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樱庭一树]+赤朽叶家的传说-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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队员手持卡宝枪、昂首阔步走在街上时,皮肤黝黑兼目不识丁的万叶指着其中一个人说:
「火光,飞散开来。」
年轻夫妇当下并没有多想,直到当天深夜一名保安队员因为枪枝走火而身亡的消息传来,都觉得不可思议。再问万叶,她也只是回答「我看见火光,飞散开来。」年轻夫妇把这当成童言童语,没当一回事,但事实上多田家的万叶经常像这样看见未来的影像,说不定这正是那天早晨「边境人」将她丢在井边的原因。
万叶经常看得见未来,特别是身处高处时,看到火光飞散开来那次。她正好坐在父亲肩头上。每次爬山或是走上被称做「高见」——那里住着村里的有钱人家——的坡道时,未来的影像就会自万叶眼前闪过。她看到有人去世、出生、发生重大事故,但她只是默默注视着,不再说出口。毕竟她还只是个孩子,再加上之前预言枪枝走火后,年轻夫妇的反应让她察觉这些事似乎不该向人提起,因此大部分时候万叶都保持沉默。更何况,她看见的未来多半都模糊不清,当下她也无法了解影像的意义。
就在万叶十岁那年夏天,她看见了在空中飞翔的男子。
那名男子并不年轻了。事后万叶想。或许该说看起来还年轻,但也可能是个中年人。毕竟对一个十岁小女孩来说,二十岁和四十岁的男人并没有多大差别。当时万叶只觉得这个男子一脸寂寞的样子。他穿着枯叶色的衣服,个子不高,五官似当地人扁平苍白,细长的眼睛只有一只。因为他只睁着左眼,紧闭的右眼看起来表面平滑,似乎已和周围的皮肤合而一体。
男子的身影隐约浮现在夕阳染成的淡粉红色天空中。
他动着薄唇,低声说着什么。
「阿……万……!」
这一定是幻象,万叶心想。事发这天,一直学不会认字的万叶放学后独自走在路上,由于容貌异于常人。书又念不好,因此一直交不到什么朋友。她快步走在村里的小路,长达腰际的黑发随风飘着,正打算抄近路走上斜坡时,男子突然就出现在她眼前。
男子像是从天上掉下来一般。脸朝下地漂浮在浅粉红色的天空中,他展开双臂,一动也不动,直直盯着正下方的万叶。过了一会儿,他突地向后,越退越远,终至消失不见,彷佛被吸进了天空之中。万叶想叫他等一等,终究还是没有开口。她知道刚才看到的也是未来的影像,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是那个独眼男子确实是浮在半空中的。而要到未来的某一天。她才会知道男子飞翔的理由。自从那个黄昏后,万叶第一次自觉自己看得见未来,自己是与众不同的万里眼万叶。她也知道总有一天将会结识这个出现在幻象中的神秘独眼男子。
这段奇妙的际遇。或许可说是万叶的初恋。那之后秋去冬来,就连春天到访时,万叶心里都还在想着这个谜样的男子,她特男子命名为「独眼龙」。每到黄昏,万叶都会来到山坡。遥望着远方,希望能再次见到他。只不过男子没再出现过,一直要到十年后,万叶心里的「独眼龙」先生才变成现实中有血有肉的男子,出现在她面前。
如万叶预视的,这个男子「在空中飞」,又是更久之后的故事了。
当时鸟取县红绿村中有两户大户人家,当地人惯称「上红」和「下黑」。「上红」就是我的老家赤朽叶家,是故事的舞台,也就是我外婆嫁入,后来我生长的那个家。
