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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秋歌--琼瑶-第2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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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妈妈!”殷超凡恳切的说:“我并不是负气离家出走,我只是要学习一下独立,学 习一下在没有爸爸的安排下,去过过日子!妈,每只小鸟学会飞之后就该飞一飞,否则, 他总有一天会从树上摔下来摔死!” 

  他走到雅珮面前。“三姐,别出国,留在台湾!我们已经有两个姐姐在美国,够了, 你和书豪留下来,帮助爸爸,安慰妈妈!”雅珮凝视著殷超凡。“我想,超凡,”她深刻 的说:“我留你也没有用,是不是?你一定要走?”“是的!我要去找找我的方向!” 

  “超凡!”殷文渊紧咬著烟斗,从齿缝里说:“你知道工作有多难找吗?”“我可以 想像。”“如果你不满意台茂,”殷文渊小心翼翼的说:“我也可以给你安排到别的地方 去工作!” 

  “不必了,爸爸!我想我第一件需要做的工作,就是不再倚赖你的‘安排’!”“超 凡,”殷太太发现事态的严重,忍无可忍的哭了起来。“你真的要走哇?你有什么不满意 ,你说呀!你要芷筠,我们已经在尽力找呀!超凡!你不能这样不管父母,说走就走…… ”“妈妈!别伤心!我不是一去不回,也不是到非洲或吃人族去!我只是去找一个工作… …” 

  “好!”殷太太下决心的说:“你要到那里去,让老刘开车送你去!”“妈妈!”殷 超凡自嘲似的微笑著。“是不是还要派周妈去服侍我穿衣吃饭呢?” 

  他走向了门口,全家都跟到了门口,殷太太只是哭,殷文渊却咬著烟斗,靠在门槛上 发愣。殷超凡看到自己那辆红色的野马,他在车盖上轻拍了两下,甩甩头,他大踏步的往 院子外面走去。“超凡,”殷文渊说:“连车子都不要了吗?这只是一件生日礼物而已! ”“帮我留著!”他说:“我现在不需要,我想,我养不起它!” 

  他大踏步的“走”出了殷家。

20 

  转眼间,时序已入秋季。 

  在台中市附近,有个小镇叫清水,清水再南下,就是台中的外围区,叫大雅。在清水 与大雅之间,有几户竹篱茅舍,这竹篱茅舍构不成村庄,只是几户居民而已,围绕在一些 田畴和翠竹之间。如果要到这竹篱茅舍去,还必须远离公路,走一段泥泞的、凹凸不平的 黄土路。踏上这条黄土路,就可听到隐约的鸡啼,和阵阵的犬吠,告诉你,这儿是一个远 离都市烦嚣的所在,如果你念过几本书,你或者会兴起“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诗 情画意。但,只怕真正鸡鸣而起,荷锄工作的那些农夫,并没有这么高的闲情逸致,来领 悟这份大自然的美和这份空灵的境界。 

  这天,有辆黑色的“宾士”开到了黄土路旁边停下,司机下了车,一再询问田里工作 的农夫们。接著,车里,殷文渊迈下了车子,他对黄土路上走去,一面说: 

  “老刘,别问了,一共只有这么几家人,还怕找不到吗?” 

  他沿著黄土路向那堆竹篱茅舍中走去,两旁的稻田中,秋收的稻已经割过了,新插的 秧苗绿油油的一片,在初秋的轻风中一波一波的起伏著,那片嫩秧秧的绿,像块大大的地 毯,使人想在上面好好的翻滚一番。殷文渊走进了那丛翠竹,一片软软的阴凉就对他笼罩 了过来,接著,是一阵绕鼻而来的花香。是的,翠竹边种著几排吊灯花,可是,经验告诉 他,吊灯花是不会香的。而这阵花香里,混和著茉莉、晚香玉、玫瑰、百合,和马蹄花的 各种味道。 

  他深吸了口气,循著花香,他发现幽竹中另有一条道路,路上铺满了松松脆脆的竹叶 ,他踩了上去,竹叶发出的声响,有几只蝴蝶,翩翩然从他头顶穿过,接著是蜜蜂的嗡嗡 声。一阵风过,竹子摇落了更多的落叶,飘坠在他的肩头。他有些惊奇而眩惑了,这种环 境,这种气氛,他似乎一生也没有经历过。忽然间,一阵犬吠打断了他的思潮,他看过去 ,迎面窜出一只白底黑斑的大狗,正对他汪汪狂叫,作势欲扑,他站住了,不知该是进是 退。就在为难的时候,他听到一个年轻的、男性的、愉快的声音在嚷著: 

  “小花!不许叫!不许咬人哦!” 

