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凡的世界 (卷三)-第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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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看起来是这样的格格不入。
但是,他们拥抱在一起。
直到现在,孙少平仍然难以相信田晓霞就在他怀里。说实话,从黄原分手他们后,他就
无法想象他们再一次相会将是何种情景。尤其到大牙湾后,井下生活的严酷性更使他感到他
和她相距有多么遥远。他爱她,但他和她将不可能在一块生活——这就是问题的全部结症!
可是,现在她来了。
可是,纵使她来了,并且此刻她就在她的怀抱里,而那个使他痛苦的“结症”就随之消
失了吗?
没有。
此时,在他内心汹涌澎湃的热浪下面,不时有冰凉的潜流湍湍而过。
但是,无论如何,眼下也许不应该和她谈论这种事。这一片刻的温暖对他是多么宝贵;
他要全身心地沉浸于其中……
现在,他们一个拉着一个的手,透过森林的空隙,静静地望着对面的矿区。此刻正是两
个班交接工作的时候,象火线上的部队在换防。上井的工人走出区队办公大楼,下井的工人
正从四面八方的黑户区走向井口。在矿部前的小广场周围,到处都是纷乱的人群。
孙少平手指着对面,从东到西依次给晓霞介绍矿区的情况。
后来,他指着矿医院上面的一个小山湾,声音低沉地说:“那是一块坟地。埋的全是井
下因工亡故的矿工。”
晓霞长久地望着那山湾。她看见,山湾里,坟堆前都立着墓碑。有几座新坟,生土在阳
光下白得刺眼,上面飘曳着引魂幡残破不全的纸条。
“你……对自己有什么打算呢?”她小声问。
“我准备一辈子就在这里干下去……除此之外,还能怎样?”
“这是理想,还是对命运的认同?”
“我没有考虑那么全。我面对的只是我的现实。无论你怎样想入非非,但你每天得要钻
入地下去挖煤。这就是我的现实。一个人的命运不是自己想改变就能改变了的。至于所谓理
想,我认为这不是职业好坏的代名词。一个人精神是否充实,或者说活得有无意义,主要取
决于他对劳动的态度。当然,这不是说我愿意牛马般受苦。我也感到井下的劳动太沉重。你
一旦成为这个沉重世界里的一员,你的心绪就不可能只关注你自身……唉,咱们国家的煤炭
开采技术是太落后了。如果你不嫌麻烦,我是否可以卖弄一下我所了解到的一些情况?”
“你说!”
“就我所知,我们国家全员工效平均只出0.9吨煤左右,而苏联、英国是2吨多,西
德和波兰是3吨多,美国8吨多,澳大利亚是10吨多。同样是开采露天矿,我国全员效率
也不到2吨,而国外高达50吨,甚至100吨。在西德鲁尔矿区,那里的矿井生产都用电
子计算机控制……“人就是这样,处在什么样的位置上,就对他的工作环境不仅关心,而且
是带着一种感情在关心。正如你关心你们报纸一样,我也关心我们的煤矿。我盼望我们矿井
用先进的工艺和先进的技术装备起来。但是,这一切首先需要有技术水平的人来实现,有了
先进设备,可矿工大部分连字也不识,狗屁都不顶……对不起,我说了矿工的粗话……至于
我自己,虽然高中毕业,可咱们那时没学什么,因此,我想有机会去报考局里办的煤炭技术
学校。上这个学校对我是切实可行的。我准备一两年中一边下井干活,一边开始重学数、
理、化,以便将来参加考试。这也许不是你说的那种理想,而是一个实际打算……”
孙少平自己也没觉得,他一开口竟说了这么多。这使他自嘲地想:他的说话口才都有点
象他们村的田福堂了!
晓霞一直用热切的目光望着他,用那只小手紧紧握着他的大手。
“还有什么‘实际打算’?”她笑着问。
“还有……一两年后,我想在双水村箍几孔新窑洞。”“那有啥必要呢?难道你象那些
老干部一样,为了退休后落叶归根吗?”