赤朽叶家在很久之前——久到连家里人都无从考据的时候——就已经来到这个中国山脉山麓下的村庄,甚至有人说,红绿村就是因为赤朽叶家的祖先在此建造了风箱炼铁坊而形成的,赤朽叶家的祖先从朝鲜半岛渡海而来,漂流到这个狭小岛国的沿岸,之后在碑野川上游盛产优质铁沙的土地上定居,凭借着制铁的技术,家族日趋繁荣。
风箱炼铁术的日文发音为「TATARA」,听说是古朝鲜语中「再加热」的意思,也有人说是出自古梵文中「热」的意思。制铁技术在远古时期——远古到无法想象的程度——从印度经由中国江南,传到朝鲜半岛南部,再流传至日本列岛。赤朽叶家族开设的风箱炼铁坊一直是使用木风箱和原始的炼墟,直到黑船来航(注1),才引进了西方的炼铁技术。炼铁业和战争的关系密不可分。日本进入军国主义时代后,不但炼铁技术提升了,也导入德国制造、高耸入云的黑色熔铁炉,盖起大型工厂。和明治时期的九州岛岛岛八幡制铁厂、近代神户的川崎制铁等转型为半国营现代化企业的大制铁厂一样。被称为「上红」的赤朽叶制铁逐年拓展公司规模,为村里迎来了近代的繁荣。
一些还记得当年荣景的长辈们说,战后赤朽叶制铁的声势空前。在山阴地方的灰蒙天空下。可见宛如黑色摩天楼、象檄近代化的熔铁炉,铁浆像龙口喷出的火焰,无数只铁梳齿般的烟囱冉冉排放黑烟。熔铁炉流出的铁桨像火红的瀑布,机械发出轰隆隆的巨响有如野兽的咆哮,红透的火焰映照着工人们额头上的油污和汗水。这些景象今日都已不复见。出生在现代的我,看到的是随着时代变化已经停摆的工厂,只见铁锈斑斑,像灰暗的巨大废墟。荒废的一座死城。
当时,赤朽叶制铁拆掉了传统的炼铁坊,摇身一变为熔铁炉直达天际的大工厂。战后山阴地方的年轻人莫不向往在此谋一份工作。
制铁厂的工人薪水优渥,工作勤奋,闲暇时则尽情享受生命。厂里固定每年春天招募员工,由于限制体重不能过轻,年轻人纷纷吃麻薯增重。当年春天还被戏称是「吃麻薯的季节」。而且,身穿黄绿色制服的工人们能分配到包括两间三坪大房间和一个小后院的宿舍。平日那些丈夫在制铁厂工作,作妻子的打理家务,放假时就外出打打牙祭或是观赏表演;对战后的日本百姓来说,这可是理想中的生活。
注1:十九世纪日本实施锁国政策,阻隔一切外来文化及经济活动。直到一八五二年美国海军率领四艘军舰到江户湾口,以武力威胁幕府开国,由于这些军舰船身都是黑色,日人将此事件称做「黑船来航」。
收养万叶的夫妻也是这些夫妇里的一对。
他们就住在削山辟建而成的宿舍里,整片宿舍区像摆放日本离偶的座台般,呈阶梯状排列;中央则是一条陡峭的大路,连结山上与山下的交通,马路右侧有十五栋,左侧则有二十五楝宿舍整齐排列着。住得越低,身分越低,同样是工人,本地人住上坡,外地来的则被分配到下坡;再住上走,可以看见几户制铁厂的管理阶层——所谓的白领阶级——居住的大宅院;大路的顶端,就是历史悠久的赤朽叶家族红色大宅。
这栋红色大宅有大半掩盖在山林及土堆之中,彷佛被巨人之掌压入柔软的地面般,微微倾斜地座落在山头。屋顶上耀眼的红瓦片和红褐色的大门相互辉映。每到夏天。赤朽叶家便会敞开大厅,视力绝佳的万叶站在坡道往上看时,甚至看得见绘制在拉门上的日本海,以及畅游其中栩栩如生的红色鲷鱼群。赤朽叶大宅处处都用红色装点,以一种暗沉、有如腐烂红叶般的红,营造出宏伟的王者气派,俯瞰着君临红绿村。
