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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2004年第5期-第25章

小说: 2004年第5期 字数: 每页35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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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不好好看电影,跑这儿来干吗?” 
  小穗子这才听出他的嗓音来。怎么会陌生呢?每个礼拜六都听他在“非团员组织生活会”上念毛著,念中央文件。 
  他从马路对过走来,这个会翻跟斗的团支书。马路有十多米宽,是这个城市最宽的马路之一。几年前公园里的庙会曾不断增添它的宽度。庙会被停止之后,宽度便显得多余了,只生出荒凉和冷寂。此刻,在小穗子感觉中,街面茫茫一片,她的退路也不知在何处。 
  团支书还在雪白手电光的后面。手电光一颠一颠,不紧不慢向她靠近。就在这个空隙中,她已把团支书的语调分析过了。自然是不苟言笑,却不凶狠,远不如他批评女兵们吃包子馅、扔包子皮时那样深恶痛绝。他疑惑是疑惑的,但疑点并没有落实。她给了句支吾的借口。事后她忘了是什么借口,不外乎是胃不舒服,想散散步之类。 
  无论她的借口怎样不堪一击,团支书都没有戳穿的意思。在手电光到达她面前时,所有的谎言圆满完成。他和她一块回军营,问了她对他的意见,对团支部改选的看法,以及她母亲是否有信来。他没问小穗子的父亲。我们所有人都不提小穗子的父亲。她那个在农场接受督促改造的反面人物父亲让我们感到为难,哪怕是好心的打听也是揭短。那时我们都是来自五湖四海的少年军人,家庭五花八门,但谁也没有小穗子父亲那样的父亲,有一堆很刺耳的罪名。 
  从露天电影场到文工团驻地有一里路。队伍走得松散,到处是悄悄的拳打脚踢,不时爆起
由低声流传的笑话引起的集体大笑。小穗子假装鞋被踩掉了,喊报告到队列外去拔鞋。她低下头,默默数着一双双从她身边走过去的脚。冬骏的步子她早就听熟,步伐听着都漂亮。再有两双黑皮鞋过去,她就该直起身了。好,起身,回头,手搁在最下面一颗钮扣上。冬骏却从她身边快步走过去,像是没看懂她的暗语:我空等你一场。她站在那里,看着冬骏从侧影变成背影,多漂亮的背影,又长又直的腿,挺拔高贵的肩背。冬骏也是一副舞蹈者的八字步,却比其他人走得帅气。配上他合体的军装和习惯性上扬的下巴,这个冬骏看上去狂得要命。小穗子不知不觉走到了冬骏身后,只差一步,就和他并肩了。正是冬骏这类穿军服的好男儿,在我们的时代迷死一个城的女高中生、女工和女流氓。 
  她加快步子。现在好了,冬骏就在她旁边。她的手动作已大得不像话,拚命要冬骏看她绝望的追问:你收到我的信了吗?冬骏扭过头,对她使劲皱起浓黑齐整的眉毛,眼睛向队列一摆。她明白他是在下命令,命令她马上归队。众目睽睽之下,不要命了吗?她不服从他,手一直停在第三颗钮扣上:你收到我的信了吗?! 
  吹熄灯号之前,小穗子拎着暖壶向司务长办公室走去。假如密信还在邮箱下面,冬骏的失约就有了解释。她一心想为他今天的不近情理开脱。 
  司务长办公室在漆黑的练功房隔壁。再往前,就是一个巨大的煤堆。又是一个意外:司务长办公室亮着灯,并有女人的朗朗笑声出来。高爱渝走到哪,就这样笑到哪。高分队长为自己有一副大老粗的开怀大笑而自豪。司务长办公室的门留了尺把宽的豁子,能看见高爱渝一只脚绷成了雕塑,一下一下地踢着。一定是坐在司务长的办公桌上,才能这样踢。只有优越和自信到极点的人,才会像高爱渝这样不拘小节。小穗子猛地提醒自己,高分队长随时会轻盈而莽撞地一撩腿,从办公桌上落地,再一个闪腰出门,便把她生擒了。 
  小穗子不顾死活地向前迈出两步。现在她和高分队长只隔一层糊了报纸的玻璃门。她佝下身,把信箱搬起一点,让它的一头翘起来,另一只手贼快地到下面扫了一下。什么也没有,她把邮箱搬得更倾斜一些,又扫了一下,只扫到尘土。还是不甘心,她的手指一点一点地摸。信显然被冬骏取走了,读过了。他失约的理由呢? 
