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樱庭一树]+赤朽叶家的传说-第2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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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送我上山,我在门前下了事,朝他挥了挥手说「拜拜」。也对我挥挥手。
回到房里换了衣服,我打开笔记本,拿起笔将死者列表最前面的两名:「扛卡宝枪者」和「黑菱绿的兄长」用力划掉。
还剩下八个人。
隔周星期一,天才刚亮,外头就传来吵嘈声。我睡眼惺忪望着后院,手里拿着一杯牛奶在屋内晃荡,居然遇见难得在家的爸爸。他穿着西装,正慌忙地住玄关走去。
「爸,早安。」
「……是瞳子啊,你还是那么悠闲。啊!对了,瞳子。」爸爸在玄关穿鞋时。回过头叫住我。
我瞥见敞开的大门外停着一辆轿车,司机已经在门外等侯。看来爸爸还是一样忙碌不已。
「政府单位一直要求我们变更工厂的土地地目,最近资金总算有着落,工程紧接着就要开始,家里接下来有段时间会很吵。白天你都待在家里,可能会吵得你受不了,出门去避避噪音好了。」
「啊,总算要动工了吗?」我喝了一口牛奶,点着头说。
「瞳子,既然每天都要出门了,索性找个工作吧。」
「我不要。」
「那相亲也可以。」
「才,不,要!」
我穿上拖鞋和爸爸一起走出玄关,我们停下脚步,抬头看着雾蒙蒙的天空。
我们之间出现一阵沉默。
「爸……熔炉的事你一直对外婆开不了口吧。」
「是啊,差不多也到极限了。」爸爸点头说。「光靠制铁是保不住公司的,任何东西只要不用,很快就会生锈,如果放任这些老旧设备不管,万一发生意外那就严重了。放任熔炉不管的话,很可能会坍塌,也可能会引来罪犯聚集对治安产生威胁,乡公所那边也是一直针对建筑老旧和防范犯罪这两点,一直催促我们行动。鸟取县西部地震时熔炉没被震垮,真是不幸中的大幸啊。」
「拆除熔炉好像很费事喔。」
「当然,但是跟当初兴建相比。也就只是一瞬间的事。」爸爸神色黯然说道。「任何事都一样,开创和守成都很辛苦。」他喃喃地说完走向轿车,司机恭敬地打开后车门,爸爸对我挥挥手坐进车。
那星期我勤奋地跑遍红绿村四处打听,希望有人知道从大学附属医院退休的医生或护士的消息。红绿村实在太小,马上就从许多人口中得到「啊,你说他呀。」这样的回答,很快就探听到相关人等的住址。我去了一趟老人会,那里难得有年轻人造访,我立刻成为众老人注目的焦点。
「你是说大房的康幸吗?」
担任过护士的老太太拿出点心招待我,不胜怀念地说:「我记得很清楚啊。当时他病得很重,已经无药可救了。不过他真的很拼命,临死前还常常把儿子曜司叫到病榻前讨论公事呢。」
「是吗……」
「真砂的事我就不清楚了。欸,你应该比较清楚吧,有没有?就是那个爱裸奔的女佣啊。」
一旁的老太太推着轮椅靠过来,咯咯笑了起来。
「你说真砂呀?她可是个有趣的人,不过死得很凄惨就是,她是发疯死的。」
「是这样吗?」
「她什么话都闷在心里,也不疼惜自己的孩子。我想啊,她一定觊逾大房夫人的位子很久了吧,如果是哪里的公主嫁进门来,她也就死了心。偏偏嫁进来的只是个工人女儿,而且听说还是个弃儿不是?她可能因此大受打击,几年后身子渐渐衰弱,最后好像得了肺炎还是什么,发烧一阵后就暴毙了。她好像怨念很重唷,手还臂成这样。」老太太说完两手的手指臂成钩子的形状。眼睛瞪得老大,表情看起来很狰狞,我吓坏了,她的手势和鞄阿姨描述真砂的女儿百夜死去的情景一模一样,难道这对母女死前都这样蜷曲着手吗?
