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杂集]是谁在天边歌唱 作者: 蓉儿-第4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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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宗哲,初夜那天你是不是见到了血?宗哲说是,尼玛的眼泪就流了出来,任凭宗哲怎么道歉,尼玛还是止不住哭泣,哭得撕心裂肺的,哭起来没完没了。
第三天达杰又来了,一见面,宗哲就把他打得七荤八素,倒在地上爬不起来。然后,狠狠地警告达杰说,以后不准再胡说八道,否则绝饶不了他!但第四天,他就看见山顶搭起了帐篷,看样子达杰准备就这样长期跟他作战了!
忍了再忍,宗哲没有上去找达杰,只要他不下来,宗哲也懒得跟他没完没了地争斗了。况且,尼玛就要生了,随时都有可能要送她上医院。
现在,每天早上宗哲都能听到达杰在山顶唱歌,有时候真想跑上去揍他一顿,好在没忍几天,他就送尼玛去了县妇幼医院。眼不见心不烦,随便他再怎么鬼哭狼嚎,反正他都听不见了!
全家都沉浸在新生命诞生的喜悦中,只有尼玛例外。身体的虚弱和疼痛在一定程度上成为她假寐的理由和借口,在假寐中她纠缠于过去和未来的想象,始终不能原宥生活对她的捉弄。
现在,她躺在病床上,感觉自己就像一个正在干涸的湖。冰蓝的湖水正在变成泥浆,就像阿玛尼木占木松无数个正在枯萎的湖一样吧,任凭东西南北强劲的热风把她吹得瘦骨嶙峋、日渐荒凉。天鹅飞走了,大雁飞走了,鱼鸥飞走了,只有几条无鳞的湟鱼在泥浆里翻腾着,回忆起当初浪花日复一日对他们唱起的单恋情歌,却因为忧伤她们升入了天堂……
孩子永远都是母亲的希望,就像那些小草就是阿玛尼木占木松的希望,那是生命对于未来的希望。尼玛强打起精神准备承接命运对她的捉弄,就像那些干涸的湖准备迎接冬天的风雪给她们注入新的血液。毕竟,生活是真实的,谁都不可以不负责任地放弃生命寄予他的希望。
她知道等待她的是什么,那无穷无尽的时光正在无穷无尽地汲取着她生命的能量,而她的生命也在无穷无尽的时光中汲取着它需要的能量,就像她的孩子从她的身体里汲取能量,而她也从孩子的身上收获希望。为了孩子,她也不可能被命运打倒,但她只能一而再、再而三地放弃自己的渴望。
刚回到家,守望在山顶的达杰就冲下了山梁,一切均如预想。宗哲累了,纠缠在无谓的争斗中太久,他已经厌烦跟一头氓牛对抗。宗哲拍了拍身边的扎巴,希望他能阻止达杰的莽撞。
扎巴是在宗哲送尼玛去医院之后回来的,一起回来的还有所有的牝牛、牝羊。秋天到了,一场突如其来的冰雹之后,他又把所有牡牛、牡羊送到了她们身旁。
扎巴冲着达杰跑了过去,然后把头抵在达杰身上蹭来蹭去,看得宗哲怒从心生。不得已迎着达杰走了过去,二话没说,就把达杰打翻在了地上。达杰也不说话,站起来就跟宗哲扭打在了一起。这一次宗哲手下没有留情,每次出手都使尽了力气,达杰也是一样,好像真是生死攸关不得不如此!
看着宗哲蹒跚地走了回来,尼玛没有流泪,甚至没有表情,迎了上去,对宗哲说,“我必须跟他谈谈!”宗哲点了点头,刚想跟尼玛过去,尼玛回过头很坚决地阻止了他,“我想单独跟他谈!”宗哲站在了那里,心里充满了狐疑和忧伤。转过身,看见扎巴就踢了一脚,眼中充满了怨恨。扎巴撒丫子跑回了家,钻进羊群不见了。回到家来,阿妈问怎么了,宗哲说没什么,然后舀了盆水洗脸。水是红的,宗哲的嘴角还在流血。
看着尼玛走进了家门,眼圈儿红红的,好像刚哭过的样子,心中难免有些气愤,凭什么尼玛总是为达杰流泪,却不为他宗哲哭一回呢?
