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雕[作者:海飞]1-第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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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雕'作者:海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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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飞,男,1971年生,曾在《小说选刊》、《十月》、《天涯》、《清明》、《长城》、《小说界》、《山花》、《上海文学》、《青年文学》等刊物发表作品100多万字,著有小说集《后巷的蝉》(中国文联出版社)、散文集《丹桂房的日子》(作家出版社)、长篇小说《花雕》(学林出版社)、长篇小说《生如夏花》(春风文艺出版社)。
曾获“贝塔斯曼杯”第三届全球网络原创文学作品大赛散文奖;首届全国微型小说年度评选二等奖;《小小说选刊》2001——2002年度全国小小说十佳;2003浙江省青年文学之星提名;《上海文学》首届全国新人大赛小说一等奖。
第一章
1。木桶里的青春
花青把一只脚伸进温热的水中,然后另一只脚也伸进了水中,花青就把自己整个地伸进了1942年东浦镇的冬天。木桶是陈旧的,花青站在木桶的中间,像一棵从木桶中长出的白嫩的小笋。她缓缓地蹲下身去,变成了一只白白软软的蚕。而木桶是陈旧的茧,把花青包裹起来。水一点点漫上来,漫上她的大腿、屁股、小腹、胸部。它们传达的暖意像一根根会游动的针一样,先是扎着花青的每一寸肌肤,然后,像小虫一样钻进了它的皮肤,并且在花青的血液里奔跑。木桶里有了水流涌动的声音,很轻缓的,像从遥远的地方涌过来。花青把眼睛闭了起来,她突然觉得很累,是那种一动也不想再动的累。花青在1942年冬天里像安静睡着的一只蚕。她睁开眼睛的时候,看到了娘手中握着一只木勺子,很轻地冲花青笑了一下。
娘是小巧的,是那种让人觉得没有力量的小巧,仿佛一阵风也可以把娘从这个世界上吹走。娘用手中的木勺往木桶里加着热水。热水们很欢快,它们叽里咕噜地大声说着话,像在评说着花青皮肤的好坏。花青的手指掠过了自己的脖子、手臂,然后落在手己小而结实的胸前。娘仍然在往桶里添着水,添水就是添着一种温暖。娘的声音很轻巧地落了下来,明天你就是宋家的人了。娘的声音里带着一种哭腔,是一种花青很不喜欢的声音。所以花青微闭着的双眼皱了皱眉头。她在往身上撸着水,她怕水温的冷去,她需要一种热长久地把她包裹,需要像一个子宫羊水里的婴儿那样睡得踏实。
花青后来站了起来。她站在木桶中央,有许多水纷纷从她的皮肤上跳了下来,跌入木桶里。花青看到娘的头发上有许多棉花的碎屑。娘的头发上一直都有棉花屑的,娘和爹一起乐此不疲地在一台小巧的轧棉机前工作,那是他们一家赖以生存的一台小机器。爹的身上和头上也都是这种白色的碎屑,好象他们一家天生就与棉花有着某种关联似的。花青喜欢听轧棉机单调的声音。爹巍颤颤地踩在踏板上,像一头蚂蚁爬上了某一根风中的稻草。花青总是坐在门前,听着轧棉机的声音,什么也不想,看着一些人捧着旧棉花胎来找爹加工。他们叫爹花老板,花青的心里就发笑。如果爹守着这台小机器也算老板的话,那么爹就是东浦镇上最小的老板。宋祥东才是老板,宋祥东有酒作坊有米行有酱园有大片的良田。和宋祥东比,爹是宋祥东梳头时不小心落下的一根头发,或者,半根头发。