「请问一下,那我的曾祖母阿辰呢?」
「啊,阿辰夫人是寿终正寝啊。」一旁的老太太听到后凑地来点着头说。
回家的公车上,我想了很多烦恼不已。我拿出笔记本,把「赤朽叶康幸」和「赤朽叶辰」两个名字从名单上划掉,却不知道该不该翻掉「真砂」。
真砂确实是死于肺炎,但依照刚刚那个老太太的说法,她是因为承受不住万叶嫁到赤朽叶家的打击才生了心病而死的。说不定万叶是为此感到内疚,觉得真砂就像自己杀的。很多事外婆就是这么死心眼。
在这个小村子里。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是切不断的,不可能完全置身局外,而那些和自己有关的人之中,就算有人突然离世也不奇怪。在这种事上,「命不好」和「杀人」之间的分际究竟在哪里?我觉得真砂是自己害死自己,不是外婆的错,外婆应该也清楚吧……
最后,我把真砂的名字轻轻划掉。这么一来名单上已经划掉五人,还剩五个人。
回家后收到朋友传来的简讯,我已经懒得再想外婆的事,决定先把笔记本抛到脑后,和朋友们一起去唱卡拉OK。我得转换一下心情才行。
就在那个星期三或星期四早上,起床后我一如往常地站在檐廊上边喝牛奶边望着后院。树叶早已散落,院子提早换上冬天景致,寒冷而宽阔的院子无止境地延伸。一想到马上就要和熔炉说再见,我的心里有点不舍,便走出后院,来到即将要拆除的工厂前。
削山建成的广大工厂里没有半个人,看起来灰沉沉的;柏油路面皲裂破碎,年久失修。高耸在中央的熔炉外表呈现干涸的铁褐色,抬头仰望时,我的心里不可思议地升起虔诚的敬意。
走近熔炉,我的内心澎湃不已,涌上一股敬畏之情。然而越是靠近,熔炉破旧受损的外貌就看的更真切,这使我想起可能发生的风险。熔炉已经老朽不堪,如果再来一次大地震就危险了。我站在它面前,轻轻地触摸它。
在遥远的过去,这座铁褐色的熔炉曾经喷发出障障黑烟,而黑烟就环绕着刚嫁进门的万叶。它摸起来有一种潮湿的触感,还带有一股鲜血般的铁锈味。
熔炉和澡堂的烟囱一样,外围附有一道阶梯可供攀爬。我一时心血来潮,双手抓紧楼梯底部开始往上爬,爬了两公尺左右后,不经意回头住下看,被超乎想象的高度吓了一跳,立刻头晕目眩起来,我赶紧停下脚步。那一刻,地面看起来像是歪斜的。
「喂!瞳子!」
听到有人叫我,我抬起头来。看见弧独穿着西装从远方走来。他不停挥舞着双手,示意我赶紧下来,我连忙爬下阶梯。孤独和一群身穿工作服和西服的男子走到我面前,敲着我的头说:「这样很危险,看看你的手,脏死了。」
「对不起……你是来工作的吗?」
「嗯,我们在讨论拆除工程的事,不过可能要等到春天才动工,只要下雪我们就没轧了。」
孤独和同事一边讨论一边在厂区四处走动。我静静地望着他的背影好一阵子。
工厂已经关闭将近二十年。很久很久以前,我们的祖先带着原始的风箱技术渡海而来,在这块土地上盖起了风箱炼铁坊,落地生根。尔后不管是技术改善,减产或增量,一直未曾离开这块土地,一生都与钢铁为伍。
我想起那个曾被视为英雄的老工人,我不记得他的长相了,只记得他叫做丰寿;他活跃于老式的风箱炼铁坊转型为西式制铁厂的那个时代,因为经手全新的技术而骄傲不已。公司在曾祖父康幸努力经管下,接受现代化洗礼。成了全新的制铁业。而外公曜司接手经管后引进了自动化技术,这么做不仅是为了因应瞬息万变的经济情势,进行的一场永不休止的抗争,更是面对那个集自己父亲关注于一身的无名工人的、一场捍卫身分的圣战。到了招赘的女婿——我爸爸这一代。他是工人的儿子,因为洞悉时代趋势,毅然放弃了制铁业,转而投入制造业,带领这艘企业巨舰驶离了老旧的熔炉。