“不,不是我住。我是为我父亲做这件事。也许你不能理解这件事对我多么重要。我是
在那里长大的,贫困和屈辱给我内心留下的创伤太深重了。窑洞的好坏,这是农村中贫富的
首要标志,它直接关系一个人的生活尊严。你并不知道,我第一次带你去我们家吃饭的时
候,心里有多么自卑和难受——而这主要是因为我那个破烂不堪的家所引起的。在农村箍几
孔新窑洞,在你们这样的家庭出身的人看来,这并没有什么。但对我来说,这却是实现一个
梦想,创造一个历史,建立一座纪念碑!这里面包含着哲学、心理学、人生观,也具有我能
体会到的那种激动人心的诗情。当我的巴特农神庙建立起来的时候,我从这遥远的地方也能
感受到它的辉煌。瞧吧,我父亲在双水村这个乱纷纷的‘共和国’里;将会是怎样一副自豪
体面的神态!是的,我二十来年目睹了父亲在村中活得如何屈辱。我七八岁时就为此而伤心
得偷偷哭过。爸爸和他祖宗一样,穷了一辈子而没光彩地站到人面前过。如今他老了,更没
能力改变自己的命运。现在,我已经有能力至少让父亲活得体面。我要让他挺着胸脯站在双
水村众人的面前!我甚至要让他晚年活得象旧社会的地主一样,穿一件黑缎棉袄,拿一根压
瑙嘴的长烟袋,在双水村‘闲话中心’大声地说着闲话,唾沫星子溅别人一脸!”
孙少平狂放地说着,脸上泪流满面,却仰起头大笑了。
晓霞一把搂住他的脖子,脸深深地埋进他的怀里。亲爱的人!她完全能理解他,并且更
深地热爱他了。“……你还记得我们那个约会吗?”好久,她才扬起脸来,撩了撩额前的头
发,转了话题。
“什么约会?”少平愣住了。
“明年,夏天,古塔山,杜梨树下……”
“噢……”
少平立刻记起了一年前那个浪漫的约会。其实,他一直没有忘记——怎么可能忘记呢!
不过,在这之前,他不能想象,未来的那次相会对他意味着什么。
但无论意味着什么,他都不会失约。那是他青春的证明——他曾年轻过,爱过,并且那
么幸福……“只要我活着,我就会准时在那地方等你!”他说。
“为什么不是活着!我们不仅活着,而且会活得更幸福……反正象当初约好的,咱们不
一块相跟着回黄原,而是同一个时刻猛然同时出现在同一个地方!想起那非凡的一刻,我常
激动得浑身发抖哩……”
他们在这里已经坐了好几个小时,但两个人觉得只有短短一瞬间。
之后,少平带着她去后山峁的小森林中转了一阵。他摘了一朵朵金灿灿的野花,插在她
鬓角的头发里。她拿出小圆镜照了照,说:“我和你在一块,才感到自己更象个女人。”
“你本来就是女人嘛!”
“可和我一块的男人都说我不象女人。我知道这是因为我的性格。可是,他们并不知
道,当他们自己象个女人的时候,我只能把自己变成他们的大哥!”
孙少平笑了。他很满意晓霞这个表白。
“你愿不愿意到一个矿工家里吃一顿饭?”他问她。“当然愿意!”她高兴地说。
“咱们干脆一起到我师傅家去吃晚饭。他们是一家很好的人。”
少平接着给晓霞讲了王世才一家人怎样关照他的种种情况。
“那你一定带我去!”晓霞急切着说。
少平十分想让王世才和惠英嫂见见晓霞。真的,男人常常都有那么一点虚荣心——想把
自己的漂亮的女朋友带到某个熟人面前夸耀一下。他当然不敢把她带到安锁子这些人面前。
但应该让师傅两口子和晓霞见见面。同时,他也想让晓霞知道,在这偏僻而艰苦的矿区,有
着多么温暖的家庭和美好的人情……
这样,下午五点钟左右,他们就从南山转下来,过了黑水河,通过坑木场,上了火车道
旁边的小坡,走进王世才的小院落。
师傅一家三口人高兴而忙乱地接待了他们。他们翻箱倒柜,把所有的好吃好喝都拿出来
款待他俩。尽管少平说得含含糊糊,但师傅和惠英马上明白了这个漂亮的姑娘是他的什么
人。听说她是省报的记者后,他们大为惊讶——不是惊讶晓霞是记者,而是惊讶漂亮的女记
者怎么能看上他们这个掏炭的徒弟呢?