花青从木桶里走了出来,两条白白的长腿就落在了地上。娘为花青擦着水珠,娘细心地擦着花青身上的水珠。娘的眼睛里盛着一些内容,在暗淡的油灯的灯光下,娘分明看到了花青身上的皮肤呈现出的一种光泽。那是一种诱人的光,那种光是某个特定年龄段的女人才会有的。花青走到了她的床边,她掀开那床睡了多年的被子,钻了进去,缓慢而稳妥,像一条蛇钻回自己的巢穴一样。明天要穿的,从里到外一身新的衣服,就放在床边的椅子上。它们是明天花青的一层壳,花青要戴着这层壳上路。花青睁着黑亮的眼睛,她的睡意一点也没有,她的身体是温热的。爹的身影晃了晃进来了,爹其实在门外静候多时,爹的笑容里有一种讨好的味道。他不停地搓着手,好象感到很冷的样子。他和娘一起,站在花青的床前,他们是想和花青说几句告别的话。他们在想,说些什么。他们想了好久也没能想起来该说些什么,最后还是娘的嘴唇吐出了一些音节。娘的嘴唇很薄,有人说薄嘴唇的女人是刀子嘴豆腐心,但是花青从来没有感觉到娘什么时候是刀子嘴了。她看到娘的嘴唇里跳下了一些音节,那些音节的意思是,女儿,你好好在宋家过你的日子。
花青想了想,笑了一下。她当然会在宋家好好过日子。现在,花青想睡了,她看了两个身上沾满棉花的人一眼说,我想睡了,你们出去吧。两个人愣了一下,他们没有想到花青会让他们离开。最后他们还是离开了,他们一前一后地离开了花青的床前。花青看到两个年纪不大的人的苍老的背影。此后那么长的安静的时间里,花青盯着那只木桶看,那里面还装着花青洗澡的水,它们正在以极快的速度冷却。1942年的冬天,花青知道屋外的风一定跑得很快。
2。生命拐弯的冬天
东浦是一个古老的小镇,青石板铺地,一条狭长的河像一根裤带一样扔在镇子上。河的两边是商铺,是一条什么样的吆喝声都能听到的小街。河里游动着乌篷船,像一条条悄无声息的黑鱼一样,一下子出现在你的面前,一下子又不见了。棉布店、汤团点、南货店、小宁波的裁缝铺、阿发剃头的剃头店等等,它们的姿态显得很从容,像一朵一直以来开着路边的花一样。而河以及河的支流,像一根根细小的血管,连着镇外的湖,连着镇外的河,连着镇外四通八达的水网。不远处就是一座闻名的水城,是一座被水浸泡着的古老城市绍兴。东浦还是酒乡,在镇子上的任何一个角落里,你都能闻到酒的气息,这种气息会让一个外地人昏昏欲睡。
东浦,就在花青的目光中。花青站在船头,她一声不响地站在船头。一块盖在她头上的红头巾,被她悄悄揭下了。天有些灰暗,是那种暮气沉沉的灰暗,会让人的心情感到压抑。花青站在船头看着两边的街景,她看到了一群大雁在头顶上飞过。冬天,总是有这样的鸟不知疲倦地奔来奔去,就像花青昨夜在木桶里寻找温暖的水一样,寻找着温暖。花青的目光也变成了一只大雁,它飞起来,飞到了东浦镇的上空。它看到了站在家门口的爹和娘,他们的脚踏轧棉机停止了工作,所以他们非常难得地站在了一堆安静中。他们看着自己的女儿在家门口上船,看着一个跟自己生活了二十年的女儿突然变成了宋家的人,看着女儿登船。女儿没有回头,一直都没有。这让他们很伤心,小巧的娘还颤颤地站在风中哭出了细碎的声音。爹因为冷的缘故,缩着脖子,清水鼻涕也从鼻孔里钻了出来。爹和娘的表现让花青很不满意,但是她什么也没有说。她懒得说。
