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歌--琼瑶-第1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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阴沉!
“改明天?你的女朋友简直是个要人啊!”
电话里无从解释,要把竹伟的故事讲清楚,起码要花两小时,他只好一再道歉,匆匆 挂掉了电话。反正,事已如此,不高兴也没办法了,只好明天再说吧。
他们上了车子,两人都很沉默。只有竹伟,一直在那儿喃喃自语著:“我不喜欢笼子 ,我不喜欢笼子,我不喜欢笼子!”
12
终于,芷筠和殷文渊夫妇见面了。
终于,芷筠坐在殷家那讲究得像宫殿似的客厅里了。客厅是宽大的,华丽而“现代” ,所有的家具都依照客厅的格局定做,颜色是橘红与白的对比,纯白的地毯,纯白的窗帘 ,橘红的沙发,白色镶了橘红边的长桌和小几……连屋角那低垂的吊灯,和桌上的烟灰缸 ,立地的电话机,都是橘红与白色的。芷筠困惑而不信任似的对这一切扫视了一眼,就不 自禁的垂下了眼睑,心里充满了紧张、慌乱与不自然。她预先已有心理准备,知道殷家必 然是富丽堂皇的。但是,却没料到在富丽之外,还有如此今人惊愕与震慑的考究。好像这 室内的一桌一椅,都是供观赏用的,而不是让人“住”的。是一些展览品,而不是一些用 具。这使她不由自主的联想到自己的小屋,那年久失修的木凳,那油漆斑驳的墙壁,那会 挂人衣服的藤椅,那一经风吹,就全会咯吱作响的门窗,……真亏了殷超凡,怎可能生活 在如此迥然不同的两种环境里?毫无厌倦的在她那狭窄的小屋中一待数小时!
周妈捧来了一杯冰镇的新鲜果汁,对芷筠上上下下的打量了一番,笑嘻嘻的退了出去 。殷超凡猛喝著咖啡,显然有些魂不守舍,紧张和期盼明显的挂在他脸上,他一会儿看看 父母,一会儿看看芷筠,眼光明亮而闪烁。殷文渊却深沉的靠在沙发中,燃著一个烟斗, 他仔细的、若有所思的注视著芷筠,空气里荡漾著菸草的香味。殷太太是慈祥的,好脾气 的,她一直微笑著,温和的打量著芷筠。
这是晚上,芷筠已经把竹伟托付给了霍立峰,正式通知霍立峰不能再让竹伟闯祸。霍 立峰对于竹伟被捕的事一直耿耿于怀,因而,倒也热心的接受了托付。但是,私下里,他 对芷筠说:“那个殷超凡不能给你幸福的,芷筠,你应该嫁给我!不过,现在,那家伙既 然胜利了,我霍立峰也该表现点儿风度,如果我说他坏话,我也称不了英雄好汉!好吧, 芷筠,去恋你的爱吧!可是,假若殷超凡欺侮了你,告诉我,我不会饶他!”这就是霍立 峰可爱的地方,他虽然粗枝大叶,虽然爱打架生事,虽然桀骜不驯,甚至不务正业,他却 具有高度的正义感,洒脱,热情,而且颇有任侠之风。
坐在这没有真实感的客厅里,芷筠的心情也是浮移不定的,只有几分钟,她已经觉得 这一片橘色与白色之中,几乎没有她容身之地。对她而言,一切都太虚幻了,一切都太遥 远了,连那平日和她如此亲切的殷超凡,都被这豪华的气氛烘托得遥远而虚幻起来。隐隐 的,她觉得自己不该走进这间大厅,不该来见殷文渊夫妇。幸好,那位“三姐”不在家, 否则她更该无地自容了。曾经那样坚决的豪语过:“我不高攀你们殷家!”现在,却坐在 这儿等待“考察”!爱情,爱情,你是什么东西?竟会把人变得如此软弱!