直到吃完饭,他们热情地把少平和晓霞送出门口的时候,这种惊讶的神色还挂在他们脸
上。他们的惊讶毫不奇怪。即是大牙湾的矿长知道省上有个女记者爱上了他们的挖煤工人,
也会惊讶的。这惊讶倒不是出于世俗的偏见,而是这种事向来就很少在他们的生活中发生!
当少平引着晓霞,下了师傅家外面的小土坡,走到铁路上的时候,已经是夜里十点多
了。再过一个多小时,他就要带着她下井。他的心情不免有点紧张。晓霞第一次到一个危险
的地方,他生怕出个差错。好在王世才也知道了晓霞要下井,说他一会亲自领着他们去。
现在,他们在黑暗中踏着铁轨的枕木,肩并肩相跟着向矿部那里走去。远处,灯火组成
了一个斓漫的世界。夜晚的矿区看起来无比的壮丽。晓霞挽着他的胳膊,依偎着他,激动地
望着这个陌生的天地。初夏温暖的夜风轻轻吹拂着这对幸福的青年。在黑户区的某个地方传
来轻柔的小提琴声,旋律竟是《如歌的行板》。这里呀!并不是想象中的一片荒凉和粗莽;
在这远离都市的黑色世界里,到处漫流着生活的温馨……
晓霞依偎着他,嘴里不由轻声哼起了《格兰特船长和他的孩子们》中的那支插曲。少平
雄浑的男中音加入了进来,使那浪花飞溅的溪流变成了波涛起伏的大河。唱吧,多好的夜
晚;即便没有月亮,心中也是一片皎洁!
当他们忘情地在铁路上走出一段后,猛然在旁边的山崖下蹿出一条黑影,径直堵在了他
们面前。
他们不由紧张地站住了。少平从轮廓上看出,这是他师兄安锁子!
这头变态的公牛要干什么?他是否发了疯?
少平不由捏紧了双拳。
“你们吃过饭了?”黑暗中果真是安锁子在说话。“我听说你的……女人来了。又听说
你们到师傅家去吃饭。我划算吃完饭天黑看不见路。就……”
“那你怎么不上师傅家来?”少平没有明白安锁子说的是什么意思。
“我……没好意思。”安锁子嗫嚅说。“我是专门拿手电给你们照路的,怕天黑,你们
有个闪失……”
天啊,原来是这样!少平真想为他的“雷锋精神”而扇他一记耳光!
“走吧,我在前面给你们照路……”安锁子殷勤地说。
他说着便调转身,捏亮了手电——他们眼前即刻出现了一道多余的光亮。
少平一时反应不过来他该怎么办。这家伙!竟然干这种令人哭笑不得的事!