花青没有嫁妆。除了她的好岁月好相貌好身段好皮肤,就什么也没有了。花青的目光再抬了抬,她看到了宋家院子里的热闹场面,宰鸡杀鸭,院子里弥漫着热气。宋祥东的脸上露出了笑容,太太的脸上也露出了笑容,他们在等待着花青的到来。花青的目光有些疲倦了,大雁不知疲倦,但是花青的目光疲倦了。她把目光从天空中收回来的时候,突然想,我是不是有三只眼睛,是不是还有一只长在额头上的眼睛。她闭了闭眼睛,几家商铺就一闪而过。她再闭了闭眼睛,又几家商铺一闪而过。摇船的船工戴着乌毡,看到花青朝他看时,他咧嘴笑了笑。他的牙齿是黄而黑的,小胡子上还残留着中午贪吃黄酒的痕迹。他的眼角挂着饱满的眼屎,他的身体是健硕的,那与他长期地摇船有关。船工脚踩着橹,手摇着橹,他单调的动作让一条乌篷快速前行。对于乌篷来说,一个水乡小镇算得了什么,它能在瞬间跑遍小镇的角落,把小镇冲撞得支离破碎。
花青在嫁人的路上。船工的脸上呈现出讨好的笑容,他对花青说,你坐下来吧,你坐到舱里,舱里暖和。这时候花青又抬头看了一下天,天阴沉沉的。花青听话地回到了舱里,她不能一路招摇着站在船头的,她要把一块红布盖在头上,让人搀扶着下船,那才像一个嫁人的样子。然后,她的后半生将和一座宋家的台门有关,和一个姓宋的男人有关。花青坐回到舱里,她把背靠在竹编的篷壁上。她的手指轻轻触摸着篷壁,篷壁传达着一种凉意。这时候她听到了头顶上传来的悉悉嗦嗦的声音,密集地响起来。她把头探出舱外,有几粒小巧的雪子落在了她的脸上,有些微的麻麻的感觉。花青的心情突然之间愉悦起来,好象是一直以来都在等待着一场雪的降临似的。她突然想起了爹和娘,会不会还傻傻地站在门口,望着家门口河埠头那条狭长如沟的河发呆。
船工缩着脖子,他说下雪了。花青没有搭话,花青想我又不是不知道下雪了。雪子越落越大,在乌篷船的篷顶响着,像炒豆的声音。花青听着船边的水声,她突然想唱一首歌,但是她不知道该怎么唱,她只是有了唱歌的欲望而已。没多久,花青看到了舱外有零星的大朵的雪花,夹杂在雪子中,飘落下来,像仙女下凡。花青再一次站到了舱外,她直直地站在船头,有雪落入了她的脖子里,很快化为水,化为一种凉意。花青的身子颤动了一下,她莫名地感受着这种凉凉的快感。一个小镇的冬天,让花青的生命拐弯的冬天,落了一场雪。
船到宋家的时候,花青已经坐回了舱里,并且早早地盖上了红头巾。但是她还是掀起头巾的一角,看到埠头上站着的许多人。那些都是宋家出来迎亲的人,今天他们的脸上集体洋溢着笑容,他们的心情也因为有一个漂亮女人的到来,因为有一场丰盛的喜宴,而变得愉悦。他们表情生动,笑容像春风,咧着嘴巴,等待着花青走下船头。花青看到一个站满人的普通码头,一点一点向自己扑过来,越来越近。花青重又盖好红头巾,红头巾遮住双眼,她只看到一片红光。然后,就在她放下红头巾的瞬间,一个黄昏被鞭炮声撕破,像一双巨大的手撕开一件衣裳。
3。抚摸一场婚姻
花青觉得乌篷晃了晃,有人跳上了船。然后花青被人扶了起来,那是一双粗糙的女人的手,隔着衣服花青也能感觉到。鞭炮爆炸后发出的难闻的气味,让花青的喉咙有些发痒。她下船,她踏上埠头的台阶,她被人簇拥着。扶着花青的是顺利嬷嬷,花青猜想那是一个肥胖的脸上有着厚重肥肉的女人。花青没有看到的是,白色的纷纷扬扬的雪越下越大了,这些雪让花青身上穿着的红袄格外艳丽,像一团火一样。仍然有一些雪钻进花青的脖子,它们在花青的后背化成冰凉的水。并且在化成水的过程中,格格地笑着。
花青想,这儿是一个台阶;花青想,这儿是一条弄堂;花青想,这儿是一个破旧的台门;花青想,这儿就快要到宋家台门了。花青在顺利嬷嬷的搀扶下迈了许多级台阶,然后鞭炮再一次响了起来,有一只鞭炮还在花青的耳边爆响了,让她的耳膜都被震得发出了嗡嗡嗡的声音。花青还想,一定有许多人的目光落在了她的身上,因为她的身子忽然热了一热,那一定是大家都在看着她,都在看赫赫有名的有钱人宋祥东,娶回来的三姨太是什么样子的?
