缀网劳蛛-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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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星期,两个星期,在她病中默默地过去。她也渐次复元了。她想许久没有
到园里去,就央求史夫人扶着她慢慢走出来。她们穿过那晚上谈话的柳荫,来到园
边一个小亭下,就歇在那里。她们坐的地方满开了玫瑰,那清静温香的景色委实可
以消灭一切忧闷和病害。
“我已忘了我们这里有这么些好花,待一会,可以折几枝带回屋里。”
“你且歇歇,我为你选择几枝罢。”史夫人说时,便起来折花。尚洁见她脚下
有一朵很大的花,就指着说:“你看,你脚下有一朵很大、很好看的,为什么不把
它摘下?”
史夫人低头一看,用手把花提起来,便叹了一口气。
“怎么啦?”
史夫人说:“这花不好。”因为那花只剩地上那一半,还有一边是被虫伤了。
她怕说出伤字,要伤尚洁的心,所以这样回答。但尚洁看的明明是一朵好花,直叫
递过来给她看。
“夺魁嫂,你说它不好么?我在此中找出道理咧!这花虽然被虫伤了一半,还
开得这么好看,可见人的命运也是如此——若不把他的生命完全夺去,虽然不完全,
也可以得着生活上一部分的美满,你以为如何呢?”
史夫人知道她联想到自己的事情上头,只回答说:“那是当然的,命运的偃蹇
和亨通,于我们的生活没有多大关系。”
谈话之间,妥娘领着史夺魁先生进来。他向尚洁和他的妻子问过好,便坐在她
们对面一张凳上。史夫人不管她丈夫要说什么,头一句就问:“事情怎样解决呢?”
史先生说:“我正是为这事情来给长孙夫人一个信。昨天在会堂里有一个很激
烈的纷争,因为有些人说可望的举动是长孙夫人迫他做成的,应当剥夺她赴圣筵的
权利。我和我奉真牧师在席间极力申辩,终归无效。”他望着尚洁说:“圣筵赴与
不赴也不要紧。因为我们的信仰决不能为仪式所束缚,我们的行为,只求对得起良
心就算了。”
“因为我没有把那可怜的人交给警察,便责罚我么?”
史先生摇头说:“不,不,现在的问题不在那事上头。前天可望寄一封长信到
会里,说到你怎样对他不住,怎样想弃绝他去嫁给别人。他对于你和某人、某人往
来的地点、时间都说出来。且说,他不愿意再见你的面,若不与你离婚,他永不回
家。信他所说的人很多,我们怎样申辩也挽不过来。我们虽然知道事实不是如此,
可是不能找出什么凭据来证明,我现在正要告诉你,若是要到法庭去的话,我可以
帮你的忙。这里不像我们祖国,公庭上没有女人说话的地位。况且他的买卖起先都
是你拿资本出来,要离异时,照法律,最少总得把财产分一半给你。……像这样的
男子,不要他也罢了。”
尚洁说:“那事实现在不必分辩,我早已对嫂子说明了。会里因为信条的缘故,
说我的行为不合道理,便禁止我赴圣筵——这是他们所信的,我有什么可说的呢!”
她说到末一句,声音便低下了。她的颜色很像为同会的人误解她和误解道理惋惜。
“唉,同一样道理,为何信仰的人会不一样?”
她听了史先生这话,便兴奋起来,说:“这何必问?你不常听见人说:‘水是
一样,牛喝了便成乳汁,蛇喝了便成毒液’吗?我管保我所得能化为乳汁,哪能干
涉人家所得的变成毒液呢?若是到法庭去的话,倒也不必。我本没有正式和他行过
婚礼,自毋须乎在法庭上公布离婚。若说他不愿意再见我的面,我尽可以搬出去。
财产是生活的赘瘤,不要也罢,和他争什么?……他赐给我的恩惠已是不少,留着
给他……”
“可是你一把财产全部让给他,你立刻就不能生活。还有佩荷呢?”