山下是现世,越往上越接近天堂。山下永远弥漫着黑烟及油污,空气脏得甚至无法在后院晾衣服,山上的天空却总是湛蓝。对山下的村民来说,赤朽叶家的大门就像一扇通往天堂的红色大门。赤朽叶家的分房负责制铁厂的管运,在山坡中段盖起较小的宅院,房子一如本家的红色风格;至于大房的人,一般人无缘见到,只偶尔看见黑色的进口轿车飞快呼啸而过,但车窗漆黑一片,什么都看不见。就连视力极佳的万叶也不曾看过赤朽叶大房的成员,他们简直就像谜一样。
万叶当时对「上红」的了解仅止于此。她总是抬头望着延山坡拾级而上的宿舍,心想:原来世界是由这样的阶梯组成的啊。
这时的万叶住在山脚下黑烟弥漫的宿舍里,对她而言,比起高高在上的赤朽叶家,被称做「下黑」的黑菱一家更令她感觉亲切。
黑菱一家根本称不上什么世家,原只是山阴地方重要的港都——锦港——附近的一家破造船厂罢了。战前黑菱家的小孩和其它小孩一样总是打着赤脚,衣衫褴褛。随着日本成为军事国家,造船业逐渐兴盛,黑菱一家在战后成了穿金戴银的暴发户。他们在海岸边延伸似半岛的那片土地上,盖起一栋以黑金二色为基调,有如巨大佛坛的宅院,并让儿女穿上华服。
黑菱家的女孩单名绿,年纪和万叶相仿,她的五官扁平,眼珠子异常外凸,长得不漂亮但个性好胜。她穿着家人为她打理的黑金色华丽和服,摆动着长长的袖摆。在黑烟弥漫的红绿村里到处闲晃。
「下黑」的制船厂员工和「上红」的制铁厂工人相处得并不和睦。上红的人嘲笑下黑的人被暴发户使唤,下黑的人则抱怨上红排放的黑烟又脏又臭。比邻而居的村民彼此瞧不起,互相厌恶,经过几次差点见血的争执事件后,两方不管是饮酒作乐或带孩子到公园游玩,都会刻意避开对方。就这样,在战后的山阴地方,沿海和山边之间似乎有一条无形的分际线,将上红和下黑分
大人们之间的仇恨,很快便蔓延到小孩之间。上红的小孩开始欺负下黑的小孩,下黑的小孩于是推举出身穿黑金色和眼,头上插着许多华丽发饰的凸眼黑菱绿,来保护自己不受上红小孩的欺压。上红的小孩都叫绿「凸眼金鱼」,不管是她的长相、黑色和服衣袖摆动的模样,叮叮当当的头饰,看在小孩残酷的眼里,简直就和眼睛外凸的金鱼没什么两样。
万叶在学校既不识字,也听不懂老师的授课内容(外婆绝不是脑袋不好,甚至可说非常聪明,只是似乎对算术没辄。我想一定是她的大脑构造异于常人),不管对哪一边的小孩来说。都是特殊的存在。凸眼金鱼认定她是弱者,放学后还会伙同手下,躲在暗处扔她石头,或是拉她头发。
「捡来的小孩!」
凸眼金鱼放学后总是跟在万叶后头。不停地这样唤她,穷追不舍,死缠烂打。
「捡来的小孩,你是捡来的小孩!那么黑,丑死了!连头发都比别人黑,你们说对不对?」
说完她斜睨着万叶,一旁的手下拼命点头,也跟着附和嚷嚷。凸眼金鱼越叫越开心,又继续嘲笑她:「穷鬼!」
万叶不知怎么回嘴,只能气得跺脚。
再走一会儿就抵达那条分开上红和下黑的分际线了,万叶知道他们不会追过这条线。每天都想着只要忍到那里就没事了,她打定了主意不回嘴兀自走路。
万叶十岁那年,红绿村最后的神话时代也揭开了序幕。有三件事特别值得一提。
第一件事,就是她看见在空中飞的「独眼龙」。另一个小插曲则是和凸眼金鱼黑菱绿有关。
当时万叶因为每天放学都被欺负,对凸眼金鱼相当反感,即使帮妈妈到村里跑腿,她也绝不走锦港的大街和产业道路这些凸眼金鱼的地盘。而是专挑空气中充塞着鱼腥味的小巷走,沿路还得不停拨开两旁垂挂下来的昆布。那年冬天的某一天,雪花纷飞落入灰黑大海。万叶迎着从日本海吹来的海风,帮忙去买三条沙丁鱼和一些明天要做味噌汤的海带芽,就在渔港旁一个可以眺望海景的小公园里,她和凸眼金鱼不期而遇。
