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鸿章传作者梁启超-第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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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云:
近时拘谨之儒,多以交涉洋务为浼人之具,取巧之士,又以其引避洋务为自便之图。若非朝廷力开风气,破拘挛之故习,求制胜之实济,天下危局,终不可支,日后乏才,且有甚于今日者,以中国之大,而无自强自立之时,非惟可忧,抑亦可耻。
由此观之,则李鸿章固知今日为三千年来一大变局,固知狃于目前之不可以苟安,固尝有意于求后千百年安内制外之方,固知古方不以医新症,固知非变法维新,则战守皆不足 恃,固知畛域不化,故习不除,则事无一可成,甚乃知日后乏才,且有甚于今日,以中国之大,而永无自强自立之时。其言沈痛,吾至今读之,则泪涔涔其承睫焉。夫以李鸿章之忠纯也若彼,其明察也若此,而又久居要津,柄持大权,而其成就乃有今日者,何也?则以知有兵事而不知有民政,知有外交而不知有内治,知有朝廷而不知有国民。日责人昧于大局,而已于大局,先自不明;日责人畛域难化,故习难除,而已之畛域故习,以视彼等,犹不过五十步与百步也。殊不知今日世界之竞争,不在国家而在国民,殊不知泰西诸国所以能化畛域除故习布新宪致富强者,其机恒发自下而非发自上,而求其此机之何以能发,则必有一二先觉有大力者,从而导其辕而鼓其锋,风气既成,然后因而用之,未有不能济者也。李鸿章而不知此不忧此则亦已耳,亦既知之,亦既忧之,以彼之地位彼之声望,上之可以格君心以臂使百僚,下之可以造舆论以呼起全国,而惜乎李之不能也。吾故曰:李之受病,在不学无术。故曰:为时势所造之英雄,非造时势之英雄也。
虽然,事易地而殊,人易时而异。吾辈生于今日,而以此大业责李,吾知李必不任受。彼其所谓局外之訾议,不知局中之艰难,言下盖有余痛焉。援春秋责备贤者之义,李固咎无可辞,然试问今日四万万人中,有可以Cast the first stone.之资格者,几何人哉?吾虽责李,而必不能为所谓拘谨之儒,取巧之士,囿于章句,狃于目前者稍宽其罪,而又决不许彼辈之随我而容喙也。要而论之,李鸿章不失为一有名之英雄,所最不幸者,以举国之大,而无所谓无名之英雄以立乎其后,故一跃而不能起也。吾于李侯之遇,有余悲焉耳。
自此章以后,李鸿章得意之历史终,而失意之历史方始矣。
晚清重臣…李鸿章传
第六章 中日战争时代之李鸿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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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壤之战中日战争事祸胎 李鸿章先事之失机 大东沟之战
甲午九十月以后大概情形 致败之由 李鸿章之地位及责任
中国维新之萌蘖,自中日之战生,李鸿章盖代之勋名,自中日之战没。惜哉!李鸿章以光绪十九年,七十赐寿,既寿而病,病而不死,卒遇此变,祸机重垒,辗转相缠,更阅八年之至艰极险殊窘奇辱,以死于今日。彼苍者天,前之所以宠此人者何以如是其优,后之所以厄此人者何以如是其酷耶?吾泚笔至此,不禁废书而叹也。
