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灭(上)〔法〕巴尔扎克-第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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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向吕西安指出要用不断的苦难去换取的光荣,提到殉道的志士非受不可的毒刑,她搬出她最好听的空话和最浮夸的词藻。 那种信口开河的议论正是学了《柯丽娜》小说中的缺点。 她自以为雄辩滔滔伟大之极,而她的口才又是受她的邦雅曼的感应,也就更爱他了。 她劝吕西安放大胆子抛弃父亲的姓氏,改用吕邦泼雷那个高贵的姓,不用管群众的起哄,反正将来王上会批准的。布拉蒙。 绍弗里家的小姐,德。 埃斯巴侯爵夫人,跟路易丝是至亲,在宫廷中很有势力,请求改姓的事由路易丝负责就是了。 听到王上、宫廷、德。 埃斯巴侯爵夫人这些字眼儿,吕西安好像看见一连串美丽的烟火,觉得大有改姓的必要。“亲爱的孩子,”路易丝带着又温柔又打趣的口吻说,“早一天做事情,公众就早一天承认。”
她一一揭开社会阶层,叫诗人明白这个巧妙的主意可以使他平空跳过许多等级。 吕西安听着她的劝告,立刻改变思想,不再相信一七九三年的虚幻的平等;对于名位的饥渴本来被大卫用冷静的理智消解了,如今又受到路易丝的煽动,她说只有高等社会才是他活动的天地。 愤懑不平的自由党人inpcto变了保王党。吕西安咬着荣华富贵的禁果,发誓要送一个胜利的花冠给他的王后,哪怕是染着鲜血的花冠,他也要弄到手,quibuscumquevis。
他要证明他的勇敢,说出眼前的痛苦,至此为止他瞒着路易丝;年轻人初次恋爱都莫名其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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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怕羞,不敢炫耀自己崇高的品质,但愿不露出真正的精神面目就得到情人的赏识。 此刻他说出如何受贫穷压迫,自己如何高傲地忍受,提到在大卫那儿的工作,深夜的用功。 这股青春的热诚使德。 巴日东太太想起了二十六岁的上校,眼神愈来愈柔和。 吕西安看出他尊贵的情人动了心,便抓着她的手(她也让他拿着)
,凭着诗人的、青年的、情人的冲动亲吻。 路易丝甚至允许药剂师的儿子把颤动的嘴唇贴在她的脑门上。她从迷惘中醒来,说道:“孩子!孩子!给人撞见了,我要闹笑话了。”
那天晚上,德。 巴日东太太的思想把她所谓吕西安的成见摧毁了不少。 据她说来,天才是没有父母、没有兄弟、没有姊妹的;他们要建立伟大的事业,表面上不能不自私,为了他们的成就不能不牺牲一切。 家属开始不免被巨人式的头脑蚕食,因为要帮助一股被压迫的力量奋斗而作出种种牺牲,可是后来分享胜利的果实的时候,得到的报酬比付出的代价不知要超过多少倍。 天才只向自己负责;由他决定手段,因为目的地只有他一个人知道;他超于法律之上,他的使命是重订法律;能控制时代的人,什么都可以取为己有,什么都可以拿去冒险,因为他拥有一切。 路易丝举出许多名人的少年时代作例子:贝尔纳。 德。 帕利西,路易十一、福克斯、拿破仑、哥伦布、恺撒,以及一切有名的冒险家,开始都债台高筑或者贫困潦倒,被人误解,当作疯子、败家子、品行不端的父兄,后来却为一家,一国增光,甚至为全人类增光。这些议论正好迎合了吕西安隐藏的邪念,他的心术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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败坏。 在强烈的欲望鼓动之下,他认为不择手段是理所当然的。 不能成功不是对社会犯了大不敬的罪过吗?失败的人不是等于把世俗的美德全部推翻吗?