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舞·瑶英-第2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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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定省觉得他话里有话,但不得不答一声:“是。”
“嗯。”邯翊点点头,陡然提高声音,叫出一个名字:“董宝经!”
一个三十来岁的官员,疾步趋前,随声应道:“臣在。”
“主管陵工的司官,你也有一份,你倒说说看,有没有什么办法?”
邯翊一叫出这个人来,于定省的心就猛往下沉。竟将这个人忘记了!董宝经跟于定省一样是御工司正,原本两人关系极好。于定省走了曹成典的路子,要来秋陵这个肥差,便邀了董宝经来做副手。哪知为了一些琐碎小事,渐渐生怨,日积月累,竟闹到形同陌路的地步。于定省原想把他打发回帝都,一直没腾出手来料理,只是架空了他。这个人平时不哼不哈,但他知道,董宝经是有心人,绝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果然,董宝经回答:“启奏大公子,如今秋陵的工程,主要在地下,那里逾制的地方不多,也容易改。朗柱山的工程已完,不妨匀一批人手,下面建,上面拆了改,应该不费太多的工时。”他是内行人,将应当从哪里拆起,拆下的石料如何处置,如何再改建一一说了个大概,显见得是有备而来。
邯翊大为赞赏:“好!”
于定省到底沉不住气了:“大公子,莫要听董宝经这卑鄙小人胡说——”
“他胡说?”邯翊冷笑,“他是卑鄙小人?我看你才是!别的也不用说了,从此刻起,这里的事情你不用再管。董宝经,这差使归你,给我好好地挑起来!”
“是!”董宝经响亮地回答。“至于你——”邯翊转向目瞪口呆的于定省,“你主管陵工,却在此地为所欲为,断难饶你!”
“来人!”邯翊下令:“请王剑,诛了这个逆臣!”
瞬时,寝陵里的人都僵凝住了,周遭变得鸦雀无声。
“大、大公子……”冯景修也吓了一跳,“这件事还是……”
“不必说了。”邯翊拦住他的话,“单是擅改陵寝制度一项,便是死有余辜!”
侍卫们过来,从地上拖起像稀泥一样的于定省。
走了好几步,他像忽然惊醒过来似的,挣扎着尖声大叫:“你不能杀我,这是王爷的谕令!我是奉王爷的谕令,你不能杀我!”
人人的心都一沉。于定省这样说,等于彻底送了自己的命。
邯翊一脸漠然,仿佛什么也没有听到。
片刻,重新静了下来。
寝陵中一片死寂。陡然,“咕咚”一声,有人撑不住,栽倒在地上。在小小的一阵骚动中,邯翊面无表情地扫视了众人一遍,然后带着侍卫们扬长而去。
邯翊回到帝都,径直入宫缴回仪节。
在乾安殿外,遇见首辅石长德,正由内侍搀扶,一步一停地走下石阶,身影佝偻而苍老。
邯翊很小的时候,他已经是辅相,常常到白帝府中来。那时他还是一个沉稳的中年人,有一双光华内蕴的眼睛,如今已经成了风烛残年的老人。
看见邯翊,他停下脚步,微微躬身说:“大公子辛苦了。”
邯翊便与他寒暄几句,却总有点心不在焉,目光时常越过他,望向殿堂深处。
石长德笑了笑,说:“大公子请先进去吧。”
听着他的语气,邯翊不由松了口气,他知道在这件事上,首辅是站在他这一边的。
白帝独坐在东安堂的书案后。烧得极旺的炭火,微微模糊了他的面容,看起来有些不真实。邯翊一路都在想,见了他该说些什么?可是见了面才发觉,那些话都不合适。
于是,他沉默地跪在白帝面前。
白帝没有看他,仿佛无视他的存在。过了很久,他才开口,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飘来:“到底让你找到了这个机会。”
邯翊想,果然他什么都明白。
他叩首,说:“儿臣不敢惹父王动气,但儿臣以为父王白天清名要紧,所以……”
“清名?”白帝冷笑,“你说你为了我的清名,你这样大闹一场就算成全我的清名?你是踩着我,成全你自己的清名!你为人臣、为人子,你就能问心无愧?”
