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年第5期-第2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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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敢看她,看着自己溅着雨水的黑皮靴和她泥污的布棉鞋。他不要听她的傻话。
“如果你那时爱上了别人,我也不怪你……”
他缓慢而沉重地摇起头来。他说感情是不能勉强的,他这半年来把自己对她的怜悯误当成爱情了。他明显感到她抽动一下,想打断他,或想惊呼一声。他让自己别歇气,别心软,让下面的话赶着前面的话,说到绝处事情自然也就好办了,小丫头和他自己都可以死了这条心。他希望她能原谅他,如果不能,就希望她能在好好恨他一场之后,彻底忘掉他。
“可是……”她的声音听上去魂飞魄散,“你上星期写信,还要我把一切都给你啊……”
他看着不远处黑黑的炊烟。炊事班已经起来熬早餐的粥了。
“就那个时候,我才晓得我对你并没有那样的感情。”他背书似的。
她不再响了,从雨伞卜面走出,朝练功房走去。
他松下一口气。她这个反应让他省事了。他想,高爱渝的传授果然不错,最省事的就是跟她这样摊牌:你看着办吧,反正我不爱你了。他进了练功房,开始活动腰腿,在地板上翻了几个虎跳,爽脆爽脆的身手。心里干净了,他可以开始和高爱渝的新恋爱。他最后一个虎跳收手,瞥见镜子里的小穗子。隔着五米远,他看见她的脚搁在最高的窗棂上,两腿撕成一根线,看上去像被绑在一个无形的刑具上。她一动不动,地板上一片水渍。过一阵仙忽然想到,地板上全是她的泪水。
他感到自己鼻子猛地酸胀起来。原来割舍掉这个小丫头也不很容易。他想走过去,像从电缆边救下她那样紧紧抱住她,对她说忘掉我刚才的混账话。我只是一时鬼迷心窍,中了高爱渝的暗算。
高爱渝是暗算了他和小穗子吗?他不得而知。一想到高爱渝的热情和美丽,他捺住了自己的冲动。他转身往练功房另一头走,心疼也只能由它疼去。事情已经不可收拾,高爱渝已经连诈带哄读了小穗子一大部分情书了。
为了小穗子的心碎,他的长睫毛一垂。他发现自己流泪了。
在三套练功服面前,小穗子举棋不定。深红的一套太新,一穿她马上觉得太不含蓄,成了挑逗丁。黑色让她自信一些,走到门口还是返回来,认为海蓝的最随和,是冬骏最熟悉的颜色。弊处是看不出她的苦心:她为他偷偷打扮过,头发盘得很精心,刘海稍稍卷过。她头天从化妆箱里偷出一支眉笔和半管红油彩,这时不露痕迹地描了眉,抹了胭脂。然后她翻出一直舍不得穿的新舞鞋。
应该说这天的合乐排练小穗子跳得好极了,肢体千言万语,一招一式的舞蹈跳到这一刻,才是无拘无束,人载舞,舞也载人了。她在旋转中看见冬骏,胸脯膨胀起来,下腹涌起一股神秘的热流。她并不懂得这已不单纯是跳舞,她其实在表演着生物的求偶语汇,远古而美丽的语汇。舞蹈在小穗子的肉体中波动,她整个人化在了舞蹈里。她认为她一定又赢得了冬骏的目光。这是他唯一能够光明正大、明目张胆看她身体的时候。
这时她听见周围一片静默。她收住动作,看见所有人早退到了一边,抱着膀子或靠着墙。接下去,她看见哨子从编导嘴唇上徐徐落下。我们中的谁咯咯地笑起来,说小穗子梦游呐?我们看你独舞半天啦!
“萧穗子同志,魂带来没有?”编导说。
小穗子笑了笑,想混进场子边上的人群。但大家微妙地调整了一下距离,使她混不进去。
“一早上都在胡跳。”编导说。他把手里的茶缸狠狠往地板上一搁,丑化地学了小穗子几个动作。
大家全笑了。
小穗子听见冬骏也笑了几声。
编导要小穗子下去,换一个替补演员上来。他黄褐色的手指间夹一个半雨长的烟头,交待小穗子把队形和动作赶紧教一教。突然他悄声骂了句什么,被烟头烫着的手猛一甩,回过神不再说舞蹈,说起小穗子的舞鞋来。
“谁让你穿演出鞋来排练的?”