  就在这个时候,响起一声爆炸。小穗子抽回满是灰尘的手,向爆炸转过头。硝烟滚滚中,她看见自己的竹壳暖壶倒在地上。高分队长捡起暖壶空壳,银色的玻璃碴儿花瓣一样散落下来。爆炸声使司务长也冲出门来。 
  “是你呀,”高分队长说,“吓我一跳。对不起啊,没看见你的暖壶。” 
  “我想看看,有没有我的信。”她当然是指他们秘密邮址的上面,那个公开的信箱,早晨那里面盛着邮走的信,晚上是邮来的信。小穗子看着最后几片玻璃“咔喳喳”从暖壶体内漏下来。 
  “我在跟司务长闹,想给我们分队多闹点白糖补助。” 
  两人都诚意地把自己行为的合理性找出来,告诉对方。我们那时都是这样,答非所问不打自招,让自己的行动在别人那儿完全不存在盲点。 
  小穗子提着没有分量的暖壶躯壳往回走。院子中央,两棵大洋槐秃了,剩的就是一个个裹在叶片巢窝里的虫,一颗一颗垂吊下来。她透过珠帘一般的虫巢,看着冬骏的窗子。窗子在一楼,从南边数是第七个,从北边数,就是第八。正像冬骏在男集体舞队列中的位置,中不溜的身高,不好不次的舞功。窗子还亮着,光线微微发出浅绿。排级军阶的邵冬骏有特权用带浅绿灯罩的台灯。 
  小穗子发现自己在往那温存的浅绿灯光走。这是一个妄为的举动,小穗子也成了空了的暖壶躯壳,没轻没重地接近灯光下的年轻排长。 
  她在离冬骏窗子一米远的地方站住了。然后她轻轻叫了一声:冬骏。她不知道她身后站着的另一个人。矮矮的水龙头从一截断墙里伸出来,高爱渝就站在墙后面。她一手撑在胯上,随时要把一口啐骂吐出去。她已断定这场儿女把戏中,十五岁的小妖精该负主要责任。多么可怕,才十五岁,已有这样的胆子,半夜三更去敲男人的窗子。 
  小穗子迟疑地又喊一声:邵冬骏! 
  浅绿灯光灭了。连高爱渝都看出小穗子哭了。小丫头在黑暗里一声不吱地哭了十分钟,慢慢转过身往自己宿舍走去。眼泪流得又多又快,顺着下巴滴到军装的胸襟上,汪出冰凉的一摊。 
  “在收衣服呐?”高分队长问。 
  “嗯。” 
  明明没衣服可收,空荡荡的晾衣绳上飘着炊事班两条褴缕的围裙。 
  “今天好冷。还在外头傻站着?” 
  小穗子说头有点疼,想吹吹冷风。她不把脸给高分队长看。 
  “要不要去把卫生员叫起来,整点药来吃?”高分队长对小穗子的瞎话挺配合。 
  “不用,”小穗子飞快地把脸在肩头蹭一把,“站一会就会好的。” 
  “也不晓得穿棉大衣,冻死你!”高分队长温暖地斥道。“呼”的一下,小穗子身体一重,已在充满高分队长体温和雪花膏气味的大衣下面了。 
  “站站就回去,听到莫得?” 
  小穗子说:“嗯,听到了。” 
  不久高爱渝又到院子里,端着脚盆,把水使劲一泼,说道:“个死女娃子,要下霜喽,脑壳不疼也要冻疼了。回去睡觉,熄灯号吹过—…个钟头了!” 
  高分队长声音有点恼火,一再压都压不住。小穗子如果今晚上出来什么不测之举,会搅乱她的全盘计划。她的计划是要看到这个小丫头的充分表演,同时也要邵冬骏把小姑娘所有情书交出来。一百六十封情书。一想到自己宏大的计划,高爱渝上去揽住小穗子的肩膀,“睡觉去,娃娃咋这么不听话?” 