不过,他感觉,这令人厌恶的举动似乎还不包含恶意。
他只好和晓霞在安锁子照出的道路上继续往前走。他给晓霞介绍说:“这是我们一个班
的工人,叫安锁子。”
晓霞并不知道这是怎样一个人,听说这人和她的少平一块干活,赶忙走前一步,要和安
锁子握手,安锁子立刻把手电筒从右手倒在左手,慌得手在腿膝盖上擦了擦,象抓炭火一般
握了一下晓霞的手。
少平几乎要笑了。唉,这个人……走到有灯火的马路上时,安锁子连看也没看他们一
眼,就说:“现在能看见路了……”说完便象逃跑似地返身回了黑暗中。
直到现在,孙少平也无法理解安锁子究竟为什么要这样。有些人的某种行为也许永远使
别人无法理解——甚至连他本人也理解不了!不过,从内心深处,少平对他这粗鲁的师兄倒
也有一丝怜悯的温情……这时,他们看见,宣传部长正立在矿部门前,笑容可掬地在恭候着
他们了。
第十一章
短短一天之中的经历,使田晓霞眼花缭乱,应接下暇。感情与思绪一直处在沸点,就象
身临激流之中,任随翻滚的浪山波谷抛掷推涌,顾不得留意四周万千气象,只来得及体验一
种单纯的快感。
瞧,现在她又怀着无比的新奇与激动,在矿部二层楼的一个单间里换一身矿工的作衣,
准备经历一次井下生活了。
当她换好衣服来到隔壁的时候,少平、宣传部长和安检员,都忍不住笑了。晓霞穿的是
男人的作衣,衣服太大,极不合身,显得象孩子一样。她在墙上的镜子前照了照自己的模
样,也忍不住笑起来。
这时候,王世才赶到了。
于是,他们一行五人出了矿部大楼,走进井口旁的区队办公室。少平和王世才去换作
衣,宣传部长去给晓霞领了一套灯具。
等上下井的工人们都完毕以后,他们最后一罐来到地下。晓霞立刻震惊地张大了嘴巴。
当走到大巷灯光的尽头,踏入无边的黑暗之中后,她不由得紧紧抓住了少平的衣袖。接着便
是过风门,爬滑溜的大坡,上绞车道。少平一路拉扯着她,给她说明旁边的设备,介绍井下
的各种情况。她只是一直惊讶地张着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现在,他们爬进了工作面旁边的回风巷。本来,接连通过的那些巷道就已使她震惊不
已,而没想到还有这么令人心惊胆颤的地方!
她紧紧抓着少平的手,和他一起弯腰爬过横七竖八的梁柱间。这时候,她更加知道她握
着的这只手是多么有力,亲切和宝贵。热泪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和汗水一起在脸上漫流。她也
不揩这泪水——黑暗中没有人会看见她在哭。她为她心爱的人哭。她现在才明自,他在吃什
么样的苦,他所说的沉重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他们好不容易到了掌子面煤溜子机尾旁边。王世才象猴子一般灵巧地穿过那些看起来摇
摇欲坠的钢梁铁柱,到机头那边让溜子停下来。震耳欲聋的巨大的响声停歇了。他们在这头
稍事停留,等待王世才返回。
掌子面一荐炮刚过,顶棚已经支护好了。正在攉煤的工人也暂时停下来。他们知道这是
来参观的人。因为班长亲自带路,还跟着矿上的领导和安检员,知道参观的是个“大人
物”。安锁子似乎知道来的是谁,不过,这家伙今天倒也没说什么粗话,而且把屁股上开洞
的破裤子也穿上了。溜子停下一会后,王世才又象猴子一样从溜槽上爬过来。“走吧!”他
有黑暗中招呼大家说。
少平几乎是半抱着晓霞,艰难地从溜子槽上爬过掌子面,好不容易来到漏煤眼附近的井
下材料场。
他们这才又直起了腰。
现在,晓霞的衣衫已经被汗水湿透了,脸黑得叫人认不出来她是女的。
直到现在,她还紧张得没说一句话。是的,她反应不过来这就是井下的生活,这就是她
亲爱的人常年累月劳动的地方!她眼前只是一片黑色;凝固的黑色,流动的黑色,旋转的黑
色……
现在,已经是深夜两点钟了。按原来说好的,少平不再上井送她。那么,他们就要在这
儿分手告别——就在此刻!
相见时难别亦难,东风无力百花残。此时此刻,真有一番生离死别的滋味!
黑暗中,她再一次紧紧握住了他的手。她愿自己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