小穗子说那是她儿年来省下的鞋。
“穿双新鞋,就能在集体舞里瞎出风头?”
小穗子低着头,闩:水顺着发梢滴到眉毛上。
大家全一动不动,眼睛不放过小穗子身上。任何一个细节:眉毛是淡淡描过的,两腮和嘴唇也上了色。似乎海蓝拉链衫的领口被重新改过,袒得比谁都低。看上去白白净净一个女孩,说不定早不干净了。
现在是小穗子站到一边,而所有人站在中央。她顾不上去看这个孤立阵势,心里只想着冬骏那几声笑。或许没什么恶意,但他在那个节骨眼绝对不该笑。她知道自己刚才跳得有多么出色,“瞎出风头”大概是没冤枉她,但她绝对让冬骏看到了她贯穿到全身的情愫。他一定看见了,否则不会笑的。看见了,她就如愿以偿。就那样,她让他看着她足蹬一双红缎舞鞋,痛楚地、至死不渝地舞动。她找来自己的布鞋,顺势坐在一个低音提琴的箱子上。她从华美的舞鞋中拔出血迹斑斑的脚。
“往哪儿坐呀你?!”
她回过头,低音提琴的主人拿琴弓指着她。他一脸胡子,一向爱和舞蹈队小女兵逗嘴打闹。她像往常那样倚小卖小,嘴一撇说:“又不是坐你的,是坐公家的!”
他那把弓子翻脸不认人地敲敲琴箱,“起来起来。”
她创伤的双脚趿在布鞋里,硬要自己把眼下情形当作好玩。她噘起嘴唇说:“哎哟,小气!”她立刻发现自己讨了个没趣,甚至有点不自爱了。因为琴手毫不买账,并吐出两个特别能发挥唇齿力度的字眼:“犯贱。”
小穗子一下子向我们抬起头。阵线很鲜明,我们是嫌恶而怜悯的一大群,她孤立得那么彻底。编导在讲解下一段舞的要领。谁也没听见他在说什么,一副副懒散消极的身姿神态都是看好戏、看出丑的。我们是一群肢体语言大大丰富过文字的人。小穗子两个裤腿挽过膝盖,裸露出细细的苍白小腿,脚趿在旧布鞍里。然后她开始向门口走,脚趾受的伤向她发起猛烈攻击,她忍住了,步子里只有一点疼痛,一点趔趄。
我们全听见团支书王鲁生是怎样把小穗子叫走,带到党委办公室去的。那是新年之后的第二天,刚刚收假,还没进行晚点名。团支书在女生宿舍走廊口大声叫唤,叫到第三声,小穗子两手肥皂泡地从走廊尽头的水房蹦出来,说她把衣服晾好就来。王鲁生说:“别晾了,擦擦手就来吧。”
当时我们在写家信,听半导体,吃零食,欣赏某人的集邮,这时一听,全停下来。小穗子的脚趾仍是连心作痛,步子重一下轻一下地走过走廊。然后我们全趴到窗子上,从窗纸的绽口看出去,冬天的院子显得宽阔,未落的梧桐树叶子黄色褚色褐色,挂在无风的傍晚天色中。小穗子走在前,王鲁生走在后。小穗子几次停下,想等王鲁生赶上来两步,好跟他走个并肩,但王鲁生就那样,一直走在她后头。这样小穗子就走成了王鲁生的一个战俘。
小穗子是第二天早上回到宿舍的,嘴唇上一层焦皮。五个同屋都害怕她似的轻手轻脚从宿舍躲出去。她从枕头旁边拿出一个大练习簿,又把钢笔伸进“民生蓝黑墨水”瓶里,深深灌满水。然后她写下“我的检查”四个字。
小穗子的检查很快被退了回来。曾教导员把小穗子请到自己宿舍。宿舍素净温暖,墙角有一对藤沙发,铺着蓝印花土布棉垫。曾教导员拿出一个茶色玻璃瓶,里面盛着冰糖。瓶口太小,摇半天,出来一块,再摇半天,下一块怎么也不肯出来。空间里于是充满叮哨叮哨的危险响声。小穗子很想说,不必了,不必这么优待俘虏。曾教导员已告诉她检查太空洞,等于是在负隅顽抗。