  小穗子很快随高爱渝回到宿舍。五个同屋都睡熟了,她坐在床沿上听着她们奶声奶气的鼻鼾。鼾声带着微妙的气味,微微的酸甜。她麻木地坐着,很久才意识到手里的暖壶空壳。她正要把它搁下,一片银色碎片落在地板上。最后一片,银光闪动地打断了女孩子们的鼾声。 
  我们后来知道小穗子二十多岁染的失眠症其实正是始于这个夜晚。小穗子坐在黑暗里,想着冬骏的多情。黑暗里有年轻女兵的身体气味,是微微发咸的,也带点酸,被一种安全感加热。浑浊的、温热的安全感把小穗子排斥在外。她隔一会看一下她的夜光闹钟。闹针指在四点半上。每天冬骏的闹钟也在同一时间起闹。在他救她之前的许多个昏暗清晨,他和她混在一群练私功的人里,默默相望。时常有十一二个人练私功,加上两个勤奋的提琴手,练功房并不比白天清静,但它成了两人相约的一种仪式。在一片耳目下,两副目光就那样打游击:你进我退,你驻我扰,你退我追。 
  外面下起雨来。小穗子最爱下雨。练功的人在下雨天里都会犯懒惰,常常就只有两个提琴手露面。一男一女两个提琴手总是各占南边和北边的角落,背对世界狂拉音阶和练习曲。雨越下越大,四点半终于在喧哗的风雨声中到了。 
  小穗子站起身,一下子又跌坐回床上。两脚早已冻木,身体也没剩多少知觉。她动了动,再动了动,慢慢蹬直腿,站稳了,才开始往门口走。她从门后挂钩上取下练功服,发现是同屋另一个女兵的,又搁回去。她心里好生奇怪,在如此心情下还能及时纠正错误。一个女兵嘟哝一句:小穗子你要死啊,这么大的雨还练功。小穗子不理她,哆嗦着把冰凉黏潮的练功衫往身上套。 
  然后,她走进雨里。 
  她手指生疼地敲在坚冰一般的玻璃上。窗里有了响动。不久听见冬骏趿着皮靴的脚步近来。楼梯口塞了几辆自行车,被他撞倒又被他及时扶住。然后,她看见了他的身影。他一手拎着雨伞,一手拔鞋跟。拔了左边的,又去拔右边。和刚才扶自行车的闪电般动作相比,他现在迟钝无比,充满无奈。 
  “叫什么叫?”离她两步远,他站下来说,“不要命啦?” 
  她愣了,他嘴里的字眼没有声音,只是一股股毒猛的气流。他从来没有这样和她说过活。她嗫嚅着:“你昨天晚上怎么没来?” 
  他使劲摆摆手,意思说这哪里是讲话的地方?跟我走。 
  小穗子跟在他身后,走了一会才意识到他那把伞只为他自己打着。她赶上去一点,他听她赶上来,马上快起步子。她对这个给了她半年保护和温存的年轻排长大惑不解,满嘴是陌生语气,浑身是陌生动作。 
  他感觉到她停住了脚步。他转过身。 
  他眼前,一个浑身湿透的女孩。路灯反打出她的轮廓,平时毛茸茸的脑袋现在给水和光勾了一根晶亮的线条。 
  他想这时候决不能心软。一天早晨,当他又收到她一堆莫名其妙的情诗时,突然一阵强烈的不耐烦。他看着一心一意发暗语的她,突然发现她的可笑,整桩事情都那么可笑。原来和他纸上谈兵亲密了半年的就是这么个小町怜。他居然会陪着她谈了六个月的地下恋爱。看她起劲地比划着联络“旗语”,他想到自己竟然也把这些动作做了成百上千遍。一个二十二岁的排级军官,去做这些动作,看上去一定惨不忍睹。太滑稽了,太让他难为情了。当时他赶紧扭过头,不敢再看她,怕自己对她的讨厌增长上去。但很快他不得不承认,他讨厌这段恋情,恨不得能抹掉他从头到尾所有的投入。 
  再早些时候高爱渝突然约他去看一场内部电影。电影结束时两人的手拉在了一块。第二天,这个时时发生艳丽大笑的女连长便大大方方到他屋里来串门了。她掏出一对紧相依偎的瓷娃娃,逗笑地搁在他浅绿的台灯罩下。一晚上,她都在虚虚实实地谈婚论嫁。谈着,就有了动作。动作中有人来敲门,她看他紧张便放声大笑,说怕啥子怕,一个排级干部跟一个连级干部,慢说接个吻,就是明天扯结婚证,看哪个敢不腾房子给我们。她说着眼梢一挑,样子真是很艳很艳。 
  他这时把雨伞挡到小穗子头上。小丫头一犟,独自又回到雨里。总得给她个说法吧。 
  他干巴巴的声音出来了,“我们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她受了惊吓,小声问:“为什么?” 
