理,好了不要争了,大家留点
精神吧,争得不舒服晕车吐了又要怪我办的不好了。其实我的话是双关的,丁声树
笑笑不响。丁声树、董同龢那时都未结婚,只杨时逢一家四口从广西起语言组的人
都随我们走了。到晚饭时大家又来推我办,我说不来了,让我担了几个钟头心累了,
找个大城市大饭馆去吃一餐安安稳稳的饭吧。章疑心了,问我怎么?我说没怎么,
小地方费事想,等于我给你们做饭,章说大阿嫂做的事谁可以抱怨,我回他就是恐
怕你抱怨,大家笑笑,以后才告诉苍蝇的故事。

    经过龙州以后我们住在柳州一个大点的旅馆,这一路虽险,可是风景好极了,
一路我们还吃了活鳜鱼。过镇南关就入法境,关上人还要查一下行李,可是他们知
道是避难的,只查了一个箱子就算了(广西省政府有个程委员陪着去的所以没很查)。
从这儿起就改坐火车。

    到谅山后大家住在一个旅馆里,因为这是个大地方了(一路往往一个旅馆住不
下就分了住)。章又提议这两天大家自由一点吧,各家归各家自由行动和吃用(因
为以前每日差不多六十元一天呢)。我知道他也是受累还受人抱怨真够了。他们休
息一下就一家出去玩。我们也无心出去玩,就在旅馆走廊上看看外面,只一下功夫
看他们又全回来了,而且脸上都不好看的样子。大舅嫂口快就问为什么不多玩玩,
我们大家还没出去呢。章家老六最小的嘴快,说不要去了,我们才转了一个弯就被
人偷了,哪是偷,就是抢么!从爸爸身后伸手就给自来水笔抢去就跑了。大舅嫂哈
哈大笑说你爸爸怎么会被抢呢?我说不要再说了。一路就是他们两人争吵得不停。
所以谅山只住了一夜,旅馆主人是中国人,和我们大谈受法国人压迫的苦处。

    从谅山到河内还去看了一下法国办的远东学校和博物院。看店内的小洋娃娃好
玩还买了两个给老三老四,以后她们一直留着做纪念。老二最懂事,赶快说我们大
了不要了,并且现在没有钱,其实她最喜欢玩洋娃娃。从河内又包了一节四等木板
火车(只有这种车),大家两面半坐半靠,中间堆行李,软东西就算靠背。经过牢
开(其实就是“老街”两个字)又入中国境,因黄主席打了一个电报给云南省政府,
所以一切未查,只给一个无线电收音机扣下,以后也给运送来了。一路经过七十个
山洞。有一天一眼可以看见四个山洞。火车上无吃的,非得停车时叫面担子上车可
以点什么,他们当时煮给你吃,并且做得非常可口,但是无味精在里面,一路大小
总算平平安安地到了云南昆明。昆明有一八九六公尺高,天气温和,就是潮湿一点。
我们是由章的连襟彭陆炳工程师招待一切。他给我们定了拓东路六六三号华洋义赈
会当日造云南公路起点留下来的办公室,由彭租下来给我们大家住。房子很大,楼
上下十几间,每间不隔到顶,像笼子似的。后面还有六间下房,也可以住人,只要
九十五元中央币(在那时是很贵的了),大家分摊,以住房占多少定价。第二天一
大早元任就去拜看龚自知和张西林谈各大学(那时还未成联大呢)住处事,他们非
常努力帮忙。就给拓东路的迤西会馆作为各大学的临时住处(以后才又迁到昆华师
范和工业学校等处,成为西南联大)。元任又和熊庆来商量了一阵(熊那时是云南
大学校长)。还有金龙章在云南也很重要的,他又是清华学生出身,所以帮忙很多。
我们到菜市去买东西比长沙等处便宜多了,因为他们那时还都用云南钱制呢,我们
用钱他们叫中央币,所以我们从长沙到昆明每人一路用下来只花了九十五元中央币。
在昆明买东西都还照云南币算,所以我们觉得便宜得不得了。可是我们到的第二天
住处出了一个大事就是二月一号到二号,五个小孩都呕吐得不得了,而丁家小男孩
更昏迷不醒。赶快托彭家给他们都送入医院检查,说是中毒。我想房子干干净净的
从哪来的毒呢?要么毒蛇住过喷毒气也许有的。我就一个人在园子里走来走去的想
原因和查看,看见小孩们用砖搭了一个小灶,在那儿还掐了一堆花在上面当菜,周
围一大些砖瓦等等,并且那些花也是我们常见的。我只得带了些又到医院去看他们,
见丁家弟弟醒过来了,吐了一大些黑血。其余还有点头痛,不过都见好了。我对医
生说,我一点异常的东西都没见到,只找到小孩们玩的花草而已,就给带去的花给
他看,他也很认真的说拿去化学试验,因为还有很多外省人来呢,我们不得不注意
一点。隔了一天报告出来,果然有毒,幸亏不太厉害,五天就出医院了。

