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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仓鼠劫 作者:常万生-第2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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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斯道:〃蒙陛下信任,斯深感负荷之重,恐力所不及,还望廷尉多多帮助。〃   
  尉缭笑道:〃兄乐于此事?〃   
  李斯道:〃为臣之要,在乎谨遵圣命,效力而已,何谈乐与不乐?〃   
  尉缭道:〃恕我直言:陛下自从大定天下,渐渐失去了往日的作风。他视百姓为草芥,动辄滥杀无辜。他亲小人,远君子,致使一些热衷于严刑酷罚的狱吏大受宠幸,而真正的良臣贤士却渐被疏远。上卿姚贾不过是摇唇鼓舌之徒,其弟姚奢更是阿谀献媚之辈,但这样的人却青云直上,仕途得意,照此下去,秦廷岂不要忠奸不辨,是非不清?……〃 
  
  李斯闻听,吓得脸色蜡黄,赶忙阻止道:〃廷尉万万不可这样讲,要被灭族的!〃   
  尉缭哈哈大笑,道:〃李兄看来是胆子越来越小了!是官做大了,地位高了吧?富贵功名不过身外之物,生不俱来,死不俱去,何必为功名利禄所累?难怪说官者,管也,不仅是管别人,管属下,自己也把自己管起来,被名缰利索束缚得不敢越雷池一步。事实即是如此,怎不可讲?〃 
  
  李斯一下子噤了声。他胆怯地看了看窗外,窗外无人走动;又谨慎地瞅了瞅房门,房门也紧掩着,这才稍稍平静下来,小声地对尉缭说,〃廷尉万勿介意,我这是为你好……〃  
 
  尉缭道:〃无妨!无妨!我这廷尉虽然有人看得很重,我却视若鸿毛。当初我本不愿在秦为官,是秦王执意将我留下的。我们是私下交谈,并非诽谤朝政,李兄莫虑!〃说到这里,尉缭忽然记起了什么,问:〃李兄还记得当初陛下为秦王时我和你说过的话吗?〃 
  
  李斯摇摇头,说:〃斯不记得了。〃   
  尉缭道:〃我说过,秦王少恩而有虎狼之心,设使秦王得志于天下,天下皆为虏矣。如今秦王既为天下之主,果然是穷奢极欲,鱼肉百姓!他不顾民力,不恤民情,大兴土木,大造宫室,数十万百姓被驱赶役使,不胜其苦。六国宫室极尽奢华,耗费巨大,其他离宫别馆、亭台楼阁更是雄伟嵯峨,弥山跨谷,成群连片,富丽堂皇。关中有宫三百,关外已有四百,东西八百里,宫殿相望属,如此修建无休,百姓怎堪其苦?我真担心,照此下去,秦祚将不永矣!〃 
  
  李斯越听越害怕,几次摆手阻止尉缭不要再讲,尉缭却当作没看见,继续说道:〃陛下好大喜功,建宫殿也唯高唯大,似乎不如此,不足以显示皇帝的威严。新近开始兴建的阿房宫仅前殿便要东西五百步,南北五十丈,上坐万人,下可建五丈旗。前殿四周还要修阁道,向南直抵终南山,向北跨过渭水,与咸阳宫相连。殿门要用磁石制作,以防私带兵器入宫……如此浩大的工程古来未有,空前绝世,陛下只想到张扬自己的权威,极尽自己享乐,却全然不顾百姓死活。如今六国方灭,百姓久经战乱,极须休养生息,陛下却不知爱惜人力,这不是要把一个新建的王朝推向绝路吗?〃 
  
  〃不……不要再讲了,要杀头的!〃李斯的额头上布满了豆粒大的汗珠,身上也已是汗涔涔的,说话也有些口吃了。   
  〃无妨,无妨!事实如此,又非编造,何人不知,哪个不晓?〃尉缭示意李斯不必惊慌,又接着说,〃骊山寿陵,陛下已营造三十余年。三十年来,有多少建陵人死于陵地?又有多少财力无端消耗?李兄既为丞相,想必不会不知。如今李兄不仅不去劝说陛下,反而即将总管建陵之事,这岂不是助长奢侈之风吗?古之忠臣多以匡正君王为己任,李兄既为丞相,不去谏阻陛下为非,反而……〃 
     