愤怒的白帝,每句话都像利刃一样。
邯翊的脸色渐渐变得惨白,他忽然明白,自己其实到现在也未曾见识过白帝真正的怒气。
然而,很奇怪地,他的心反而安定了。
“父王,”他再次叩首,“秋陵逾制,众目昭彰。就是此刻不拆掉,将来难免有那么一天。与其到百年后再惊动父王娘亲泉下之灵,儿臣宁可现在就做这不孝之子。”
“哈!”白帝不怒反笑,“你冲着我也就算了,何苦还要提你娘?”“儿臣这样做,娘在九泉之下,才会心安。”
“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邯翊默然片刻。他也不知为何自己非要这么说,然而这么说了,仿佛有一种特别的快意。
“娘的人品,父王最清楚。秋陵逾制,父王说是为了告慰娘,其实照儿臣看来,这么做,娘在九泉之下,反倒不会安心!”
“哗啦啦”一声响,书案上的奏折落了一地。几乎是瞬间,白帝到了他面前。他从眼角看见白帝那只高高扬起的右手,他知道那只手马上就会狠狠地扇到他脸上。
他闭上了眼睛。
然而,那只手没有落下来。
他等了很久,静默中他听见白帝粗重的呼吸声,渐渐平息。
他抬起头,白帝依然举着一只手,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看着他,脸上神情似乎悲多过于怒。
“你长大了……”白帝的声音如同一声悠长的叹息。邯翊的心里,忽然一阵说不出的难过。他以为自己做这件事,一点犹豫都没有,可是此刻他不但迟疑,而且后悔,就好像他真的做错了一样。他哽咽地说:“父王你别生气,是儿臣错了。”
白帝疲倦地笑了笑,“你有什么错?”
邯翊低声说:“总是儿臣惹父王生气了。”
白帝目不转睛地望着他,眼神变得越来越柔和。良久,他轻声地说:“你这种性子啊!还真是像……”
他忽然顿住了。
然后掩饰地转过身去。
邯翊意识到他没有说出来的那个字眼是什么,只觉得自己的一颗心在喉头怦怦乱跳。
“父王!”
他忽然有种冲动,想将一切的事情都问个明白,然而一时之间,他却不知道该如何措辞。
正在犹豫的时候,白帝轻轻挥了挥手。“算了。”他的声音有点疲倦,“你去吧。”
“父王,儿臣想知道……”
“此刻我不想说。”白帝打断他,“你的心事,我多少猜得出来,这也难怪你。你大了,有些事,我也不想瞒你一辈子,可是我还要好好想一想。该告诉你的时候,我自然告诉你。去吧。”
邯翊怔了好久,只得告退了。
走到门口,他又忍不住回头,坐在书案后的白帝,静如石像,叫他有种一时的错觉,好像从他进来起,白帝就从来没有动过。
从乾安殿出来,踩着一地的冰雪,下意识地向前走着。
满腹的心事堵在胸口,理也理不清头绪,只想找一个安静的地方,将一切都抛开、忘掉。
醒悟过来时,眼前已是容华宫。
他站着迟疑了一下,喝道的内侍却已经传报:“大公子来了。”他只好进去,远远地望见窗畔那个熟悉的身影,便回避地低下了头。
他做的事,瑶英肯定都知道了。
记起临行之前,她狠狠地掐他的手,指甲深深地陷进他的手背,他吃痛地几乎叫出来。
“记得你答应过我的话。”她附在他耳边,一字一字地说。
那时她浅笑着,然而眼里却有一丝掩饰不住的忧虑。他想,是不是她已然预料到了什么?
从低垂的眼皮底下,他瞥见她回转身,可是她却不说话。他想她一定是在看着他,因为他能感觉到盘桓在脸上的目光。
过了会,她站起身吩咐宫女:“去看看鱼翅好了没有?”