    从二月八号起一大些人陆续的都到昆明。十五日蒋梦麟到,一六、十七两日蒋
廷黻、周培元、王慎名、张奚若等也到了。二十六日蒋太太、萧伦徽、罗莘田等又
到了。二十八日大学到了五十个人。任之恭夫妇来无处住,和其他很多人就住在我
们楼上地板上放被睡。(写到此想到日前任之恭来还谈到此事的呢。)我们住处楼
下就给凌纯声、吴定良、萧伦徽等办公,后面小屋芮逸夫、劳榦、董同龢、丁声树、
杨时逢等办公。一两个人的,也就住在那儿,人多的家誉就另找房子住。十多人的
伙食就成问题了,我无法只得叫关景来管大家的。每人出十一元一个月,因为关景
来从前在小桥食店做过跑堂的。(所以有人以后又造谣言说赵太太在云南又打算开
饭馆子了。)虽然在那种乱搬时代,可是只要有一点定下来的时候,大家总还坐在
书桌上办公或写东西。二月底孟真来信要史语所的人全聚在云南,又叫元任给找地
方。就给找了翠华街的房子。三月十一日李济之等到了,可是一到就大发脾气,问
研究院为什么不搬到翠华街去住都住在我们那儿?当日就要萧伦徽等人搬去,可好
笑董同龢也和他们一道去了。等了一下子董又坐了一个洋车回来了,难为情地说,
李先生不要我们语言组的人去。这一组仍留在拓东路住处,丁声树和元任一句话没
说。在那时元任对这种事总是不响地生气而已。十六号张伯苓来坐谈了半天。说赵
太太现在国难期间出来帮忙罢,您向来会办事的,请到我们南开来做舍监管理事务
和学生们,这是您最会做的事。我说目前还不行呢,因为元任病后精神身体都未复
元,我还不能离开他,日后一定帮忙。他坐谈了很久,可是发生了一个很可笑的事,
因为我们到了昆明后,大家都没有钱买家具,房子内虽然有些零零碎碎的破东西,
我们大家就将就用用,凳子不够,买了些装洋油的薄木箱叠起来外面加一层布套着
做凳子,可是张是一个大个子,不敢坐下去,自己用两只手撑着,坐了很久,我看
他不舒服得很,只得说您很累了换个地方坐坐吧?他把一只手望上一抬说不累,身
子就往下一斜几乎跌下来,大家大笑起来,张还说不要紧,不要紧,我们更大笑了。

    那些时元任倒是每天编些几部合唱的歌,和些小孩子们唱,丁声树就和大二两
女她们在院子里打球。

    四月二十八日联大的徒步学生们到了,在那个前几天就得着消息他们快到了。
蒋梦麟太太(陶曾谷)、黄子坚太太两个人来同我商量,我们大家要不要有点表示?
我说我们虽然不在联大里面,但是很愿意加入,她们赶快说梅先生还没来,并且你
们从前不知帮过清华多少忙,这次更应该在内的,所以我们三个人上街定了一大些
鲜花,买了一个大竹篮子,扎了一个大花篮,打算献花给他们,章元善太太又提议
让大家先在几里外的黑土洼她妹妹别墅的地方打个尖可以洗洗脸吃点东西再进城,
我就说那不是像路祭似的,她们认真地说不要说不吉利的话。他们徒步进城时闻一
多领队,章家两女和我们大二两女献花篮,经过我们住处有欢迎的大红布匾,小孩
们还唱:“It‘s a lony way to 联合大学,Its ’ a long way to go ”!五月
一号大家又提议包粽子给学生们吃,大家太太们在我们那儿帮忙,还加了一大些女
用人包了一千个小粽子拿给他们。现在联大的徒步同学们,还有不少的在台湾,记
不记得那些事了?