  〃缭兄,不必再说了。〃李斯难堪至极,叹着气,低头不语。   
  尉缭的激动情绪稍稍镇定下来,道:〃好了,我不说了。我知道这番话没有多少用处,但即将离别,还是说出来为好,以后再想说也无机会了。〃   
  〃怎么,缭兄欲往何处?何谈离别?〃   
  尉缭道:〃我本非官场中人,幼习兵法,从师于鬼谷子先生,隐居山林多年,为秦王求贤纳士所感召,方出山入秦,为秦王献谋建策。如今六国既灭,秦王已非当年之秦王,在下也无须再留秦宫了。我将重返山中,隐居山林,研读先师兵法,远避尘世喧嚣。〃 
  
  李斯大惊道:〃廷尉正当有为之时,万不可离去。山林多寂寞,怎如富贵终生?〃   
  〃富贵终生?〃尉缭不屑地一笑,〃都道是长保富贵,可古往今来,’长保’者能有几人?人生无定,富贵如云,今日钟鸣鼎食,明朝便可能资财尽散;今日高官厚禄,明朝便可能官去财空,甚至因官丧命。此种事例史不绝书,不胜枚举。可叹世人不记前车之覆,唯知追名逐利,独不虑亡身之祸,岂不惜哉!〃 
  
  李斯并不赞同尉缭的这番说教。他有他的追求。但是,他又不想与尉缭争辩,他不愿使这最后一次交谈蒙上阴影。   
  尉缭自知难以说服李斯,也不再强求。末了,他怀着惜别之情语重心长地对李斯说:〃李兄,我要走了,后会有期!临别赠兄一言,累于功名,将致祸患,望好自为之!〃说罢,拱手告别,悠然离去。 
  
  李斯呆愣地站在门口,望着尉缭远去。耳畔,尉缭的声音似乎还在响着,他身上猛地觉得冷飕飕的,不禁打了个寒战。   
  二   
  咸阳宫仍然是饮宴无度,歌舞不绝。秦始皇每天都陶醉其中,自诩为人间神仙。林立的宫室,他随意前往;众多的美女,他随时召幸。他觉得自己是天下之主,完全有资格享受这一切,他不愿意让每一寸光阴白白地流逝,他要让生命的每一天浸泡在人生的美酒之中。 
  
  当然,秦始皇也有忙的时候。他常常要亲自处理各种奏章文书,每日以竹、木简一石为标准,不尽此数决不休息。他这样做是对大臣们不放心,唯恐大臣误事。他正当盛年,精力充沛,酒色之好正可缓解亲阅奏章的疲劳,得到难以言喻的愉悦。 
  
  秦始皇身边,还有一个滑稽可笑的侏儒优旃足可使他乐而忘忧。这侏儒身材矮小得出奇,面貌也丑得出奇,但说起话来却常常引人发笑,对于秦始皇的一日生活有着绝妙的调节作用。秦始皇很喜欢他,如同喜爱一个小动物,有些话即便有讽谏之嫌,秦始皇也不怪罪他。那天,秦始皇对群臣说,准备扩建禁苑,西起雍、陈仓,东至函谷关,面积广阔,东西千里。群臣觉得耗费太大,却不敢有异词。这时优旃对秦始皇说:〃这样大的苑囿实在是好得很!若是多放养些凶禽猛兽,再有强盗从东方来袭扰,让麋鹿群出动就可以将他们顶跑了!〃说着,还作出了一个麋鹿顶人的动作,惹得秦始皇哈哈大笑。 
  
  秦始皇难得有这样的笑声。他平日总是板着脸,大概是不这样不足以显示他的威严。不过,有时候也有例外。这天,当他听到寿陵总管李斯的一席谈话之后,脸上便是〃晴空如洗〃,加之侏儒优旃在一旁见缝插针地逗笑,秦始皇更觉开心。 
  
  李斯是来向秦始皇奏报寿陵建造的情况的。在此之前,他已利用三天时间到骊山寿陵建造工地巡视了一番,听取了某些主管小吏的禀报,在此基础上,又经认真思索,产生了一些新的设想。 
  
  李斯神采飞扬地说道:〃寰宇之中,以天为大;人世之间,陛下为大;陵墓之属也应以骊山陵大。陛下无论在人间仙界都应高高在上,统驭万方。臣以为,陵冢应再加高六丈,至五十丈;周围再开扩百步,至七百步,陵坑再深挖一重水,至三重泉水。〃 
  