  立刻,跟著这声音,跑出一个高高壮壮的大男孩,穿著件白色圆领衫,一条短裤,露 出他那结实的胳膊和腿,他那一头乌黑的头发下,是一张被太阳晒成微褐色的脸庞,一对 漂亮的眼睛,带著温和的笑意,对殷文渊善意的微笑著。他安慰的说:“你别怕,小花不 会咬你,它只是吓吓你!它知道不应该咬人,如果咬了人,我会把它关在笼子里!”他忽 然笑了起来,露出一口整齐的白牙齿,那爽然的笑容像秋季的天空,连一丝乌云都没有。 那笑容非但漂亮,而且是动人的!他俯下身子,一把搂住了那只大狗的脖子,亲昵的说: “小花!你知道的!我也是吓吓你!我才不舍得把你关笼子呢!是不是?小花?”大男孩 与狗之间,似乎有种亲密的、难解的感情和了解,那只狗喉咙里发出温柔的呜呜声,就用 它的大头,去拱著那男孩的胸脯,大男孩仰天躺倒在地上,笑得喘不过气来,一面用手环 抱著狗的脖子,狗伸出舌头,亲热的舔著他,男孩笑得更凶了,说:“坏东西!你知道我 怕痒!你别乱闹呀!小花,我投降,我投降!”他举起双手。狗似乎懂得这个手势,它退 开了,还得意的扬著脑袋。那大男孩从地上一跃而起,衣服和头发上都粘著干枯的竹叶。 他用手怜爱的揉了揉那只狗的耳朵,抬起头来,他仍然笑容可掬的望著殷文渊。 

  “你找谁?”他问:“你要买花吗?” 

  “买花?”殷文渊愣著,他已经被这大男孩和狗所迷惑了,他觉得内心深处,有种温 柔而感动的情绪,像海底的浪潮般蠢动著。他唯唯否否,没有答出所以然来,那大男孩已 经愉快的一招手,说:“跟我来!”带著狗,他领先往前面走去,他嘴里轻哼著一支歌, 歌词断断续续,听不清楚,唯一可辨别的,是两句话: 

  “我们相对注视,秋天在我们手里。” 

  花香更浓郁了,殷文渊发现自己走进了一个小小的花圃,一排排的木板架子上,有各 种盆景,地上,还种植著许许多多叫不出名目的植物,顶上,是简陋的木头架子,架子上 ,爬满了紫藤花。在这一大片姹紫嫣红,枝叶扶疏之中,有个女孩,正背对他们而立,一 件简单的白色洋装,裹著那苗条而纤小的腰肢,一块白底印著碎花的头巾,包著她的头发 ,她手里拿著剪刀,正在用心的修剪著一棵披头散发一般的绿色植物。听到脚步声,她没 有回头,只是用那熟悉的、温柔的嗓音,清脆的说:“竹伟,你答应帮我挑土来的,你又 忘了吗?” 

  “我没忘!我马上就去挑了!”竹伟嚷著:“姐,有人来买花了!”那女孩回过头来 ,立即,殷文渊面对著芷筠那对黑白分明的眸子了。她晒黑了,眉梢眼底,都带著风霜的 痕迹,脸颊更瘦了,更憔悴了。可是,她那弯弯的嘴角边,却有种难解的坚定和固执,奇 怪的,是她那小小的脸庞,依然美丽而动人。她在这一瞬间,给殷文渊的感觉,就好像看 到一棵幼嫩的小草,挣扎于狂风暴雨中,虽然被吹得东倒西歪,却仍然固执的茁长著。他 凝视著芷筠,在一份强烈的激动里,一时竟不知道说什么好。看清楚了对面的人,芷筠的 脸色变白了,嘴角微微的掠过了一阵痉挛,她的背脊就下意识的挺了挺,眼睛一瞬也不瞬 的迎视著殷文渊,她却对竹伟说: 

  “竹伟,你得罪了这位先生吗?” 