美夫熄灭了风箱里的火焰,不再燃烧的熔炉让工人丰寿彻底死了心,从此不知去向。而丰寿的父亲,从前也因为固守风箱炼铁坊而抗拒熔炉的出现。在不同时代里,不同的男人操持着各自坚持的制铁技街,而他们背后还有一群坚韧的女性,与他们一同渡过炼铁厂熊熊燃烧的动荡岁月。
我仰望着熔炉。想着这些往事,耳边孤独的说恬声乘着秋风而来。孤独似乎是执行拆除工程的负责人,总觉得这个任务很适合身为么子的他。一想到这,我又没来由的寂寞起来,便踢着脚边的小石子,慢慢走回家去。
走在前面的男人
下个周末,我和丰见了面。他照例传来简讯和我约定时间,我们见面后一边开车兜风,一边讨论当天的行程。季节仿佛在一瞬间变换,周末的天气很冷,吹着入冬才有的湿润冷风,我们决定干脆去看场电影,散场后则到车站前的商店街散步。
高中时我们只能走路或骑脚踏车,活动地点有限,所以大家常在商店街约会或约朋友在这附近晃荡。那时候这一带有不少以学生为主要消费族群的便宜饰品店、服装店和咖啡厅,而这几年这类的店又开得更多了。像这样聚集着许多少女风格的可爱店铺,实在看不出当年这一带曾是太保太妹的大本营。我们逛了几家精致小店,老板不外都是一些和妈妈同世代、经历过泡沫经济年代的中年人,他们衣着时髦,身上还残留些许都会气息,卖的多是本地少见的进口家具或饰品。我们走进其中一家店,这家店白天是咖啡厅,晚上则摇身一变成酒吧。店内约有五坪大大,精致小巧,丰说是有人推荐他可以带女友来。
老板是个着年约四十七、八,蓄着胡子的中年男子,有种都市人的脱俗气质,看来也是年轻时在都市打滚过,中年以后才回乡开店。我们挑了最里面的座位坐定,点了红茶,可是不知为何老板一直盯着我看,我被盯得浑身不自在。他一言不发回到吧台里,没多久送上红茶时,同样一声不吭紧盯着我。
我加了一匙砂糖在红茶里搅拌。
「你最近还在想那件事吗?」丰问。
我点点头,啜了一口红茶。
「你是说外婆的事吧,对呀,反正我没有工作,闲得很。」
「有什么进展吗?」
我从提包中拿出笔记本交给丰,他看着只剩五个人的死者名单。我告诉他退休的护士说确定真砂和外公都是病死的。丰喝着咖啡想了一下,指着穗积蝶子的名字喃喃说道:「记得上次那个管理员吗?图书馆那个。」
「啊?嗯。」我回想起那天的事,「她对我们很感兴趣,还说我们像刑警搭档。」
「我不是拿了她的名片吗?她的姓很特别喔。」
丰从皮夹里拿出名片,上面写着图书馆的电话和地址,正中央是名片所有人的名字——「穗积安代」。我和丰交换了一个眼神
「会是亲戚吗?」
「说不定喔,听说穗积蝶子的家人都逃到大阪去了,说不定还有亲戚留在这里。这个村子这么小,丢块石头都可能砸到自家亲戚,我想应该不会错。这里的环境可真浪漫啊。」丰自暴自弃地说。
「你嘴巴真坏……」
我们当场打电话到图书馆去,那天似乎正好休馆,没人接听,丰说改天有空会再打去问问。那天的丰话不多,那通常代表他心情不好,有时他在公司遇到了不如意的事,连周末都无法释怀,无精打采的,连我都被波及。我装作没这回事,但心里不免担心他发生了什么事。
傍晚我们到「THE CHATEAU」宾馆时,丰依旧认真翻着我的笔记,沉思着。我坐在床缘正要打开电视,被丰阻止了。
「不要动,弹簧很吵。」
旧床确实经常嘎吱作响,但他的态度未免太差了。
「可是我很无聊啊。」
「我正在帮你想事情啊。」
「我又没拜托你。」