  〃可。〃秦始皇道,〃地下有九泉,凿至三泉,可谓深矣。只是若有泉水涌出,如之奈何?〃   
  〃可熔化铜汁浇灌堵塞,定会坚固无比。〃   
  侏儒优旃拍着手道:〃这回又要收缴天下兵器了,我特爱看熔化兵器,前些时候熔化兵器铸造的那十二尊大铜人,我还不到他的膝盖高,真好玩!〃   
    
  秦始皇佯怒地瞪了他一眼:〃你算什么?常人骑马,你得骑犬!〃   
  〃对,我骑犬,我骑犬,汪!汪!〃   
  李斯又接着禀报:〃待墓坑挖掘完毕,可以水银环流为江河,用机械使其灌输流动;铸造金雀银雁陈列其间,如翱翔海上;用珍珠宝石制作日月星辰,以象天空。再用产于伊水的四足鱼膏作灯烛,长明不熄,使这一地下世界辉煌无比!〃 
  
  〃好极!〃秦始皇十分满意。   
  〃好极!好极!〃优旃又上前凑趣,〃上有星空,下有银河,鸟雀飞翔,灯烛长明,好一个去处!〃   
  秦始皇笑道:〃那是仙居之所,你怎配去!〃   
  〃对,对,我不配,我该死!我给陛下翻个跟斗!〃说着,优旃连翻了几个跟斗,又招来一阵笑声。   
  李斯的建议得到秦始皇的许诺后,自知工程又增加了难度,工期更加紧张,所以又奏请秦始皇征调了十万人去骊山,使寿陵工地役工刑徒达七十二万。新征调的十万人中,有一些是咸阳及京畿弋阳、芷阳、废丘、池阳等地的贫民,大多数是刑徒。他们来自原六国故地,是作为亡国之民和囚犯来到这里的。他们被迫屈服于新王朝的淫威,从事最繁重的苦役。 
  
  为加强管理,加快营造进度,李斯频频来往于咸阳和骊山之间。他现在是身兼双职,既要履行丞相的职责,处理日常国政,又要总管寿陵营造,忙得不亦乐乎。但他却乐此不疲。他认定这是在做一件很有意义的事,足可与车同轨、书同文一样固国安邦,名传千古。李斯太注重自己的功名,只要有利于功名利禄的事他都愿意去做。建大陵可以成大名,更重要的是可以进一步博得皇帝的好感,可以巩固自己的地位。他并不在意尉缭对他说过的〃勿为功名所累〃的那些话,在他看来,人生就是要争取名利、巩固名利,无名无利,岂不白在世上走一遭?至于耗费财力、民力,他更是置于脑后,天下之财就是为皇帝所用的,天下之人就是为皇帝所役使的,有何不可? 
  
  李斯以一方主宰的身份出现在建陵工地上。他看到那么多人都在自己的管辖下服服帖帖地劳作,听到那么多敬畏的、恭维的话语,顿觉地位陡增,身价百倍。他向这卑贱的人群发号施令,大声训斥和处罚他们,甚至将他们处死。在这个特殊的环境中,他变得暴戾而残忍。他曾经亲自下令将十个怠工的刑徒砍断了双腿,处死了二十个有不满情绪的刑徒。至于处以刖刑、劓刑者更是无法计数。 
  
  这天,一小吏将一个头发斑白的老刑徒带到李斯面前,小吏禀道:〃这老朽消极怠工,自残右手,请大人处置!〃   
  李斯看到,那刑徒约六十岁上下,一头花白头发像一堆乱麻,脸上刺着字,汗水泥污和从口鼻中流出的血混在一起,三分像人,七分像鬼。他身穿的赭衣已撕成碎片,几不遮体,那只断臂鲜血淋漓,惨不忍睹。 
  
  〃你自残怠工,可知罪否?〃李斯厉声问。   
  那刑徒瞟了李斯一眼,一声不吭,也不跪,像是自知必死,故不再乞求。   
  忽然,李斯觉得有些面熟:〃你叫什么名字?〃   
  那刑徒闷声闷气地回答:〃刑徒无名。〃   
  〃熊缺!〃李斯忽然认出了那人,大声唤道。   
  刑徒猛地一愣,惊愕地望了望李斯,旋即又深深地低下头,默然无语。   
  小吏随之禀报,此人来自楚国故地,听说还当过郡守,楚亡后,没身为刑徒,在骊山陵已做苦役三年。   
  李斯曾在楚亡后见过熊缺一面,想不到又在这里见到了他,真是冤家路窄。李斯感到这是上天对熊缺的报应,也是对自己的补偿。当年他在上蔡为了求得熊缺怜悯,曾将指血滴洒在郡衙那高高的门槛上,今天,已成刑徒的郡守自残右臂这难道不是报应吗?想到这里,李斯更加认识到权力的重要。 
  