凸眼金鱼身穿黑色和服,披着外套,身边不见平时那群肮脏的男孩跟班,只见她一个人呆望着大海,万叶想躲起来。却因为不小心滑倒,脸朝下跌进公园的沙坑。全身沾满了沙。凸眼金鱼听到声响,回过头来看见万叶,她先是吓了一跳。接着像平常嘲笑万叶那样张大了口,却又马上闭嘴,擦了擦眼泪。
凸眼金鱼居然在哭。看见平常那个爱欺负人的和服女孩哭了,万叶惊讶得顾不得自己还在沙坑,瞠目结舌地看着她。豆大的泪珠不停地从凸眼金鱼外凸的双眼中蹦出,万叶心想,她的眼泪一定很咸。万叶总觉得住在海边的女人不管是泪或汗,都比内地人咸。
「你怎么了?」
「我……我在等我哥哥。」凸眼金鱼语气强硬地说。她拼命擦着眼泪,但是下一秒新的眼泪又冒了出来。她啜泣着说:「他去了西伯利亚,还没回来。」
「西伯利亚?」
「他被拘禁在西伯利亚。我哥哥长得跟女生一样漂亮,我好担心他,你知道像女生一样漂亮意味着什么吗?就是他和女生一样柔弱,不过总不能叫他穿上女生的漂亮和服,哥哥一点用处都没有,他太柔弱了,连鲔鱼船都上不了,因为他会晕船。吐得很严重,顶多只能上钓乌贼的小船。但又爱说些乌贼很可怜之类莫名其妙的话,根本钓不了太多。像他那么像女生的男生,要怎么在西伯利亚活下去啊。」
凸眼金鱼一口气说完之后,又擦了擦眼泪。
那年是一九五三年,战争已经结束八年了。该回国的都回来了,没回来的则永远回不来了,幸存的人们纷纷展开了新生。合计超过六百万名军人和老百姓这几年分批从中国大陆、南太平洋群岛,西伯利亚回到日本,不管是下黑的造船厂或是上红的制铁厂里,很多员工都是退役军人或从国外返乡的人。万叶悄悄走近泪流不止的凸眼金鱼,说:「你还记得你哥吗?他去打仗的时候,你应该还很小不是吗?」
「我看过照片,爸爸妈妈也常说起他的事。如果哥哥再不回来,我就得继承家里的事业了。」
「这样不是很好吗?」
「我不要……,我看过哥哥的照片,好希望漂亮的哥哥快回来,我只有这点小小心愿了……」
凸眼金鱼又擦了擦眼泪。
从日本海吹来的海风湿气很重,雪花不停落下,一落到灰黑色的海面立刻像被吸进去了一样消失无踪,汹涌的海浪不停拍打着岸边。
万叶突然想到,复员兵是从海上回来的吗?应该是走陆路回来的吧,他们会搭上那些穿越无数铁桥,从遥远的中国山脉那头驶进大红绿车站的列车归来。即便到现在,也经常听闻有些复员兵会在亲友日渐淡忘他们之后突然返乡。看着凸眼金鱼一直盯着海面,万叶只好静静地陪她一起望着波涛汹涌的大海。
虽然万叶为了避开凸眼金鱼,几乎不靠近海边,其实她并不讨厌这一带的景色。而且渔港地处低洼,在这里不用担心会看见幻影。止住眼泪的凸眼金鱼转过头来。看到万叶忘情地望着大海,狠狠一把扯住她垂至腰际的长发。
「你难道不担心我吗!」
「好痛喔!谁会担心你,你这个欺负人的小孩!」
「捡来的小孩!」
「好痛啊!」
「你没有哥哥,一定是忌妒我!」
「我才没有忌妒你,我很满足!」
万叶其实不知道「满足」是甚么意思,不过她本来就是个无所求的人。年轻夫妇帮她准备了所有必要的东西,而她在幻影中也看到了太多奢求和人世间的欲望。万叶的确是被「边境人」抛弃的孩子,现在的生活也不算宽裕,但心灵上却不贫乏。
「你才不满足!而且你的头发那么黑,为什么不好好绑起来?都已经不漂亮了!」
「我又不想让人觉得漂亮。」
「少逞强了,哪个女孩子不希望自己漂亮,大家都想穿漂亮和服。」
「可是,我就是喜欢现在这个样子……」万叶低声说。
凸眼金鱼听了非常讶异,吓得往后一颤,头上几支金光闪耀的发饰跟着左右颤动着。她咬了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