尚洁沉吟半晌便说:“不妨,我私下也曾积聚些少,只不能支持到一年罢了。
但不论如何,我总得自己挣扎。至于佩荷……”她又沉思了一会,才续下去说:
“好罢,看他的意思怎样,若是他愿意把那孩子留住,我也不和他争。我自己一个
人离开这里就是。”
他们夫妇二人深知道尚洁的性情,知道她很有主意,用不着别人指导。并且她
在无论什么事情上头都用一种宗教的精神去安排。她的态度常显出十分冷静和沉毅,
做出来的事,有时超乎常人意料之外。
史先生深信她能够解决自己将来的生活,一听了她的话,便不再说什么,只略
略把眉头皱了一下而已。史夫人在这两三个星期间,也很为她费了些筹划。他们有
一所别业在土华地方,早就想教尚洁到那里去养病,到现在她才开口说:“尚洁妹
子,我知道你一定有更好的主意,不过你的身体还不甚复元,不能立刻出去做什么
事情,何不到我们的别庄里静养一下,过几个月再行打算?”史先生接着对他妻子
说:“这也好。只怕路途远一点,由海船去,最快也得两天才可以到。但我们都是
惯于出门的人,海涛的颠簸当然不能制服我们,若是要去的话,你可以陪着去,省
得寂寞了长孙夫人。”
尚洁也想找一个静养的地方,不意他们夫妇那么仗义,所以不待踌躇便应许了。
她不愿意为自己的缘故教别人麻烦,因此不让史夫人跟着前去。她说:“寂寞的生
活是我尝惯的。史嫂子在家里也有许多当办的事情,哪里能够和我同行?还是我自
己去好一点。我很感谢你们二位的高谊,要怎样表示我的谢忱,我却不懂得;就是
懂,也不能表示得万分之一。我只说一声‘感激莫名’便了。史先生,烦你再去问
他要怎样处置佩荷,等这事弄清楚,我便要动身。”她说着,就从方才摘下的玫瑰
中间选出一朵好看的递给史先生,教他插在胸前的钮门上。不久,史先生也就起立
告辞,替她办交涉去了。
土华在马来半岛的西岸,地方虽然不大,风景倒还幽致。那海里出的珠宝不少,
所以住在那里的多半是搜宝之客。尚洁住的地方就在海边一丛棕林里。在她的门外,
不时看见采珠的船往来于金的塔尖和银的浪头之间。这采珠的工夫赐给她许多教训。
因为她这几个月来常想着人生就同入海采珠一样,整天冒险入海里去,要得着多少,
得着什么,采珠者一点把握也没有。但是这个感想决不会妨害她的生命。她见那些
人每天迷蒙蒙地搜求,不久就理会她在世间的历程也和采珠的工作一样。要得着多
少,得着什么,虽然不在她的权能之下,可是她每天总得入海一遭,因为她的本分
就是如此。
她对于前途不但没有一点灰心,且要更加奋勉。可望虽是剥夺她们母女的关系,
不许佩荷跟着她,然而她仍不忍弃掉她的责任,每月要托人暗地里把吃的用的送到
故家去给她女儿。
她现在已变主妇的地位为一个珠商的记室了。住在那里的人,都说她是人家的
弃妇,就看轻她,所以她所交游的都是珠船里的工人。那班没有思想的男子在休息
的时候,便因着她的姿色争来找她开心。但她的威仪常是调伏这班人的邪念,教他
们转过心来承认她是他们的师保。
她一连三年,除干她的正事以外,就是教她那班朋友说几句英吉利语,念些少
经文,知道些少常识。在她的团体里,使令、供养、无不如意。若说过快活日子,
能像她这样也就不劣了。
虽然如此,她还是有缺陷的。社会地位,没有她的分;家庭生活,也没有她的
分;我们想想,她心里到底有什么感觉?前一项,于她是不甚重要的;后一项,可
就缭乱她的衷肠了!史夫人虽常寄信给她,然而她不见信则已,一见了信,那种说
不出来的伤感就加增千百倍。