而那些美德正是社会的支柱,社会唾弃的便是坐在废墟上的马利乌斯。 吕西安不知道他所处的地位一方面是沉沦堕落,一方面是天才的胜利,他只管望着先知们逗留过的西乃山,没有看见山下的死海和峨摩拉的丑恶的尸体。路易丝把诗人的思想感情被从外省生活的襁褓中完全解放出来,他竟想试探试探德。 巴日东太太,看自己是否能征服这个高贵的俘虏而不至于遭到拒绝,下不了台。 最近宣布的诗歌晚会正好给他作这个尝试。 他的爱情中间有了野心羼入。 他动了情,同时也想往上高升;这股双重的欲望,在既要满足感情,又要摆脱贫穷的青年身上,也是很自然的。 今日之下,社会把所有的孩子请去赴同一个宴会,叫他们年纪轻轻就有野心。社会使青年失去妩媚,只作着自私的打算,破坏他们仁厚的心地。 我们美妙的理想但愿情景不是这样,无奈事实往往破坏我们一厢情愿的幻景,叫人除了十九世纪的青年以外没法写出另外一种青年。 吕西安还觉得自己的计划用意高尚,表示他对大卫友情深厚呢。吕西安说话大胆动笔更大胆,他写了一封长信给他的路易丝。 十二张信纸誉了三遍,叙述他父亲的才气、落空的希望、使他受尽折磨的贫穷。 他把心爱的妹子写成天使,大卫。赛夏写成未来的居维埃,目前不但是吕西安的朋友,而且是他的兄长、他的父亲。 如果他不要求路易丝对待大卫像对待他一样,他就不配受路易丝的爱,——不配受他生平第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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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的光荣。 他宁可把一切都放弃而不能辜负大卫,他要大卫亲眼看见他成功。 在那种疯狂的信里,年轻人往往用自杀来威吓,关于发表许多良心问题幼稚的议论,搬出高尚的心灵的荒谬逻辑;长篇累牍的废话说得怪有意思,还穿插一些天真的倾诉,在写的人是无心流露而女人看了是最喜欢的。 吕西安把信交给女用人,到印刷所去改校样,分派工作,打发一些零星杂务,对大卫却只字不提。 年轻人只有在童心未失的时候,才会这样稳重。 说不定吕西安也怕大卫的不客气的批评,或者怕大卫目光犀利,窥破他的心事。 念过谢尼耶的作品,吕西安听到大卫埋怨,好像伤口被医生的手碰到了,他的秘密方始从心中浮到嘴边。现在你们不难体会,吕西安从昂古莱姆走回乌莫,脑子里有些什么想法。那位高贵的太太会生气吗?
会接待大卫吗?
野心家不至于被撵出来,缩回乌莫的阁楼上去吧?不曾亲吻路易丝的额角以前,吕西安还能估计一个王后和她宠臣的距离,现在可想不到他花了五个月才走完的路程,大卫不可能在一霎眼之间就跨过。 他不知道贵族排斥小百姓的禁令多么严格,德。 巴日东太太再敢触犯一次,非下台不可;路易丝自甘堕落的罪名势必坐实,不能再在昂古莱姆住下去,本阶级的人对她都会远而避之,像中世纪的人躲避麻疯病人一样。娜依斯要是失节的话,上层的贵族阶级,甚至连教会在内,都会替她辩护;罪大恶极的是和下等人往来,永远不能赦免的;因为当权的人犯错误,可以得到大家原谅,下台以后就要受到谴责。 而接待大卫不是等于自动逊位吗?吕西安即使这方面的问题看不见,他的贵族的本能也预感到了另外一些困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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使他心里发慌。 高尚的思想感情不一定产生高尚的举止。 拉辛的风度固然不亚于身份极高的朝臣,高乃依却很象一个牛贩子。 笛卡尔长得象老实的荷兰商人。 孟德斯鸠肩上扛着铁耙,睡帽在头上戴着,到拉。 勃莱德去访问的外客往往以为他是个粗俗的园丁。上流社会的风度是出身高贵的人的天赋,从吃奶的时候起就开始吸收,或者从血统带来的一门学问,否则就得靠教育培养,还需要某些偶然的因素帮忙,例如漂亮的外表,特殊的音色,清秀的面目等。 在大卫身上完全没有这些重要的小节,而他的朋友生来就具备。 吕西安承继母系的贵族血统,连一双脚也是法兰克人的高脚背,不比大卫长的是韦尔希人的平脚背,体格象他掌车的父亲。 