“董小姐,”殷文渊开了口,烟斗上,一簇小小的火焰在闪著“橘红色”的光。“我 听超凡说,你是个很能独立,又刻苦耐劳的女孩子!”芷筠悄悄看了殷超凡一眼。
“超凡喜欢夸张,”她低柔而清晰的回答。“独立和刻苦,往往是环境所造成,并不 能算是什么优点!这和时势造英雄的道理是一样的。”殷文渊有些发愣,这女孩苗条而纤 小。那对眼睛清柔如水,小小的鼻子,小小的嘴,小小的脸庞,小小的腰肢……整个人都 小小的。“小”得好像没有什么“份量”,“小”得不太能引人注意。他根本奇怪超凡会 舍书婷而取芷筠,书婷最起码充满活力与女性的诱惑,不像这个“小”女孩这样虚无缥缈 。可是,一开口,这女孩就吐语不俗!真的,正像他所预料的,这“小”女孩,却是个不 能轻视的、厉害的角色!
“你父亲去世多久了?”
“三年多了!”“三年多以来,以一个年轻女孩子的身分,要在这社会上混,很不容 易吧?”殷文渊锐利的望著她。“尤其,像你这么漂亮的女孩子!”听出殷文渊的语气, 似乎别有所指,芷筠抬起头来了。扬著睫毛,她的目光坦白的、黑白分明的看著殷文渊。
“要‘混’,是很容易的,要‘工作’,才不容易。‘工作’要实力,‘混’只要美 色。我想,您的意思,是指这个男性为中心的社会,男人太喜欢占女孩子的便宜,所以我 才这么说。不过,这社会并不那么坏,女性本身,往往也要负很大责任,如果自己有一个 准绳,不去‘混’,而去‘工作’,一切就都容易得多了。”“是吗?”殷文渊深深的望 著她,他的眼光是相当锐利的,这眼光立刻使芷筠提高了警戒心,她感到他的目光像两把 解剖刀,正试著要一层一层的解剖她。“你很会说话,董小姐,超凡平常在你面前,一定 是个小木瓜了。怪不得他会为你发狂呢!”他若有所思的微笑了起来。
芷筠狐疑的迎视著殷文渊的目光,她不知道他的话是“赞美”呢?还是“讽刺”?可 是,他唇边那个微笑却颇有种令人不安的压迫感。她垂下了睫毛,忽然觉得,自己似乎不 开口还比较好些。或者,殷文渊喜欢文静的女孩子,自己是不是表现得太多了?“听说, 你在友伦公司做了一年半的秘书工作?”
“是的。”“听说,方靖伦很欣赏你!”
芷筠微微一跳,殷文渊用眼角扫著她,一面敲掉烟斗里的烟灰,他没有疏忽她这轻微 的震动。
“您认识方靖伦吗?”她问。
“不,不认识,只是听说过,他也是商业界的名流,一个白手起家的企业家,我佩服 这种人!”殷文渊掏出装烟丝的皮夹,慢吞吞的装著烟丝。“听说,方靖伦夫妇的感情并 不太好!”
芷筠轻蹙了一下眉头,困惑的望著殷文渊,难道她今晚特地来这儿,是为了谈方靖伦 吗?还是……她迅速的把殷文渊前后的话互相印证,心里模模糊糊的有些了解了。她轻轻 的吸了口气。“我不太清楚方靖伦的家庭,”她勉强的说,觉得受到了曲解,语气就有点 儿不稳定。“上班的时候,大家都很少谈自己的家务。”“哦,是吗?”殷文渊泛泛的接 口:“我也反对在办公厅里谈家务,每个公司,职员们都喜欢蜚短流长的批评上司,这似 乎是很难改掉的恶习。”他忽然调开了话题。“你弟弟的身体怎样?”芷筠很快的看了殷 超凡一眼,带著询问的、不解的意味。殷超凡皱皱眉,暗暗的摇了摇头,表示自己并没提 过。芷筠想起了雅珮,想起了范书婷,想起了餐厅里那一幕。她的心寒了,冷了,掉进了 冰窖里了。他们都知道了,范家兄妹一定夸张了事实。对竹伟本能的保护使她立刻尖锐了 起来。
“我弟弟身体一直很好!”她有些激动的、反抗什么似的说:“他从小就连伤风感冒 都难得害一次!”
“好吧,我用错了两个字!”殷文渊重新燃起烟斗。“我听说他脑筋里有病,看过医 生吗?治不好吗?有没有去过台大精神科?”“他不是心理变态,也不是疯狂,他只是智 商比常人低,……”芷筠勉强的说著:“这是无从治疗的!”