  “没有呀!”竹伟惊愕的说:“我叫小花不要咬他呀!小花是不会咬人的,姐!你知 道它好乖,不咬人的!” 

  “很好,竹伟,”芷筠说:“你去挑土吧!” 

  “好的!”竹伟答应著,跑开了,一面跑,一面叫著:“来!小花!追我!看是你快 还是我快!来!小花!”一人一犬,很快就消失了踪影。这儿,芷筠定定的望著殷文渊, 她眼里带著浓重的、备战的痕迹。“我们又做错了什么?”她问:“我已经躲到这穷乡僻 壤里来了!你还有什么不满意吗?” 

  殷文渊深吸了口气,身边有一棵茉莉花,那香味雅致而清幽的绕鼻而来。他咳了一声 ,清了清嗓子,觉得千言万语,皆难启齿。他又有那份伧俗和渺小的感觉,似乎这儿的一 草一木,一花一树,都在冷冷的嘲弄著他。既有当初,何必今日!他咬咬牙,忽然决心面 对真实。在他一生里,他从没有这样低声下气过。“芷筠,我来道歉。”她一震,这是第 一次,她听到他称呼她的名字,她心里隐隐有些明白,而头脑却开始晕眩了,放下手里的 剪刀,她把身子倚靠在身旁的一株九重葛上,哑声说: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我一向反对父母干涉儿女的婚姻,”他坦白的说,盯著她。“却没料到自己做了这 样的父母!超凡和你都说得对,我对感情了解得太少,现在,我承认自己的错误,来这儿 ,只是希望你不咎以往,能够重新回到超凡身边!” 

  她惊跳著,脸色发白,嘴唇轻颤,而心脏紧缩了。她怀疑的审视著殷文渊,是什么力 量使这个冷漠的人做这样的牺牲?对她如此前倨而后恭?难道是超凡……是超凡出了什么 事?她的脸色更白,眼睛睁得更大,一种几乎是惊悸和恐惧的神色,飞进了她的眼底,她 震颤著说: 

  “超凡怎样了?他好了吗?” 

  “如果你指的是肉体上的伤口,早就已经好了。精神上和心灵上的,却不是医生或药 物所能治疗的了。” 

  “他怎样了?”她再问。那份惊悸、担忧、热爱、关怀都明显的燃烧在眼睛里。殷文 渊目睹著这对眼光,在这一刹那间,他觉得心灵震动而情绪激荡。谁说长一辈的一定比小 一辈的懂得多?而今,这对小儿女教育了他!最起码,教育了他什么叫“爱情”!“哦, 你别著急。”他急促的说:“他很好,总之,在外表上很好,他努力工作,刻苦耐劳,一 个人做好几个人的事……你知道吗?他早已离开了家,离开了台茂。” 

  “哦?”她再震动了一下。 

  “我们曾经千方百计的找你,”殷文渊转变了话题。“你走得实在太干净,我到户籍 课去查你的迁出记录,你在迁入栏开了一个玩笑,你填的是市立殡仪馆的地址,这件事我 从不敢告诉超凡,否则,他现在已经疯了。”他凝视她。“你走的时候,是忍气吞声的, 是吗?” 

  她不语。脸上的肌肉慢慢的放松了,眼底的戒备之色也已消失,唇边的弧度柔和了许 多。 

  “超凡知道我在这儿吗?” 