  他更加干巴巴地说下去。他说因为再这样下去会触犯军法。他说已经做错的,就由他来负主要责任。他比她大七岁,又是共产党员,排级干部。 
  她万万没想到他会给她这么个说法。 
  他又说他们必须悬崖勒马。小穗子沉默着,要把他给的说法吃透似的。然后她忽然振作起来,几乎是破涕为笑的样子开了口。 
  “假如我是干部呢?” 
  冬骏顿了一下说:“那当然没有问题。” 
  小穗子死心眼了,使劲抓住“没问题”三个字,迅速提炼三个字里的希望。她几乎欢乐起来,说:“那我会努力练功,争取早一点提干。等到我十八岁……” 
  “不行。”他说。 
  他这么生硬,连自己都吓一跳。他换了口气,带一点哄地告诉她提干不是那么简单的,不是好好练功就能提的。他言下之意是要小穗子想想自己的家庭,那个受监管的父亲。再看看她的本身条件,练死也练不成台柱了。 
  小穗子果然看到自己的所有筹码,又不响了。 
  他说:“我们还可以做好同志嘛。” 
  她怕疼似的微微一躲。他才意识到他刚才那句话比任何绝情话都绝情。 
  她就那样一身旧练功服,站在雨中,这个失宠的十五岁女孩。那时我们都认为她是没什么看头的,欠一大截发育,欠一些血色。 
  “那我去练功了。”冬骏交待完工作似的,转身走去。 
  小穗子大叫一声:“冬骏哥!”她一急,把密信里对他的称呼喊了出来。 
  她穿着布底棉鞋的脚噼里啪啦地踏在雨地上,追上他。她嘴里吐着白色热气,飞快地说起来。她说不提干也不要紧,那她就要求复员。她的样子真是可怜,害臊都不顾了,非要死磨硬缠到底,说如果她不当兵,是个老百姓,不就不违反军纪了吗?只要不违反军法,能继续和他     
相爱,她什么也不在乎。 
  他知道她怎样当上兵的。太艰难的一个过程,她却要把什么都一笔勾销,只要他。练功房的琴声散在雨里,急促的快弓声嘶力竭地向最高音爬去。他不知道还能怎样进一步地无情,他刚才还为自己的无情而得意。 
  “冬骏哥,我马上就写复员报告!” 
  冬骏一把把她拉到伞下,手脚很重。他心里恨透自己:真是没用啊,怎么关键时刻来了这么个动作?他说她胡扯八道,斥她不懂事,把个人的感情得失看得比军人的神圣职责还重。最后他说:“好好当你的兵,就算为了我,啊?” 
  小丫头把这一切看成了转机,立刻紧紧抓住。眼睛那么多情,和她孩子气的脸奇怪地矛盾着。他再一次想,他怎么了?怎么和这个可怜的小东西恋爱上了?她的多情现在只让他厌烦。 
  可她偏偏不识时务,盯着他说:“好的,好好当兵。那你还爱我吗?” 
  “这不是你眼下该考虑的。”他听自己嘴里出来了政治指导员的口气。 
  “那三年以后考虑,行吗?” 
  练功房的大灯被打开了。光从她侧面过来,她的眼睛清水似的。他曾为自己在这双眼睛里投射的美好形象而得意过。小提琴的音符细细碎碎,混着冬雨冰冷地滴在皮肤上。在这样一个清晨,让这样一个女孩子失恋,他也要为此心碎了。必须更无情些,那样就是向坚强和英勇的进步。 
  “冬骏哥,你等我三年,等我长大;如果那时你不爱上别人……” 
  他不敢看她,看着自己溅着雨水的黑皮靴和她泥污的布棉鞋。他不要听她的傻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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