她一想起她的家庭,每要在树林里徘徊,树上的蛁蟧常要幻成她女儿的声音对
她说:“母思儿耶?母思儿耶?”这本不是奇迹,因为发声者无情,听音者有意;
她不但对于那些小虫的声音是这样,即如一切的声音和颜色,偶一触着她的感官,
便幻成她的家庭了。
她坐在林下,遥望着无涯的波浪,一度一度地掀到岸边,常觉得她的女儿踏着
浪花踊跃而来,这也不止一次了。那天,她又坐在那里,手拿着一张佩荷的小照,
那是史夫人最近给她寄来的。她翻来翻去地看,看得眼昏了。她猛一抬头,又得着
常时所现的异象。她看见一个人携着她的女儿从海边上来,穿过林樾,一直走到跟
前。那人说:“长孙夫人,许久不见,贵体康健啊!我领你的女儿来找你哪。”
尚洁此时,展一展眼睛,才理会果然是史先生携着佩荷找她来。她不等回答史
先生的话,便上前用力搂住佩荷,她的哭声从她爱心的深密处殷雷似地震发出来。
佩荷因为不认得她,害怕起来,也放声哭了一场。史先生不知道感触了什么,也在
旁边只尽管擦眼泪。
这三种不同情绪的哭泣止了以后,尚洁就呜咽地问史先生说:“我实在喜欢。
想不到你会来探望我,更想不到佩荷也能来!……”她要问的话很多,一时摸不着
头绪。只搂定佩荷,眼看着史先生出神。
史先生很庄重地说:“夫人,我给你报好消息来了。”
“好消息!”
“你且镇定一下,等我细细地告诉你。我们一得着这消息,我的妻子就教我和
佩荷一同来找你。这奇事,我们以前都不知道,到前十几天才听见我奉真牧师说的。
我牧师自那年为你的事卸职后,他的生活,你已经知道了。”
“是,我知道。他不是白天做裁缝匠,晚间还做制饼师吗?我信得过,神必要
帮助他,因为神的儿子说:‘为义受逼迫的人是有福的。’他的事业还顺利吗?”
“倒没有什么过不去的地方。他不但日夜劳动,在合宜的时候,还到处去传福
音哪。他现在不用这样地吃苦,因为他的老教会看他的行为,请他回国仍旧当牧师
去,在前一个星期已经动身了。”
“是吗!谢谢神!他必不能长久地受苦。”
“就是因为我牧师回国的事,我才能到这里来。你知道长孙先生也受了他的感
化么?这事详细地说起来,倒是一种神迹。我现在来,也是为告诉你这件事。”
“前几天,长孙先生忽然到我家里找我。他一向就和我们很生疏,好几年也不
过访一次,所以这次的来,教我们很诧异。他第一句就问你的近况如何,且诉说他
的懊悔。他说这反悔是忽然的,是我牧师警醒他的。现在我就将他的话,照样他说
一遍给你听——
“‘在这两三年间,我牧师常来找我谈话,有时也请我到他的面包房里去听他
讲道。我和他来往那么些次,就觉得他是我的好师傅。我每有难决的事情或疑虑的
问题,都去请教他。我自前年生事,二人分离以后,每疑惑尚洁官的操守,又常听
见家里佣人思念她的话,心里就十分懊悔。但我总想着,男人说话将军箭,事已做
出,哪里还有脸皮收回来?本是打算给它一个错到底的。然而日子越久,我就越觉
得不对。到我牧师要走,最末次命我去领教训的时候,讲了一个章经,教我很受感
动。散会后,他对我说,他盼望我做的是请尚洁官回来。他又念《马可福音》十章
给我听,我自得着那教训以后,越觉得我很卑鄙、凶残、淫秽,很对不住她。现在
要求你先把佩荷带去见她,盼望她为女儿的缘故赦兔我。你们可以先走,我随后也
要亲自前往。’”
“他说懊悔的话很多,我也不能细说了。等他来时,容他自己对你细说罢。我
很奇怪我牧师对于这事,以前一点也没有对我说过,到要走时,才略提一提;反教
他来到我那里去,这不是神迹吗?”