接连一个星期达杰都没再露面,看样子以后都不会露面了,宗哲安心地去了玛多。早就该给父母到西宁进货了,再拖着不去可就快入冬了,草原的冬天总是说来就来,时间可是不等人的。
三天后宗哲回来了,还带了三个男人。那三个人也开着车,一辆三菱越野车,比宗哲的破吉普看起来霸道多了,夕阳下闪动着刺眼的金属光泽。他们是到阿玛尼木占木松看黄河源头的,也就是来看扎陵湖和鄂陵湖,甚至他们还想去看看星宿海,但他们找不到路,也不知道草原的深浅,在玛多询问了很多人之后决定跟车过来。因为没有带帐篷,还要考虑到住宿,刚好碰到了宗哲,谈好了价钱之后,宗哲就把他们带到了这里。
一眼他们就看见了扎巴,扎巴正在草原上散步,高傲的姿态就像一个真正的王者。他们也是见过世面的,好狗见过很多,藏獒也见过不少,但直到见到扎巴他们才明白,原来他们见到的不过是藏狗!晚饭喝了很多青稞酒,一群人就热热闹闹谈起了藏獒,有个男人大着胆子询问宗哲愿不愿意把扎巴卖给他,宗哲想都没想就点了头。
或许是酒喝多了上了头,或许原本宗哲就是想要找个借口把扎巴弄走,反正他是真的不想再见到扎巴了!隐隐约约,他感觉到扎巴和达杰、还有尼玛一起,在很久以前就对他策划了一起阴谋,这起阴谋足以让他永无宁日,这起阴谋足以让他死无对证。
但他还是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尼玛,尼玛正吃惊地看着宗哲发呆,好像宗哲做了一件足以让她回味一辈子的事儿,现在她已经陷入了回味。
这个男人就是田泽,他随心所欲的一句话就改变了我的命运。有时候我不得不想,其实人类是一种很不负责任的动物,他们总是凭着一时的好恶决定或取舍别类生灵的命运,当然他们也是这样有意无意地改变着同类生灵的命运,甚至他们对自己也是极端不负责任的。因为看不到过去,他们对历史妄加评断,因为看不到未来,他们尽可能地搜刮现在,因为看不到永远,他们深陷红尘。
那一晚,星星特别明亮,月亮有点儿恍惚,映衬着阿玛尼木占木松饱经风霜的脸有点儿过分厚重、过分致密、过分黯淡。时光沉淀了亿万年,阿玛尼木占木松终于改变了容颜,卸去了白雪的负担,阿玛尼木占木松风骨傲然。
至今,我还记得那一晚的月光,是怎样一种浓稠的迷惘和混乱。
至今,我还记得那一晚的阿玛尼木占木松,是怎样一种嶙峋的风骨傲然。
至今,我还记得那一晚,星星是怎样坠落到湖面,又是怎样沉落到黑寂的湖底的。我看见草原最后一个雪狼家族从山峦那边赶来向我告别,狼王就是那个白色的、腿上缺了一块毛皮的狼。当他们一字排开,对天长嚎,我知道他们也要去向远方了,去一个没有人烟的地方,延续他们的希望。他们也是来向阿玛尼木占木松告别的,告别生育、养育他们的阿玛尼木占木松,告别所有曾经帮助和爱护过他们的生灵。
至今,我还记得尼玛到处寻找我的身影,是那么无奈、那么忧伤、那么寂寞、那么孤独,又是那么坚定。是她那份坚定让我回到了她身边,任凭她把铁链套上我的脖颈,交到了田泽的手上。就这样,我不得不离开了阿玛尼木占木松,离开了草原,离开了本该我护卫的家园。或许这就是人类常说的命吧,谁能摆脱命运的流转?
一走那么多年,离家乡还那么远,谁能想到居然在这里碰到了达杰呢?这也是命运的流转?泪水模糊了我的视线。
是啊,一走那么多年,离家乡还那么远,谁能想到还能再见到扎巴呢?原以为自己已然忘却,原以为再也不会想起,而现在,草原,玛多,阿尼玛卿,扎陵湖,往事在轻描淡写的叙述中渐渐复活。
他想起尼玛,尼玛慢慢地走近了他,像蓝天一样走近了他,他多么想和从前一样、像春天到来的时候一样紧紧地拥抱她啊,所有的想念、所有的爱恨、所有的等待、所有的痛苦都会在拥抱中烟消云散!然而,她走近了他,面无表情地走近了他,她对他说,“我以阿南的名义向你起誓,孩子真的不是你的!忘了我吧!”