吕西安仿佛已经听到众人对大卫的讪笑,看见德。 巴日东太太忍俊不禁的表情。 总之,他虽然不完全觉得他的好朋友丢他的脸,至少下着决心,在经过一番考虑之前以后不要凭冲动行事了。因此,在充满诗意和友爱的时间以后,两个朋友念过作品,在一个新的太阳的照耀之下看到另外一个文学天地以后,吕西安想起处世的手段和实际的利益来了。 回到乌莫,他已经瞥见上流社会的无情的规律,后悔不该写那封信,恨不得能收回才好。 他完全体会到,交上好运对个人的抱负有怎样的帮助;他在猎取功名的阶梯上已经跨出了第一步,再要退回来牺牲太大了。 然后他又想起他的朴素安静的生活,高尚的感情;天才横溢的大卫多么慷慨地帮助他,必要时连为他献出生命都愿意;受了屈辱,母亲仍旧那么高贵,认为儿子不但聪明,而且天性仁厚;乐天安命的妹子那么可爱,她的童年多么纯洁,良心上不曾有过斑点;他自己的希望也不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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受过狂风吹打;这些情形,他都回想起来。 于是他觉得,用自己的成绩冲破贵族或者布尔乔亚的封锁,比靠一个女人的宠爱发迹更有面子。 他的天才早晚会光芒四射,像那些征服社会的前辈一样;那个时候自然有女人爱他!拿破仑的榜样使多少平凡的人狂妄自大,成为十九世纪的致命伤;吕西安也想起拿破仑,丢开了钻营的念头,还为此责备自己。 吕西安就是这样的性格,从恶到善,从善到恶,转变得同样容易。他不像学者那样爱好自己的小天地;一个月来看到铺子的绿地黄字的招牌,写着
沙尔东药房—波斯泰尔新记
好像对他是种耻辱。 在一个车马必经之处写下父亲的姓,他觉得刺眼。 那天晚上跨过他家里难看的铁栅门,打算去美景街挽着德。 巴日东太太在上城最时髦的青年中间露脸的时候,他更加抱怨这所屋子同他的好运气太不相称。他从过道走进小院子,一路上想:“爱上了德。 巴日东太太,也许不久就能得手,偏偏住在这耗子窠里!”院子里靠墙放着几捆煮过的药草,学徒在洗刷配药间的锅子,波斯泰尔先生系着围身,一边捧着一个曲颈瓶察看瓶里的药水,一边瞅着铺子,看药看得专心的时候,便耸起耳朵留意门铃。 从院子到后面的破屋子,到处是一股甘菊、薄荷和煮过的草药味儿。 后院的住屋要从笔直的楼梯走上去,扶手只有两根绳子,俗语叫做磨坊梯子。 三层上只有一间卧房,便是吕西安住的。波斯泰尔先生是个标准的外省老板,他招呼吕西安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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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弟,你好。 身体怎么样?我才把植物糖水做了一次实验,我的问题只有你父亲能解决,他这个人真了不起!要是我知道他治痛风症的秘方,咱们俩今天还不高车大马,阔得很吗?”
又蠢又忠厚的药剂师每星期都要向吕西安提到他父亲不肯泄露秘方的话,叫吕西安听了刺心。吕西安回答地很简单:“的确倒霉。”老实的波斯泰尔对师母和她的儿女帮过好几次忙,吕西安常常感激他,近来却觉得父亲的学生俗不可耐。波斯泰尔把瓶子放在实验桌上说:“你怎么啦?”
“可有我的信吗?”
“在账台上有一封,象香膏一样好闻!
我的写字架旁边。“
德。 巴日东太太的信同药房的瓶儿罐儿放在一起,这还了得!吕西安赶紧冲进铺子。一个好听的声音从一扇半开的窗子里传出,温柔地叫着:“吕西安,快些儿!饭菜等了你一个钟点,都快凉了。”可是吕西安没有听见。波斯泰尔抬起头来说:“小姐,你哥哥魂都没了。”
这单身汉象一个小酒桶,被画家一时高兴描上了一张皮色通红的大麻脸。 他望着夏娃装出又恭敬又讨好的神气,说明他很有意娶老东家的女儿,只是没法叫利益和爱情在心中停止打架。 吕西安走过他身边,他把平日堆着笑脸常说的话又说了一遍:“好漂亮啊,你妹妹!你也不错!只要经过你爸爸的手,没有一样不出色的!”