尚洁听了这一席话,却没有显出特别愉悦的神色,只说:“我的行为本不求人
知道,也不是为要得人家的怜恤和赞美;人家怎样待我,我就怎样受,从来是不计
较的。别人伤害我,我还饶恕,何况是他呢?他知道自己的鲁莽,是一件极可喜的
事。——你愿意到我屋里去看一看吗?我们一同走走罢。”
他们一面走,一面谈。史先生问起她在这里的事业如何,她不愿意把所经历的
种种苦处尽说出来,只说:“我来这里,几年的工夫也不算浪费,因为我已找着了
许多失掉的珠子了!那些灵性的珠子,自然不如入海去探求那么容易,然而我竟能
得着二三十颗。此外,没有什么可以告诉你。”
尚洁把她事情结束停当,等可望不来,打算要和史先生一同回去。正要到珠船
里和她的朋友们告辞,在路上就遇见可望跟着一个本地人从对面来。她认得是可望,
就堆着笑容,抢前几步去迎他,说:“可望君,平安哪!”可望一见她,也就深深
地行了一个敬礼,说:“可敬的妇人,我所做的一切事都是伤害我的身体,和你我
二人的感情,此后我再不敢了。我知道我多多地得罪你,实在不配再见你的面,盼
望你不要把我的过失记在心中。今天来到这里,为的是要表明我悔改底行为,还要
请你回去管理一切所有的。你现在要到哪里去呢?我想你可以和史先生先行动身,
我随后回来。”
尚洁见他那番诚恳的态度,比起从前,简直是两个人,心里自然满是愉快,且
暗自谢她的神在他身上所显的奇迹。她说:“呀!往事如梦中之烟,早已在虚幻里
消散了,何必重新提起呢?凡人都不可积聚日间的怨恨、怒气和一切伤心的事到夜
里,何况是隔了好几年的事?请你把那些事情搁在脑后罢。我本想到船里去,向我
那班同工的人辞行。你怎样不和我们一起回去,还有别的事情要办么?史先生现时
在他的别业——就是我住的地方——我们一同到那里去罢,待一会,再出来辞行。”
“不必,不必。你可以去你的,我自己去找他就可以。因为我还有些正当的事
情要办。恐怕不能和你们一同回去,什么事,以后我才叫你知道。”
“那么,你教这土人领你去罢,从这里走不远就是。我先到船里,回头再和你
细谈。再见哪!”
她从土华回来,先住在史先生家里,意思是要等可望来到,一同搬回她的旧房
子去。谁知等了好几天,也不见他的影。她才知道可望在土华所说的话意有所含蓄。
可是他到哪里去呢?去干什么呢?她正想着,史先生拿了一封信进来对她说:“夫
人,你不必等可望了,明后天就搬回去罢。他寄给我这一封信说,他有许多对不起
你的地方,都是出于激烈的爱情所致,因他爱你的缘故,所以伤了你。现在他要把
从前邪恶的行为和暴躁的脾气改过来,且要偿还你这几年来所受的苦楚,故不得不
暂时离开你。他已经到槟榔屿了。他不直接写信给你的缘故,是怕你伤心,故此写
给我,教我好安慰你;他还说从前一切的产业都是你的,他不应独自霸占了许多,
要求你尽量地享用,直等到他回来。”
“这样看来,不如你先搬回去,我这里派人去找他回来如何?唉,想不到他一
会儿就能悔改到这步田地!”
她遇事本来很沉静,史先生说时,她的颜色从不曾显出什么变态,只说:“为
爱情么?为爱而离开我么?这是当然的,爱情本如极利的斧子,用来剥削命运常比
用来整理命运的时候多一些。他既然规定他自己的行程,又何必费工夫去寻找他呢?
我是没有成见的,事情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