回家的路上,丰一不小心将车开下堤坊,车子困在河滩上,无法动弹。我用手机联络JAF(注1)。这期间丰托着腮坐在河边,朝河里丢小石子,看起来不大对劲。
「你怎么了?」
「没什么……」丰摇摇头说。
「是吗?」
注1/「日本汽车联盟」的简称,提供道路救援服务。
「人为什么要工作呢?」
「为了养活自己吧。」
「全日本和我同年龄的人里头,不知有多少人会为自己的工作感到骄傲?大家都是成天嚷嚷着不干了,隔天一早还是乖乖上班打卡吗?是不是再怎么受不了,也得一直做下去?这就是男人的强悍吗?如果是这样,那我一点都不强啊。」
「你不是打过很多全垒打吗?」
「那都多久以前的事了……」
丰继续丢着石子。
「那时候啊……这么说好像我很老似的。总之,那时候我啊,一心只想着自己得尽力去做。无怨无侮地投入各类魔鬼训练,现在想想,那是因为当时我真的很爱棒球啊,就是因为爱棒球胜过一切,才能客观看待自己的能力,一心一意只想做好这件事。这些,都是我长大之后才了解的。」
「丰……」
「可是现在面对的是乏味的工作,我失去了全力以赴的动力,我一点都不喜欢工作,可是没有办法,毕竟我已经是大人了。」
「嗯……」
「在社会上出人头地,就是所谓的男子汉吗?」丰的声音变得很微弱,像在说悄悄话似的。
「不是的,一定不是这样的。」我肯定地回答他。
我很希望这时能给他一些建设性的意见,可是我不像丰,从来没在社会上打拼过,我知道自己不管说什么都欠缺说服力。曾经不可一世的全垒打王多田丰,现在却吸着鼻子哭了起来,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只能陪在一旁紧握着他的手。
「不然……辞职吧,既然你那么痛苦。」
「不行。鸣……不行啊,鸣……我得当个男子汉。」
「你是指出人头地吗?别在乎这个了,你就是你,这样就够了,欣赏你的人不会因此弃你而去的,对不对?」
「不行啊,这样不行的,瞳子,鸣……」
救援服务的人到了后,顺利将水蓝色Corolla拖上马路。丰还在哭,我只好先付了钱。
丰一边流泪一边开车送我回家,下车后,我望着水蓝色的轿车蛇行着绝尘而去,开始心想到底怎样才算男子汉呢?走过草木干枯的后院,一进入大宅,我就瞥见黑菱绿身上的黑金两色衣服在长廊尽头瞬间闪过;孤独脱下的大鞋胡乱地散在玄关,而苏峰手里拿着洋芋片,悠闲地打我面前走过,偏偏这种时候家里的大人一个都靠不住,我不禁叹了口气。
到了半夜,爸爸美夫终于回到家。他每天都辛勤工作,就算是周末也一样早出晚归,进门时他总是尽量不发出声响地从后斗进来。外公外婆和妈妈都已经过世,照说他已经是业用地中最高的人了,却还是维持一贯的低调。我来到后门,爸爸见到我起先吓了一跳,接着开心地对我微笑。
「来迎接我吗?就算一只猫出来迎接,也够开心的,更何况是女儿啊。」
爸爸似乎喝了点酒,手上抱着很多文件,疲惫的脸堆满笑容。
「爸爸,你辛苦了。」
「怎么啦?瞳子,看到你爸爸真开心。今天还真是难得呢。」
「爸爸,我有些事想问你。」
我跟在爸爸身后,个头不高的他碎步走在长廊上,和爸爸在一起时,家中的空气感觉总是特别和睦,很难想象毛毬曾经在这条平静的长廊上挥舞着斧头,有发直的女佣裸奔。也因为这样,我很喜欢爸爸。
「爸爸,什么是男子汉?」
「就是有能力保护自己心爱事物的人。」爸爸用微醺的语气毫不迟疑地回答我。
我一时语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