她走过来,隔着圆桌,坐在他的对面。她说:“在我这里用膳吧。”她的声音很平静,然而她放在桌上的一只手,却在瑟瑟发抖。
他痴痴地看着,不知道该说什么。 她问:“你去看过申翝了没有?”
“还没。”
“他长这么大了。”她用手比划着,“白白胖胖,可惜成天睡觉,怪没意思的。”
“你小时候也是这样。”
“也是吃了睡,睡了吃?”
“可不是。而且胆子还小,特别爱哭,有一点动静你就闹上了,烦人极了。连父王有时候都嫌你吵,也就娘有那个耐性,成天哄着你……”
就这样絮絮不断,因为不敢停下来。都知道说的其实不是想说的,可想说的谁也不敢提。就好像站在陡坡上,只有拽紧手里一根纤细的树枝,生怕一松手,就滑入万丈深渊。
然而终于倦了,从心底往外的倦意,袭遍了全身,陡然间,连一句话也懒得再说。
他终于抬头看她,连掩饰的力气也没有,他便看清她眼中的感情。
“我担心死了。”她讷讷地说,忽然捏紧了拳,狠狠地捶着桌子,“我担心死了,你知道不知道!”
他不说话,只是静静地望着她。
“我担心死了……”
眼泪流下来,她的身子也软下来,就在倒下的刹那,被他一把捞住。
他低声说:“我知道。”暖暖的气流,连同情欲,一起渗入她的体内。
最后的理智在她的眼中挣扎,她喃喃地说:“不行……”然而她的手却捉紧了他的衣襟。
他附在她耳边,如同咒语地轻轻说:“管它的。”
管它的。 理智,在霎那间消散,她的世界里只剩下一件事——她想要牢牢地捉住眼前的人。她甚至不知道他如何把她轻轻托起放倒在床上,她的衣裳何时像折翼的蝴蝶般飘散满地,她只是紧紧地捉着他。
她感觉到他的吻,细密连绵地布满她每寸肌肤,他吻她的身体、她的颈项、她的眼睛、她的嘴唇,那样深而热烈,甚至凶狠,仿佛要冲破一切的阻碍。
她的身子渐渐发烫,她觉得有把火在体内燃烧,她觉得自己像一块火炭,融化了他,也融化了自己,然后让两个躯体合在一起——
他滚落下来,疲倦得连眼睛也不想睁开。
她静静地依偎在他胸前。
陡然,他感觉什么冰凉的东西,从胸口滑过。
“你怎么了?”他有些骇异地看着她,“我弄疼你了?”
“不是。”她透过眼底的雾气看着他,“我也不知道我是怎么了,就是想哭。”
他没有说话,只是温柔地将她的泪水拭去。他的神情渐渐清晰,她看见他的眼里有种奇怪的光芒。她忽然说:“我们走吧。”
她将脸贴紧他的胸口,呢喃地说着:“我们去没有人认得我们的地方,快快活活地过下半辈子。”
他不回答,轻轻地揉着她的头发。
“我们可以自己种地,小时候娘常跟我说,秋天的麦子熟了,风吹过,金黄金黄的像浪一样。”
邯翊笑了,“傻孩子,你哪里会种地啊?”
“我会,到那时候,我肯定就会了。”瑶英闭着眼睛,嘴角露出一丝微笑,就像做了好梦似的。
这样的话,也真的像梦话。
邯翊不忍心唤醒她,只是将她搂得更紧些。“不可能的……”瑶英自己醒了过来,怅然地叹口气,“说说罢了,我们生在这里,这辈子就不可能了。”
邯翊沉默了一会,忽然说:“那也未必。”
瑶英睁开眼睛,看着他。
“如果……”
才说了两个字,外屋陡然响起一阵凌乱的脚步声,玉儿惊惶失措的声音,如惊雷般震响——
“王爷!”