中日之战。起于朝鲜,推原祸始,不得不谓李鸿章外交遗恨也。朝鲜本中国藩属也。初同治十一年,日本与朝鲜有违言,日人遣使间问中国,盖半主之邦,其外交当由上国主之,公法然也。中国当局以畏事之故,通答之曰:朝鲜国政,我朝素不与闻,听贵国自与理论可也,日本遂又遣使至朝鲜,光绪元年正月与朝王订立和约,其第一条云:日本以朝鲜为自主之国,与日本之本系自主者相平等云云。是为日本与朝鲜交涉之嚆矢。光绪五年,英美德法诸国,相继求互市于朝,朝人惊惶,踌躇不决。李鸿章乃以函密劝其太师李裕元,令与各国立约,其奏折谓藉此以备御俄人牵制日本云云。光绪六年,驻日使臣何如璋,致书总理衙门,倡主持朝鲜外交之议,谓中国当于朝鲜设驻扎办事大臣。李鸿章谓若密为维持保护,尚觉进退绰如,倘显然代谋,在朝鲜未必尽听吾言,而各国或将惟我是问,他日势成骑虎,深恐弹丸未易脱手云云。光绪八年十月,侍读张佩纶复奏,请派大员为朝鲜通商大臣,理其外交之政。鸿章复奏,亦如前议。是则鸿章于属邦无外交之公法,知之未悉,徒贪一时之省事,假名器以畀人,是实千古之遗恨也。自兹以往,各国皆不以中国藩属待朝鲜也久矣。光绪十一年,李鸿章与伊藤博文在天津订约,载明异日朝鲜有事,中日两国欲派兵往,必先互行知照。于是朝鲜又似为中日两邦公同保护之国,名实离奇,不可思议。后此两国各执一理,纠葛不清,酿成大衅,实基于是。而其祸本不得不谓外交遗策胎之,此为李鸿章失机第一事。
光绪二十年三月,朝鲜有东学党之乱,势颇猖獗。时袁世凯驻朝鲜,为办理商务委员。世凯者,李鸿章之私人也,屡致电李,请派兵助剿,复怂恿朝王来乞师。鸿章遂于五月初一日派海军济远、扬威二舰赴仁川汉城护商,并调直隶提督叶志超带淮勇千五百人向牙山,一面遵依天津条约,先照会日本。日本随即派兵前往。至五月十五日,日兵到仁川者已五千。韩廷大震,请中国先行撤兵以谢日本。中国不允,乃与日本往复会商一齐撤兵之事,盖是时乱党已解散矣。日本既发重兵,有进无退,乃议与中国同干预朝鲜内政,助其变法,文牍往来,词意激昂,战机伏于眉睫间矣。
是役也,在中国之意,以为藩属有乱,卑词乞授,上国有应代靖乱之责任,故中国之派兵是也;在日本之意,则以既认朝鲜为自主,与万国平等,今中国急派兵而代平等之国靖乱,其意不可测,故日本之派兵以相抵制,亦是也。此二国者各执一说,咸曲彼而宜我,皆能持之有故,言之成理焉。但其中有可疑者,当未发兵之先也,袁世凯屡电称乱党猖獗,韩廷决不能自平,其后韩王乞救之咨文,亦袁所指使,乃何以五月初一日始发兵,而初十日已有乱党悉平之报?其时我军尚在途中,与乱党风马牛不相及,然则朝乱之无待于代剿明矣。无待代剿,而我无端发兵,安得不动日本之疑耶?故我谓曲在日本,日本不任受也。论者谓袁世凯欲借端以邀战功,故张大其词,生此波澜,而不料日本之蹑其后也。果尔,则是以一念之私,遂至毒十余万之生灵,隳数千年之国体。袁固不能辞其责,而用袁听袁者,得不谓失知人之明哉?此为李鸿章失机第二事。
日本屡议协助干预而华不从,中国屡请同时撤兵而日不允。李鸿章与总理衙门,方日冀俄英出为调处。北京、伦敦、圣彼得堡,函电纷驰,俄英亦托必为出力,冀获渔人之利。迁延经日,战备未具。及五月下旬,而日本之兵调到韩境者已万余人矣。平时兵力既已不能如人,而临时战备,又复着着落后,使敌尽扼要冲,主客易位,盖未交绥而胜负之数己见矣。此为李鸿章失机第三事。