“你家上一代有这种病例吗?”
“我……”芷筠望著殷文渊,坦白的说:“我不知道,父母从来没有提过。”殷文渊 点了点头,深思的看著芷筠。
“也真难为你,这样小的年纪,要抚养一个低能的弟弟,你一定是很劳苦,很累了? 现在,你认识了超凡,我们大家一起来想想办法,减轻你的负担才好!”
芷筠怔怔的看著殷文渊,一时间,她不知道他真正的意思到底是指什么,他的态度那 么深沉,那么含糊,那么莫测高深!她糊涂了,坐在那儿,她有些失措,眉头就轻轻的蹙 了起来。殷太太不住的跑出跑进,但是,她对芷筠有个低能弟弟这一点,却相当注意。这 时,她端著一盘点心,走了过来,微笑著说:“不要尽管说话,也吃点东西呀!董小姐, 你这么聪明伶俐,弟弟怎么会有病呢?他会不会说话呀!会不会走路?要不要特别的护士 去照顾他?”
“妈!”殷超凡慌忙打岔。“人家竹伟什么事都自己做,没有你们想的那么严重,他 只是有点迟钝而已。我下次把他带回家来给你们看,他长得眉清目秀,非常漂亮,包管你 们会喜欢他!”“哦,哦!”殷太太注视著芷筠。“他几岁了?”
“十八岁!”答复这句话的是殷文渊。芷筠立即紧紧的望著殷文渊,满眼睛的困惑和 怀疑。
“奇怪我怎么知道的吗?”殷文渊微笑著,神情依然是莫测高深的。“我必须对你多 了解一点,是不是?”他咬著烟斗,似笑非笑的。“不要惊奇,事实上,我对你的事都很 了解。”
芷筠勉强的微笑了一下。
“我的一切都很简单,”她幽幽的说:“家庭、人口、学历……都太简单了,要了解 并不困难。”
“正相反,”殷文渊说,深深的盯著她:“我觉得你的一切都很复杂。”芷筠迎视著 他的目光,在这一刹那间,她明白了,殷文渊并不是在审察一位未来的儿媳,而是在研究 一个“问题”,一个威胁著他们全家幸福的问题。他根本不考虑能不能接受她,而在考虑 如何解决她。她的背脊挺直了,她的呼吸沉重了,她的眼睛深邃而黝黑。那小小的脸庞上 ,顿时浮起了一个庄重的、严肃的,几乎是倨傲的表情。
“对您来说,任何事情都是复杂的。”她说,声调冷漠而清脆。“您生活在一个复杂 的环境里,已惯于做复杂的推理。因为您想像力太丰富,生活太优越,甚至,智慧太高, 您就把所有的事都复杂化了。这——正像红楼梦里吃茄子一样!”
“怎么讲?”殷文渊不解的问。
“红楼梦中有一段,写贾府如何吃茄子,那个茄子经过了十七八道手续,加入了几十 种配料,又腌又炸,最后,简直吃不出什么茄子味儿来。穷人家不会那样吃茄子,头脑简 单的人不会那样吃茄子,真正要吃茄子的人也不会那样吃茄子!”“你的意思是说,我研 究你,就像贾府吃茄子一样,是多此一举!”殷文渊率直的问。
“也不尽然,贾府费那么大劲儿去吃茄子,他们一定认为很享受,既然很享受,就不 能说是多此一举!世界上有形形色色的人,每个人过生活的方法都不一样,每个人的看法 也都不一样!你不能说谁对谁错。我觉得我很简单,您觉得我很复杂,这也是观点和出发 点的不同。我想,就像贾府吃茄子,既然是贾府,就会那样吃茄子!既然是殷府,也就会 去调查殷超凡的女朋友!”殷文渊一瞬也不瞬的看著芷筠,与其说他惊愕,不如说他惊佩 ,他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贾府吃茄子!她怎么想得出来!怎样的譬喻!表面上听不出 丝毫火药味,实际上,却充满了讽刺与讥嘲。尤其是那句“真正要吃茄子的人也不会那样 吃茄子!”她已经看穿了他的心理!五十几岁的人居然在一个小女孩面前无法遁形,他怎 能小窥她呢?董芷筠,这是个厉害的角色!他偷眼看看殷超凡,他正满面困惑与折服的望 著芷筠,眼光里不仅充满了热情,还充满了崇拜!这傻小子,他怎么会是芷筠的对手呢! 她可以把他玩弄得团团转!想到“玩弄”两个字,他有些脸红,是不是贾府吃茄子,又多 加了一份配料了?“你使我惊奇,”他坦率的说:“你还敢说你不复杂吗?你绕了那么大 的一个圈子来说话,你自己也是贾府吃茄子,放多了配料了!”她不由自主的微笑了一下 ,脸上那绷紧的肌肉就放松了很多。可是,她的眼神仍然是冷邃而倨傲的。
“是吗?”她问。“我想我并没多放配料,因为我根本没吃茄子,我自己是茄子,正 被人又腌又炸呢!”