    
    


 
                           第十二章  又到美国

    这一段的回忆我不知起了几次头都写不下去,因为这回到美国的动机并不是我
们心服情愿要离开中国,而是有一种无形的压力使我们不能不走的。不走也许为元
任将来的精神上恐有无穷的损失,所以无法只得离那个环境。可是事事皆是实情,
无一是空造的理由来遮掩我们在抗战时期中不负责任到远地方去避难。幸当时的还
有不少人存在,和亲眼看见的各种情形,也是我们一生中最感觉的痛苦时间。回忆
这三十多年中,我们人虽在外国,而对国家的义务不算没有不尽,盖棺论定时,我
们可无愧于心。我现将当日离国的情形描写如下,在当时的各位谅皆能记得无一不
是实情,而给大彩这几十年的一个哑谜也打破,可以知道我们不是对不起孟真,连
一天都不等而赶快离开昆明的理由。我们两个人的做人总以顾全大局为第一要务,
从不以一时的任性来乱闹一阵为自己畅快,以后我知有人造谣说因恐孟真扣留我们
下来不让我们走,所以头一天就走了,岂不是滑天下之大稽?

    我们自到昆明后本觉得很高兴的,帮联大接头房子,欢迎学生到,孟真来信说
也代史语所等找地方,而他太太也不久到昆明等等事情,元任又高兴起来说,这一
大些熟人朋友们都又聚到一道了,并且可以讨论和工作起来。我们住在拓东路华洋
义赈会的房子,虽然不大,楼下每人一间小房,凌纯声、吴定良、劳榦、苏逸夫、
萧纶徽等人每日照常工作,大家都是很认真地做事。

    元任在那时期中还写了一千五百一十七页的湖北方言调查报告,再加地图,闲
时大家到各处去看看昆明名胜和民风。有时我们上街买东西看见买火腿时用长铁针
扎进去,再拿出来闻闻气味好就买。我们从前不知道这样办法,因为都是厨子去买,
现在学会了也这样办。有一天金岳霖和张奚若来了,告诉他买火腿的办法,老金非
常有兴趣说我们这就去买,到了店里拿一个来,他打一针进去闻闻,说再换一个,
如此三四个,店里人疑心了,说难道我们火腿都不好吗?我和张等大笑不止,叫金
不要再换了,金说因为真好闻,我都想吃了,所以愿意多闻闻。我说每家给打过针
的都买一只吧。店里面人知道了缘故皆大欢喜得不得了。我们每早大家又常常邀到
金马碧鸡坊旁一家油条店里一道吃油条,大家又可以聚会闲聊和商量事。那时真是
忘忧取乐,大家精神得不得了。并且昆明是一个离海六千多尺高的一个平原,四时
不谢之花,八节常春之草,一点都是不谬赞的。而城内外的各种建筑宏大和庄严不
亚于北平。街道整洁清净,生活又便易又富有。就是一样,人都懒希希似的,这大
约是气候的缘故。但是不久闻说生活一切高涨起来,比何处都贵了,是因为人口太
多了。元任的习惯是每天都要弹两次琴,现在没有钢琴了,就自己写合唱的音乐,
指导四个小孩来唱,所以不管什么时候,什么地方,这一套乐器总是全的,活得到
处都可动,也总是快乐的。

    三月十一日阳朔大队到了,没料到忽然给研究院的大势一变,上文也大略说过
一下,可是特别给语言组就撇开到一边。弄到大家垂头丧气得不精神。元任更不用
说了,七八小时手拿一管笔一字写不出来,终日不说一句话,我一看这种情势不好,
不要因人家对付我们一家而害全体,不如离开为两全之计。  檀香山夏威夷大学在
一九三六年本来请元任去数年或永久性教授,元任觉得才回国两三年又出去不肯去,
我又是个最恨住在外国的人,倘若要做事行医,就要起头读英文,还要再考开业执
照等等,所以回了他们不去,适之就荐了陈受颐去了。可是那个主任孙启礼(Gregg 
M. Sinclair)说希望你以后有机会再来,我们总欢迎的。有这一句话我就对元任
说我们去信问问有没有机会,我们去一年避一避风头,等大家定点,消点气再回来。
元任想想也对,就去信到檀香山大学,孙启礼回信欢迎之至,但是那时的薪金只五
千元(可是比现在两万的购买力还多),我们本不求赚钱,只要一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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