  处于今天的地位,李斯要杀死熊缺易如反掌。但强烈的、残酷的报复心却使他不准备轻易处死熊缺,他要让熊缺继续受罪,他要他付出更大的代价。他平静地吩咐小吏,把熊缺带下去强迫他干最重的活,胆敢怠慢,以荆条笞之。 
        
  李斯的话音刚落,熊缺猛地冲上前来,大呼:〃杀死我吧!〃李斯被这突如其来的举动惊住了,他本能地后退了两步,随后慌慌张张地抽出佩剑,向熊缺刺去。   
  熊缺像一捆乱柴似的倒下去了,李斯手中的那柄沾满了鲜血的佩剑也〃咣〃地一声掉在地上。   
  这一夜,李斯通宵未眠。不知怎的,他心跳得厉害,是惊恐?是不安?是胆怯?他自己也说不清。他无法使自己的情绪安定下来,骊山陵那血的一幕总是在他眼前闪现,殷红的鲜血布满了他的视野。李斯这是第一次亲手杀人。过去他曾进行过很多谋划,使秦军大量地斩杀了六国兵卒,换回了一个个胜利,但那是在战场上,他充当的不过是一个幕后出谋划策的角色。现在则不同,他是亲手将利剑刺进仇人胸膛的。他曾经由此产生了大仇终报的畅快,但这畅快却很快又转变为心理上的重负和自责。他在想,熊缺落到这步田地已经得到了惩处,我何必要杀死他呢?我这样做岂不是太过分了吗?此事一经传出去,世人是否会认为我度量狭窄、不能容人? 
  
  漫无边际的胡思乱想使李斯一连好几天心事重重,郁郁寡欢,直到数日之后,他才得以解脱。他这样原谅了自己:人生追求的是一个〃利〃字,这〃利〃字要用汗水写成,有时也必须蘸着血水去写! 
  
  李斯又一如既往地出现在寿陵工地了。他努力地忘记往事,把全部身心投入到陵墓的营造上来。因为最主要、最费力的工程是墓坑的挖掘,所以,此处也成了李斯经常巡视的地方。他将年轻力壮的刑徒集中到这里,进行了周密而有效的分工,挖掘的、运土的,各负其责,繁忙而有序,工程进展很快。这天傍晚,在幽深的坑底忽然传来一个使李斯振奋不已的消息:墓坑已穿三泉,即深至第三层地下水脉! 
  
  李斯急令燃起火把,借着火光朝坑下望去,果见有地下水流出,而挖掘墓坑的刑徒一个个都成了泥人。为了不致于使渗漏的地下水将墓坑淹灌,他令人连夜进行堵漏,当这一切都进行完毕,李斯便将一份报捷的奏疏呈到秦始皇面前。 
  
  奏疏写道:   
  〃臣所将隶徒七十二万人治骊山者,已深已极,凿之不入,烧之不燃,叩之空空,如下天状,乞请就此而止。〃   
  秦始皇见到奏报,欣喜异常,当即批复道:〃旁行三百步乃止!〃   
  意思是说,既然深度已够,再往下无法挖掘,那就再进行扩大。李斯领命,赶紧进行布置,骊山陵又笼罩在一片紧张繁忙的气氛中。   
  三   
  在秦始皇的心目中,阿房宫和骊山陵这两个建筑是一个密不可分的整体,阿房宫是阳间世界,骊山陵是阴间世界。生前他要在阿房宫当皇帝,死后要在骊山陵的地下宫殿成神成仙。这两大工程相隔八十里,中间用阁道相连接,这样,两个世界之间便有了一条通道。秦始皇的想法是:待他阳寿已尽离开阿房宫时,就顺着这条通道直抵地下宫殿,在〃仙化〃的状态中继续他做帝王的生涯。 
  
  秦始皇想得太美妙了,他对自己身后事安排也太周密了。然而,这两个大工程的开工却使新王朝背上了沉重的负担,被强征来服役的百姓和刑徒更是不堪其苦。渭水北面的山岭有一个大石场,这里每天都是锤钎声不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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