他知道她说的都是真话,都是真话!尼玛从来就没有欺骗过他!可他现在已经不在乎孩子是不是他达杰的了,他只在乎她!他问她,“你还爱我吗?”尼玛背过了身去,说,“不爱了!真的不爱了!我现在爱的是宗哲!是宗哲!你懂吗?”然后坚定地看着他。
那是怎样的一双眼睛啊!比那些老湖还要幽深的眼睛!那里面藏了多少秘密、多少沧桑啊!是强暴的阳光打湿了他的眼睛吗?他怎么看不到那湖里闪耀的金波呢?他一把抓过了尼玛,把她紧紧拥抱在怀里,就像春天到来的时候那样,就像她出了一趟远门,现在终于回了家!他说,“我不管你究竟爱谁!我爱你!你懂吗?!”但他怎么就没有感觉到一点儿回应呢?就像自己在拥抱冰天雪地里的玛尼堆吧,冰冷的石头无动于衷,由于他太用力,他听到玛尼堆坍塌了,咔里咔嚓地,就像冰川在断裂。冰川可不已经断裂了吗?春天的时候他就听到了!
“忘了我吧!求求你忘了我吧!”一滴温热的泪滑进达杰的脖颈,达杰听到自己的身体也在断裂,就像冰川在坍塌。
“你看着我!如果你能看着我对我说,你不爱我,我就忘了你!说啊!”达杰的声音被自己的眼泪撕裂了。
他至今都记得尼玛是怎么决绝地回答他的,“我不爱你!我已经不爱你了!你走吧!以后永远不要再回来!”他记得他笑了,他真的笑了,眼泪真的很不争气啊!就像从鄂陵湖流出去的湖水,一旦流出就只有汹涌了!何止汹涌啊!都泛滥成灾了!
“对我说你爱我吧!以后我都不会再来了!不会了!我保证!说吧!说吧!”达杰语无伦次,不停地说,“说吧!说你爱我吧!说吧!”天旋地转的,他站立不稳,眼一晕就要倒下,是尼玛扶住了他,对他说,“我爱你!我真的爱你!这一辈子做不了你的妻,下辈子我给你当牛做马!”
“我不要你当牛做马,我只要你做我的妻子!来生我一定会找你的!会的!你一定要等我啊!”达杰已经说不出话。
就这样,她走了,他也走了,从此天各一方,今生再无相见的可能了!
谁能想到呢?多少年后,再见扎巴,竟然是在异地他乡,扎巴已经年近迟暮了,而他再也不是原来的他!生命是怎样一点点从我们身体里流逝的啊!时光一点点爬过了我们的皮肤,松散了我们的骨骼之后,像蛇一样溜走了,而我们再也站不起来了!所有的故事都将被遗忘,所有的爱情都将化为灰尘,所有的艰辛都会成为泥土,所有的感恩都将被点滴积攒,所有的梦想都会在来生孕育成真吧!