三机既失,战事遂开。六月十二日,李鸿章奉廷寄筹战备。乃派总兵卫汝贵统盛军马步六营进平壤,提督马玉昆统毅军二千进义州,分起由海道至大东沟登岸,而饬叶志超军移扎平壤,皆淮军也。所派往各兵,雇英商三轮船分运,而以济远、广丙二兵轮卫之。廿三晨为日兵轮袭击,济远管带方伯谦,见敌近,惶恐匿铁甲最厚处,继遭日炮毁其舵,即高悬白旗,下悬日旗,逃回旅顺。高升击沉,我军死者七百余。二十七日,布告各国,饬驻日公使汪凤藻撤旗归国。二十九日,牙山失守,叶志超退回平壤,捏报胜仗,称于二十五六七等日,迭次歼毙倭兵五千余人,得旨赏给军士银二万两,将弁保奖者数十人焉。自兹以往,海军淮军之威望,始渐失坠矣。
方五六月间,日本兵船麇集朝鲜,殆如梭织。而各华舰避匿于威海卫,逍遥河上。迨京外交章参劾,始佯遣偏师,开出口外,或三十里而止,或五十里而止,大抵启碇出口,约历五六点钟,便遽回轮,即飞电北洋大臣,称某船巡逻至某处,并无倭兵踪迹云云。种种情形,可笑可叹。八月初旬,北洋叠接军电,请济师以壮声威。遂以招商局船五艘,载运兵丁银米,以海军兵舰护送。凡铁甲船、巡洋舰各六艘,水雷船四艘,合队同行。中秋日,安抵鸭绿江口。五运船鼓轮直入,浅水兵船及水雷船与之偕,余舰小驻于离江十里或十六里之地。炉中之煤未熄也,十六晨,瞭见南方黑烟缕缕,知日舰将至。海军提督丁汝昌,传令列阵作人字形,镇远、定远两铁舰为人字之首,靖远、来远、怀远、经远、致远、济远、超勇、扬威、广甲、广丙及水雷船,张人字之两翼,兼以号旗招鸭绿江中诸战船悉出助战。俄而,敌舰渐近,列阵作一字营,向华军猛扑,共十一艘,其巡洋船之速率,过于华军。转瞬间又易而为太极阵,裹人字于其中。华舰先开巨炮以示威,然距日船者九里,不中宜也。炮声未绝,敌船麇至,与定远、镇远相去恒六里许,盖畏重甲而避重炮,且华炮之力不能及,日兵之弹已可至也。与人字阵末二舰相逼较近,欺炮略小而甲略薄也。有顷,日舰圈入人字阵脚,致远、经远、济远三艘,皆被挖出圈外。致远失群后,船身叠受重伤,势将及溺,其管带邓世昌,开足汽机,向日舰飞驰欲撞与同沉,未至而已覆溺,舟中二百五十人,同时殉难。盖中日全役,死事者以邓君为最烈云。其同时被圈出之经远,船群甫离,火势陡发,管带林永升,发炮以攻敌,激水以救火,依然井井有条。遇见一日舰,似已受伤,即鼓轮追之,乃被放水雷相拒,闪避不及,遽被轰裂,死难者亦二百七十人。呜呼惨矣。至管带济远之方伯谦,即七月间护送高升至牙山,途遇日舰逃回旅顺者也。是日两阵甫交,方伯谦先挂本船已受重伤之旗,以告主将,旋因图遁之故,亦被日船划出圈外。致、经两船,与日苦战,方伯谦置而不顾,如丧家狗,遂误至水浅处,时扬威铁甲先已搁浅,不能转动,济远撞之,裂一大穴,遂以沉没。扬威遭此横逆,死者百五十余人。方伯谦惊骇欲绝,飞遁入旅顺口。越日,李鸿章电令缚伯谦军前正法云。同时效方伯谦者,有广甲一舰,逃出阵外,未知其受伤与否,然以只防后追,不顾前路,遂误撞于岛石,为日军发水雷轰碎之。阵中自经远、致远、扬威、超勇沉,济远、广甲逃,与日舰支持者仅七艘耳。是役也,日舰虽或受重伤或遭小损,然未丧一艘,而华军之所丧盖五船矣。
海军既在大东沟被夷,陆军亦在平壤同时失事。平壤为朝鲜要镇,西南东三面,均有大江围绕,北面则枕祟山,城倚山崖,城东江水,绕山南迤西而去,西北隅则无山无水,为直达义州之孔道。我军叶志超、聂桂林、丰升阿、左宝贵、卫汝贵、马玉昆六将,共统勇丁三十四营,自七月中会齐此地,皆李鸿章部下也。当中国之初发兵于牙山也,副将聂士成曾建议,以为当趁日兵未入韩地之先,先以大兵渡鸭绿江,速据平壤,而以海军舰队扼仁川港口,使日本军舰不得逞。牙山成欢之兵,与北洋海军,既牵制日军,然后以平壤大军南袭韩城云云。李鸿章不能用。及七月廿九日,牙山败绩,此策遂废。