14 … 邯翊瑶英沦落地狱
一霎那,邯翊和瑶英同时沦落到了地狱。
“别怕、别怕。”
脸色惨白的邯翊,安慰着一样没有半分血色的瑶英,也希望能给自己一星半点的勇气。然而不过是徒劳。耳听得屋外一片死寂,只觉头晕目眩,一双手抖得连衣服也拿不稳。
“邯翊,你出来。”鸦雀无声中,白帝冷如寒冰的一句,震得邯翊浑身一抖,掉落了手里的袍服。
瑶英也哆嗦了一下,不自觉地伸过手扶在邯翊的臂膀上,冰凉的,手底一把冷汗。这是无助的表示,在邯翊,却也是一种鼓励。他得要保护瑶英,虽然眼下他自身难保,但在这一瞬间,他有了决定,必须自己来担这个责任,所以不能做得怯懦逃避的样子。于是定一定神,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无论心里多么慌乱,表面上毕竟从容起来了。
这样的神态,也给了瑶英勇气。
“最多一起死好了。”她使劲咬了咬嘴唇,这样说。
竟如此决绝!邯翊吓了一跳,心里感动,也有些微好笑。“你放心,到不了这个地步。”他很镇定地说,一面伸出手去想要握一握她的手,但放弃了,因为自己的手心里也全是汗。
待穿好了衣裳。邯翊看一看她,问:“出去吧?”
瑶英是真的胆怯,这一开门出去,将是怎样的情形?想起来就打个寒战,真想拉着邯翊,在屋里赖一辈子。但也正像邯翊所说的,还到不了这个地步。尤其想起父亲对自己一向的宠溺——其实这是虚幻的,正因为有平时的宠爱,才更不能忍此难忍的事情,但总是一点希望。所以板直身子,点了点头。
门开了。外屋静得叫人毛骨悚然,白帝独自坐在中间的圆桌旁,黎顺站在一边,时不时地抬眼看看他的神态。内侍宫女一个个面无表情,眼中却流露出极深的恐惧,分明是风雨欲来。再细看一眼,心里不由“咯噔”一下,眼前全都是乾安殿的宫人,容华宫的却是一个都不在。没有工夫再想,邯翊疾趋数步,跪倒在白帝的面前。瑶英也磨磨蹭蹭地过来,跪在另一侧。
白帝一副恍若未见的模样,整个人如同冰封,连眼皮都不曾动一下。
沉默得越久,压力越大,方才好不容易积蓄的勇气和镇定,一点一点地消耗干净。邯翊决定自己伏地请罪:“父王,是儿臣该死。”
白帝终于开口:“你在跟谁说话?”
邯翊浑身发抖,抬脸极快地看一眼白帝,又伏下身去:“儿臣自知不可恕,请父王重责,只求父王不要动气,保重身子要紧……”
“哼!”白帝手掌重重地击在桌案上,激得桌上的茶杯“哗啦”一声,跳了一跳。
“你——”只说了一个字,又停下来,焦躁地吩咐黎顺:“把人都带出去,门窗关好,不许偷听!”这一声对宫人们倒是大赦,谁也不想听见那些话,于是极短的时间里,就走得干干净净。然后听见黎顺一处一处关窗关门的声音,最后终于静了下来。
“第几次?”
话是冲着邯翊问的,却说得瑶英红透了脸,羞窘得恨不能找个地缝去钻。但白帝不曾理会,提高了声音逼问:“几次?”
邯翊未及回答,瑶英终于再也忍不住,“呜——”地一声哭了出来,但她不敢放声,立刻拿手死死地捂住嘴,指甲嵌进脸颊,掐得指节发白。两只眼睛,满噙泪水,欲落未落地注视着父亲,一副惊恐万状的神气。
倘若是在平时,白帝早已拉了女儿的手,哄了千遍万遍,但此刻,他连看也不看她地,盯着邯翊又问了一遍:“到底几次?”
邯翊不能不答:“回父王的话……两次。”
“不要叫我父王!”白帝怒极,“你何曾想做我的儿子?我也担不起你这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