第二块冰糖终于被摇下来。曾教导员把两块冰糖放在一个粗瓷盅里,用玻璃瓶底子去杵,声音更悬了。小穗子睫毛一扑腾一扑腾的。曾教导员把杵碎的冰糖分开,放进两个一模一样的搪瓷碗,又在两个搪瓷碗里冲进开水。
她双手捧起头一只碗,走到小穗子面前。她说:“来吧,补一补,这碗糖多些。”
曾教导员带酒窝的白胖手替小穗子撩一把头发。那手真是暖洋洋的,“我昨天夜里就不同意他们男同志的意见,好像你一个小丫头要负全部责任似的。”曾教导员说,“邵冬骏都向组织交待了,你们几月几号几时,做了什么什么。他一个排级干部,又比你成熟那么多,干出那样的事来,当然该承担主要责任。你还为他担待,难得你这个好心眼的孩子。”
小穗子猛地抬起脸,小小的脸上就剩一双茫然眼睛和一张半开的嘴。
曾教导员说她最憎恨男人欺负年少无知的女孩子。
小穗子说冬骏可从来没欺负她。曾教导员一咂嘴,说她指的可不是那种欺负。她人往前一凑,和小穗子便成了悄悄语的一对小姑娘。她要小穗子想想,他是否对她做过那件……小穗子不太懂的那件事,就是那件有点奇怪、挺疼的、要流血的事。
小穗子表情毫无变化,看着曾教导员吞吞吐吐的嘴唇。
“孩子啊,”曾教导员说,“我就怕你糊涂啊,人家拿走了你最宝贵的东西,你还帮他瞒着。街上女娃娃一夜之间变成女流氓,就是糊里糊涂把那件事让个男人做了……那,就这样……”曾教导员想用动作来形容了。
“没有!”小穗子说。
“那都干了什么?”
小穗子茫然地沉默一会,说起第一次见冬骏时的感觉。那时她是新兵,在为新兵排写黑板报,站在一个翘来翘去的板凳上。一大群老兵在她身后看她画图案,等人全走光了,还剩一个人,还在看,就是冬骏。她说触及灵魂地反省,她从那时就喜欢上了他。也许冬骏在很长时间里什‘么也没意识到……
她把最秘密的心思都翻出来,摊给曾教导员。那些心思对于她自已都是秘密的,这一摊开她才认清了它们。她讲得忘乎所以,而曾教导员的手上,甜美的小酒窝全消失了。
“看来你这小丫头不简单嘛。”曾教导员说。她的意思是,小小年纪就知道避重就轻。曾教导员站起来,在十二平方的木板地上踱步,铮亮的黑皮矮靴边沿露出浅黄的狗毛,一寸高的鞋跟。两根长辫梢上系着缠黑绒线的橡皮筋,军装领口一圈黑色细绒线钩织的狗牙形花边。她踱到两个帆布箱子前面,箱面上盖着尼龙纱巾,纱巾上一个相框,里面有她和丈夫在天安门前的合影。她不时看看执迷不悟的小穗子,觉得冷场还可以长一些,压力会更理想。
好了,曾教导员站住—了。她拉开一个抽屉,从里面抽出一个牛皮纸公文袋。她说里面全是
小穗子写给邵冬骏的信,一百六十封,全被缴获。这下你小穗子不能抵赖了吧?信都写得这样过分,还有什么事干不出来。
小穗子想着她点灯熬油,呕心沥血写的信,一字没得跑,全落了网。那些不该被看的字们,痛苦而羞辱地裸露着,让人翻过来调过去地看。在绝对缺乏尊重的眼睛前面,它们一丝不挂,窘得曲扭了。她的那些失去了保护,近乎失了贞操的字们。
“邵冬骏交待完,写张检查,照样还是排级干部。你就不同了,你们两人的家庭,绝然不同。”曾教导员把最有刺伤性的话留在口中:你父亲给了你什么呀?有邵冬骏的先烈父亲,留给他那样的雄厚老本吗?你父亲亏欠着国家和人民。部队原本给了你一个平等的机会,你把这机会糟蹋了。
早晨小穗子没有起床。她的闹钟把同屋所有女孩都闹醒了,一个个在床板上重重地翻身,蹬腿,表示抗议。闹钟还不歇气。她们便开始发脾气,丑话全拿出来说小穗子。谁也没想到小穗子睡死了。她从卫生室拿了三天的安眠药,一次吞下去,以为自己从此不会醒来了。