虽然,日兵之入韩也,正当溽暑铄金之时。道路险恶狭隘,行军非常艰险,又沿途村里贫脊,无从因粮。韩人素慑我威,所至供给,呼应云动,其待日兵则反是。故敌军进攻平壤之际,除干粮之外,无所得食,以一匙之盐供数日云。当此之时,我军若晓兵机,乘其劳惫,出奇兵以迎袭之,必可获胜。乃计不出此,惟取以主待客以逸待劳之策,恃平壤堡垒之坚,谓可捍敌,此失机之大者也。李鸿章于八月十四日所下令,精神全在守局而不在战局。盖中日全役皆为此精神所误也。
时依李鸿章之部署,马玉昆率所部毅军四营绕出江东,为犄角势。卫、丰二军十八营驻城南江岸,左军六营守北山城上,叶、聂两帅居城中。十二、三、四等日,日兵已陆续齐集平壤附近。互相挑战,彼此损伤不多。至十五日晚,敌部署已定,以右翼队陷大同江左岸桥里之炮台,更渡江以冲平壤之正面,而师团长本队为其后援,以左翼队自羊角岛下渡大同江,冲我军之右。十六日,在大同江岸与马军相遇剧战,敌军死伤颇多,炮台卒被陷。时左宝贵退守牡丹台,有七响之毛瑟枪及快炮等,鏖战颇力,敌军连发开花炮,宝贵负伤卒,兵遂大乱。午后四点半钟,叶志超急悬白旗,乞止战。是夜全师纷纷宵遁,从义州、甑山两路,为敌兵截杀,死者二千余人,平壤遂陷。
是役也,李鸿章二十余年所练之兵,以劲旅自夸者,略尽矣。中国军备之弛,固久为外国所熟知。独淮军、奉军、正定练军等,素用洋操,鸿章所苦心经营者,故日本慑其威名,颇惮之。既战胜后,其将领犹言非始愿所及也。其所以致败之由,一由将帅辍叻侨耍渖跽呷缥廊旯罂丝劬茫僬笙忍樱缫吨境伟芪ぃ劬停源说冉帕偾暗校驳貌话堋R挥赏乘Я耍僦叭ㄏ藿韵嗟龋匏成悖示粕⒒粒粲Σ涣椤8谴艘畚詈枵掠帽芗ㄖ迹淳啻哟松ǖ匾跃∫印!
久练之军,尚复尔尔,其他仓卒新募,纪律不谙,器械不备者,更何足道。自平壤败绩以后,庙算益飘摇无定,军事责任,不专在李鸿章一人,兹故不详叙之,仅列其将帅之重要者如下:
一、依克唐阿 奉天将军 满洲马队 以光绪二十年八月派为钦差大臣。
二、宋庆 提督 新募军 以光绪二十年派总统前敌各军。
三、吴大澂 湖南巡抚 湘军 以光绪二十年十二月派为帮办军务大臣。
四、刘坤一 两江总督 湘军 以光绪二十年十二月派为钦差大臣。
其余先后从军者,则有承恩公桂祥(慈禧太后之胞弟 ),副都统秀吉之神机营马步兵;按察使陈湜,布政使魏光焘,道员李光久,总兵刘树元,编修曾广钧,总兵余虎恩,提督熊铁生等之湘军;按察使周馥,提督宗德胜等之淮军;副将吴元恺之鄂军;提督冯子材之粤勇;提督苏元春之桂勇;郡王哈咪之回兵;提督闪殿魁新募之京兵;提督丁槐之苗兵;侍郎王文锦,提督曹克忠奉旨团练之津胜军;某蒙员所带之蒙古兵。其间或归李鸿章节制,或归依克唐阿节制,或归宋庆节制,或归吴大澂节制,或归刘坤一节制,毫无定算,毫无统一。识者早知其无能为役矣。
九连城失,风凰城失,金州失,大连湾失,岫岩失,海城失,旅顺口失,盖平失,营口失,登州失,荣城失,威海卫失,刘公岛失,海军提督丁汝昌,以北洋败残兵舰,降于日 本,于是中国海防兵力遂尽。兹请更将李鸿章生平最注意经营之海军,重列一表,以志末路之感:
经远 铁甲船 沉 黄海
致远 钢甲船 沉 黄海
超勇 钢甲船 沉 黄海
扬威 钢甲船 火 黄海
捷顺 水雷船 夺 大连湾
失名 水雷船 沉 旅顺口外
操江 木质炮船 夺 丰岛冲
来远 铁甲船 沉 威海卫
威远 练习船 沉 威海卫
龙福 水雷船 夺 刘公岛外
靖远 钢甲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