花青的记忆有了暂时的缺失,她记不起来顺利嬷嬷牵着她的手,经过了那几道婚礼的程序。在经历了许多的嘈杂声以后,她的红头巾被掀开了。她看到了宋祥东,一个白白的长着几根稀疏胡子的中年人,一双很小的眼睛。她还看到了太太,稍稍有些发福的有钱人家的女人。看到了二姨太,一个长得很好的,不太看得到脸上笑容的女人。不过,这个时候花青还不知道她就是二姨太,花青只是觉得这个女人看着顺眼。花青还看到了许多来喝喜酒的人,穿着盛装,脸上油光光的,他们放开肚皮吃着东西。花青不认识他们,也不想认识他们。她不知道自己该干些什么。她记得她在太太面前跪了下来,太太封给她一只红包。太太笑起来的时候,有许多皱纹堆在了眼角。太太把红包放在她的手心里,两只手合拢来,握住她的一只手。她的手本来是冰冷的,但是太太的手让她感到了温暖。太太的手是多肉的皮肤细腻的手,和她经常在家洗衣做饭的手是不一样的。太太用另一只手轻轻拍了拍花青的手背,让花青突然觉得,太太多像她的亲人,像她一直渴望有的那个母亲。而不是那个小巧的只会轧棉花的娘。
很长的时间里,花青都在嘈杂声中度过。许多穿西装或穿着绸衫的男人走到宋祥东身边,或低语或大笑,像是在对花青品头论足。花青笑不出来,她一个人坐在桌边,睁着黑而亮的眼睛看着大家吃菜。她没有吃东西,但是她好象吃了好多东西似的,觉得已经很饱了。这个热闹的夜晚,红灯笼亮了起来,许多人的脸上都呈现出一种骚动的红色。花青无事可做,花青开始想一些东西,想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比如八岁的冬天,她不小心落入河中,有个年轻人救起了她,年轻人被冻得牙齿都咯咯响着。娘从年轻人手里领回了她,却没有向那个年轻人道一声谢,这让花青对娘有了一种憎恨。她曾经一步三回头地看着那个年轻人,年轻人露出了凄惨的笑容。花青还突然想到了胡运,那个高高大大的,穿着的衣服明显偏小的木匠胡运。
胡运很穷,却是一个优秀的木匠。他总是帮着别人做一件件的家具,自己家却始终没有一件像样的家具。胡运比花青大两岁,他帮花青家做过一张八仙桌。花青经常看着他做工时的模样,他很腼腆,说话前一定会先红一下脸,这令花青感到有趣。有一次花青还拧了一下胡运的脸,这让胡运的脸一下子像一块红布一样。胡运像一个孩子。花青有一天说,胡运,我漂亮吗。胡运说,你漂亮。花青说,你喜欢吗。胡运就没有再说话,认真地刨着一块木头。后来花青笑了,说胡运,你把一块木头差点刨成一块皮了。胡运愣了一下,也笑了起来。
胡运和花青相处了两年。他们的相处只是在河埠头站站,夜晚的时候,在长长的空无一人的街上走走。胡运不太会说话,这令花青感到乏味。一个晚上,在一条狭小的弄堂里,胡运把花青推到墙边,然后自己的身子也贴了上来。胡运把花青贴得喘不过气来。花青大口喘气的时候,还是感到了从未有过的幸福。胡运用他的身体说着话,他身体的局部,都有着蠢蠢欲动的意向,蹭着花青擦着花青,令花青感到兴奋愉悦而好奇。一双木匠特有的毛糙的手,在花青的身上奔走,是一种胡乱的不得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