现在,虽然这个年轻的喇嘛正在讲一个足够让吴萧萧感动一年的故事,一只藏獒的故事,有山、有水、有雪、有人,语气却是那么平和,平和得就像天上的云。
黄昏的时候,天空的确出现了一缕云,也就是一缕,像蚕丝一样轻薄。但也就是因为这一缕云,才更显示出天空的辽远、浩瀚、深邃和空阔。
在他那平静而又淡泊的眼神中,有一缕红尘,那是天边最后一缕云。
有很多故事被隐匿了,有很多情节被缩减了,有很多不为人知的情愫被刻意遗忘了,所有的一切都被天边那一缕云带走了,什么都没有留下。
顺着这个喇嘛若有所思的眼光看过去,吴萧萧看见一位虔诚的年轻藏民正在不远处三步磕一个长头,卷曲的头发扎在脑后,膝盖上厚厚的棉质护膝已经磨烂,露出了灰黑的棉絮,大到夸张的棉布手套已经看不出本来的颜色。一起一伏,极有韵律地铿锵行进。那是一个健壮、精瘦的小伙子,棕色的脸膛极有雕塑感地散发着质感的光芒,眼神坚定而又落寞。
在那个小伙子右侧,在整齐的瓦檐之下,金灿灿的转经筒不知疲倦地旋转着。在整齐的屋檐之上,金碧辉煌的塔尖之中,有一个老僧正在吹响长长的牛角号……
曾几何时,达杰也是这样来到这里的。他来企求上苍给他一点安慰,在可怕的悲伤装满了他的身体之后,他的生命出现了前所未有的脆弱。他被长生天宠爱着,同时也被幽灵纠缠着,他的灵魂拍打着折断的翅膀往悬崖上撞。月亮、草原、湖水、早晨的星光、落日的余晖,呼啸而来,又潮水般退去,模糊到充满了暴力,孤寂到充满了敌意。经幡在天上吹,河水在地上围,闭上眼睛,冰凉的湖水吸引着他的身体往深渊里沉坠。身体和灵魂在某处断裂,谁都找不到谁。
那是秋季。一位年长的喇嘛和几个稚幼的小喇嘛,坐在漆着巨型脸谱的红漆门前修剪刚摘下来的花枝,花香淡淡的,铺垫着神秘的天国气息。旁边就是花圃,长满了五颜六色的花朵,花开得很恣意,没有一叶不是翠绿,也没有一花不是艳丽。有蜜蜂嗡嗡,有蝴蝶起舞,还有松香弥漫在空气里,那是谁在院落中央石垒的火塘里点燃了柏枝。不远处,还有一群小喇嘛在排练藏戏,有唱、有舞、有打击乐器。一阵轻灵的乐声,穿透了枝叶繁密的树丛和距离,若有似无地飘荡在宁静的黄昏里。
“花很漂亮。”达杰喃喃自语。
“送给你!”坐在台阶上,老喇嘛笑眯眯地把手里的一束花举给面前这个魂不守舍的小伙子。
“你们种它也不容易,还是献给佛吧,或许这就是它们来到这个世界的目的。”小伙子满怀感激。
“佛就是你。”老喇嘛仍旧笑眯眯地看着面前这个忧郁到能拧出水来的小伙子。
一句话点醒了梦中人。就这样,他留在了这里。
在外人看来,那老僧在塔尖吹响的牛角号是昂扬激越的,而其间的悠远的宁静并不是所有的人都能够体会、能够明了的。那种空旷至虚无的寂静,那种振聋发聩至渺远的寂静,在铆足了劲儿吹响的号角里,严丝合缝地粘结在一起,直至无路可寻,于枯寂的灵魂最深处,方踅进去。人世间所有凌乱、繁华、兴盛、衰亡,于寂静之中飘然而去,再无长情大痛,再无裂缝泄露,有的只是寂静中的受命忍耐。就这样,一天一天,倏忽过去了……
他栖居在这里,他的灵魂也栖居在这里,虽然有时候他的灵魂也会回到阿玛尼木占木松,回到玛多,掠过冰蓝色的湖面,到达他的亲人们那里。但终究会回到冰蓝色的天空,终究会顺风归来,就像一盏无根的雨,最终落在了地面,装盛在铝钵里,供奉在佛前。一盏清水而已。
一切均如林岩风所说,八角城给人这个星球最后一座土堡的印象,夕阳中闪耀着金黄色的光芒。站在土墙下,才发现土墙的确很高很高,而自己很渺小。
看着扎巴一瘸一拐、没头没脑、东摇西晃、兴奋异常地奔跑在漫无边际的草原上,莫名其妙地,吴萧萧就感动了。
漫无边际的草原,米黄中浅淡地夹杂着一些绿色,草色遥看近却无。
第一次感觉人类的语言是如此贫乏,感觉胸腔彻底被掏空了,没有五脏六腑,没有奇经八脉,皮肤是透明的,空荡荡的风从遥远的天际吹过来,再吹过去,毫无阻碍,毫无拘束。
就在一刹那,吴萧萧理解了藏民们为什么要苦修今生,只为来世了。草命虽小,却代代繁衍,生生不息,凭的就是希望!地球虽大,没有这些草,哪里还会有什么生命啊!信仰在某种程度上就是人类的希望!
漫说是要送扎巴回家,即使没有扎巴,恐怕这玛多也是要去的,仅仅因为那双清澈、波澜无惊、淡泊到令人心伤的眼睛,隔山跨海的遥望,仅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