这样一说,殷文渊就忍不住的笑了,这女孩又敏锐,又坦率,又聪明,连他都根本斗 不过她!他这一笑,空气就无形的放松了。在他的理智上和思想上,他排斥她,拒绝她。 可是,在他的潜意识和内心深处,他却喜欢她,也欣赏她!这种感觉是矛盾的,是复杂的 。奇怪,自己一生,也没碰到过一个这样的女孩,怎么殷超凡会碰到?难怪他舍书婷而取 芷筠,书婷和芷筠比起来,简直是幼稚园和大学生!
殷太太自始至终没听懂他们这篇茄子论,现在,看他们两个的话题告一结束,她就慌 忙的说:
“好了!好了!什么茄子萝卜的,周妈特意做了一盘小脆饼,你们是吃还是不吃呀! 放著现成的东西不吃,尽管研究茄子干嘛?”给殷太太这样一打岔,大家都笑了,空气就 更缓和了。于是,接下来的时间,大家吃了点东西,喝著咖啡,撇开正题不谈,而随便东 拉西扯的聊了一些,每个人似乎都有意在回避什么,只有殷超凡最兴奋。九点钟不到,芷 筠就站起身来告辞了,殷超凡还要挽留,但,芷筠说,她“必须”要回家了。殷文渊没有 坚持,他一直显得心事重重而若有所思。殷太太把他们送到大门口,不知是客套还是真心 ,她说:
“再来玩啊!超凡,你要多带董小姐来玩啊!”
“你怕我不带她来吗?”殷超凡说:“放心,妈,我不止要带她来,我还希望她永远 不走呢!”
芷筠扯了殷超凡的衣服一下,阻止他往下继续说。他们走到那花木扶疏的花园里,殷 超凡说:
“你等在这儿,我去把车子开过来!”
“不。”芷筠说:“我们散散步吧!今晚月色很好,每天坐在汽车里,简直不能领略 秋天的夜色!难得有这么好的月光,我们——别把它放过吧!”
她的语气里有一股难解的苍凉,但是,殷超凡并没有听出来。他很兴奋,很激动,很 快慰,他觉得已经完成了一件极艰巨的任务,他终于使父母接受了芷筠!所以,当芷筠提 议散步的时候,他也欣然同意,他的心正在唱著歌——一支美丽的秋歌!他们并肩走出了 花园,在那迎面吹拂的晚风之下,缓缓的向前走去。秋天的夜,原有一种醉人的清凉,何 况,这已是暮秋时节,夜风是凉意深深的。天上,一弯月亮高高的悬著,带著种冷漠而孤 高的韵味。几点星光,疏疏落落的洒在黑暗的穹苍里,似乎在冷冷的凝视著世间的一切。 芷筠踏著月色,踏著灯光,踏著人行道上的树影,沉默的向前踱著步子。殷超凡挽著她的 腰,仰首看天,俯首看地,他觉得俯仰之间,都是自己的天下,何况身边,伊人如玉,淡 淡的衣香,一直萦绕在他面前,他就心旷神怡,而踌躇志满了。人生,有情如此,有人如 此,夫复何求?
“芷筠,”他兴冲冲的说:“你收服了我爸爸!”
“是吗?”芷筠冷幽幽的问。“我并不觉得!”
“真的,芷筠!”殷超凡兴致高昂而胸无城府。“我父亲平常根本不大和小辈谈天, 他总是保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