夏娃个子高大,蓝眼睛,黑头发,深色皮肤。 看上去性格刚强,其实她温柔和顺,待人非常热心。 大卫准是看中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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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率直,天真,心平气和地过着刻苦耐劳的生活,端庄稳重,从来没人说过她一句坏话。 从第一次见面起,两人之间就有一股隐藏而纯朴的感情,纯粹是德国式的,既没有骚动的表现,也不急于吐露真情。 各人只是暗中想念着,仿佛有个妒忌的丈夫会对他们的感情生气。 两人都瞒着吕西安,认为他们相爱也许会损害吕西安。 大卫惟恐夏娃不喜欢他;夏娃因为家境清苦,特别羞怯。 真正的女工可能胆子很大,有教养的落难的姑娘只会适应她悲惨的命运。 夏娃表面上谦虚,骨子里高傲,不愿追求一个公认为有钱人的儿子。 那时地产正在涨价,熟悉行市的人估计马萨克的庄园能值到八万法郎以上,老赛夏候等着机会买进的田地还不算在内;他手头积蓄不少,年年丰收,出产都是高价脱手的。 或许只有大卫一个人对老子的家业一无所知。 在他看来,马萨克不过是一八一○年上花一万五六买下的一所破房子,在收割的季节他每年只去一回,让父亲带着在葡萄园里溜达,一路谈他的收成;大卫从来没看见收获的东西,也不放在心上。 生活孤独的学者往往夸大感情方面的阻碍,因而感情愈加扩张;这等人的爱情需要对方的鼓励才行;因为大卫心目中的夏娃比小职员心目中的贵夫人还要尊严。 印刷商在他偶像身边心慌意乱,手足无措;他急急忙忙赶到,又急急忙忙地离开,热情非但不表示出来,反而竭力抑制。 他往往在晚上想出理由,要和吕西安商量事情,从桑树广场穿过巴莱门赶往乌莫;到了绿漆的铁栅栏门口,忽然又退回来,怕时间太晚,或者怕夏娃睡了,嫌他冒失。 虽然只在小事情上表露这股强烈的爱,夏娃却心里明白;看见大卫的眼神、说话和举动,对她十分尊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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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也很得意,可并不骄傲;而印刷商最动人的地方还是在于他盲目地崇拜吕西安;他想出了许多讨好夏娃最有效的办法。这种爱情自有一种无声无息的乐趣,不同于骚乱紧张的热情,正如田野的花不同于园庭中富丽堂皇的花。 温柔微妙的眼神好比浮在水面上的蓝色的睡莲,飘忽的表情赛过野蔷薇的淡淡的清香;凄凉的情调同丝绒般的苔藓一样柔和;那是两颗高尚的心灵在一块富饶、肥沃、不会变质的土地上开出来的花。 夏娃屡次体会到,在大卫软弱的外表之下,藏着一股力量。 凡是大卫不敢表达的情意,夏娃都很感激,所以只消一件小小的事就能使他们俩的心进一步接近。吕西安上楼,夏娃已经把门打开了。 他坐下来,但未和妹妹说一句话。 交叉的木架子撑着一张小桌,没有台布,摆着他的刀叉。 只有三份银制的餐具的可怜小家庭,夏娃都给心爱的哥哥用了。她从灶上拿下一盘菜,端上桌子,把灶火用铁板压熄了,说道:“你看什么啊?”
吕西安不回答。 夏娃又端出一只小碟子,有模有样地铺着葡萄叶,还有一小碗满满的奶油,一齐放在桌上。“喂,吕西安,我给你弄了草莓来啦。”
吕西安只顾聚精会神地看信,不曾听见。 夏娃过来坐在他身边,没有嘀咕一句;妹子对哥哥的感情太好了,哥哥越随便对她,她便越快活。她看见吕西安眼中亮晶晶地含着眼泪,便说:“怎么啦?”
“没有什么,夏娃,没有什么。”吕西安搂着妹子的腰把她拉到身边,亲她的额角,头发,脖子,冲动得厉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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