小穗子醒来时已是下午。她第一个感觉是惊奇,接下去就是深深的庆幸。她感到这庆幸有些可耻,但她没办法。一场庄严神圣的殉情,由于庆幸感成了舞弊。服药前她在手电筒光圈里缝了一只小绣袋,用母亲送的一块抽纱手绢缝的。她剪下自己一缕头发,有小指粗细,缚上一根她的黑发带。她拿出笔记本,看见钢笔尖在手电筒的一个小光圈里走动,出来“亲爱的冬骏哥”。她的笔停下来,想到这几个字很可能也将当众裸露,遭受羞辱。她不写了。她拿着装着她一缕黑发的绣袋,蹑手蹑脚出了屋。院子被扫得极干净,没有一片落叶。她敲了敲他的窗子,没人应,她又敲了敲。
她不知道敲了多久。直到她死了心:冬骏不可能理她了。她刚刚走到院子中央,听见身后的脚步,轻得近乎无声。她回过头,看见了立在她身后的冬骏。
月亮特别大,树木楼房的影子特别黑。冬骏脸上的愧怍和痛苦也特别清楚。几天不见,他成了苍白清瘦一个人一个人,只是更加俊美。他受的逼迫也一定不比她少。顿时之间,一切都值了,包括死。
她说不出一句话,只向他走过去。
而他慌了,往后退几步。
她并没追究他后退的原因。他还肯出来见她,她已知足。
她突然发现自己哑声地说起话来。模糊的字句从她嘴唇间快速而火烫地穿过,她自己都来不及抓住它们的意义。她在说疯话,说她什么也不要了,什么军装军籍名声性命,只要冬骏哥带她走。天下大得很,处处有浪迹天涯的有情者。
他似乎受了感动,垂着头,一副心碎模样。她的话越来越疯,说趁人们正睡熟,逃吧。
“别胡说!”他哑声制止她,“我们是革命军人!”
她一愣。罗密欧和朱丽叶不是革命军人,梁山伯与祝英台也不是。
她说那就只有死了。
这回他不吭气了。似乎她这一点拨,他开了窍,看见了一大片光明的可能性。
她又向他跟前迈了一步,他再次退却。她只好拿出那个绣袋,搁在他们之间的地上。地面真给扫得一尘不染,月光使一切都那么纯净。
他没有马上捡她的绣袋。但她知道他一定会捡的。
五月的一天,小穗子推着鸡公车走到沙坑边。最初她不会推鸡公车,独个轮子常常扭歪,把车里的沙倒一地。大家随她去干这类粗重活儿,她需一个忍辱负重的形象。大群的野猫总在沙坑里方便,沙坑隔一阵就得吐故纳新。不久小穗子就把鸡公车推得很好,像进城卖菜的社员。
顶在脊梁上的太阳已相当烫。一串一串的槐花骨朵白里透青,一有风来,老槐树便痒痒地动着。小穗子抓起给沙埋了多半的大平锹,把沙从车里拨出来。所有人都在午睡,小穗子这一会的孤独味道不错。她脱了鞋,赤脚跳进沙里,用锹把沙翻松。深部的沙有点潮,很细,脚掌触上去,舒服得她心里一悸。她一点点往后退着走,前面的沙翻透了,一股很细的阴凉扑在她面颊上。这一刻若有人走过来,只能看见她的背影。谁看了这背影,都一定会认为这是个快活的背影。按说她不该快活,对她的处分还不知怎样严厉,她这样快活简直是不知羞耻。她把锹踩下去,铲大半锹沙,再翻向两边。细看她这动作是扭着小小的秧歌儿。在冬天被灭除的感情,随着春天又活过来。
其实正是在这天,我们每个人都知道对小穗子的处分已经下达,并逐字逐句地打听出了它的内容。对小穗子的处分是“非正常退役”。申敏华在饭厅里大声骂街:“妈的越坦白越处分,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