  “不,他还不知道。我利用了各种人事关系,清查了全省的户口,才知道你在这儿。 我想,我最好先来和你谈一下。” 

  “先来了解一下我的情况?”她又尖锐了起来,垂下睫毛,她望著身边的树木。“看 看我到底堕落狼狈到什么地步?现在你看到了。以前,我到底还是个秘书,现在,我是个 卖花女,想知道我这半年多怎么活过来的吗?我租了这块地,买了花种,培植了这些花木 ,每天早上,竹伟帮我踩三轮板车,把花运到台中,批发给台中的花店!我是个道地的卖 花女。你来这儿,问我愿不愿意重回超凡的身边?你不怕别人嘲笑你,台茂的小老板每下 愈况,居然去娶一个卖花女为妻子!哦,对了!”她唇边浮起了一个淡淡的冷笑。“或者 是我会错了意,你指的并不是婚姻,一个有钱人家的少爷,养几个情妇也是家常便饭…… ”“你错了!”殷文渊正色说。“我是来代我儿子求婚,你可愿意嫁给超凡吗?”他诚恳 的、真挚的、深刻的望著她。 

  她惊愕的抬起头,大眼睛睁得那么大,眼珠滴溜滚圆,绽放著黑幽幽的光芒。一时间 ,他们都不说话,只是彼此衡量著彼此。这是殷文渊第三度这样面对面的和她谈话,他心 底对她的那份敌意,到这时才终于完全消失无踪,而那层欣赏与喜爱,就彻底的占据了他 整个的心灵。他的眼睛一定泄漏了心底的秘密,因为芷筠的脸色越来越柔和,眼光越来越 温柔,温柔得要滴出水来。好半晌,她才无力的、挣扎的、模糊的说:“你不怕有个白痴 孙子吗?”

  “超凡说过,那是个未知数。即使是,像竹伟那样,又有什么不好?我刚刚看到了他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他——”他顿了顿,由衷的说:“我从没有见过这么快乐,这么容易 满足的孩子!人生几十年,快乐最重要,是不是?何况——”他引用了芷筠的话:“我们 都没有竹伟活得充实,我们惯于庸人自扰!”泪珠在芷筠眼眶里打著转,她唇边浮起了一 个好美丽好动人的微笑。“你说——超凡已经离开了台茂?” 

  “是的,他说他要学习独立!” 

  她唇边的笑更深了,更动人了,她的眼珠浸在水雾里,幽柔如梦。“他在哪儿?”“ 说起来,离你是咫尺天涯,他在台中。” 

  “什么?”她惊跳著。“他在台中干嘛?” 

  “他学的是工程,现在他参加了建设台中港的工作,终于学以致用了。他工作得很苦 ,住在单身宿舍里,他又要绘图,又要测量,又要监工,晒得像个黑炭!” 

  她颊上的小酒涡在跳动。她深深的看著他。 

  “你对我又有条件了,是不是?你希望我用婚姻把他拉回台茂吗?”“不。”他也深 深的回视她。“台茂多他一个不算多,少他一个也不算少,他现在的工作比台茂有价值。 我不再那样现实了,父亲对儿子,往往要求太多,我想,他会继续留在目前的岗位上。我 所以做这件事,不是为了要他继承我的事业,而是想找回他的幸福!尤其,这幸福是我给 他砸碎了的!” 

  她侧著头沉思。“可是……我不认为我能适应你们家的生活……” 

  “肯接受结婚礼物吗?”他问。 

  “要看是什么?”“就是我们脚下这块地,你高兴的话,可以开一个大大的花圃!我 只希望,你们肯常常去看看我们!我就于愿已足!当你完全失去一个儿子的时候,你就知 道真正珍贵的,不是事业的继承,而是父子之间的那份爱!” 

  她的头靠在树上,面颊上逐渐涌起两片红潮。 

  “说起来好像真的一样。你怎么知道他还要我?” 

  “他登的寻人启事,你没看到吗?” 

  “那是很久以前了。”“好。”他点点头。“让我们马上把这件事弄弄清楚!”他掉 转头就往外走。“你去哪儿?”她急急的问。 

  “开车去台中港,再接他过来,大约要一个半小时!请你等在这儿!”“啊呀!”她 叫,脸色由红而白了。目送殷文渊迅速的消失在小径上,她把手紧按在胸口,以防止那心 脏会跃腔而出。半晌,她才像做梦一般,身子软软的坐到一个石墩上去。她抬头看看天空 ,看看周围的花树,又把手指送到嘴里去,狠狠的咬了一口,那痛楚使她跳了跳。同时, 竹伟挑著两筐土过来了。“姐,土挑好了。我放在这里了。” 

  “好。”她软软的说:“竹伟,刚刚是不是有位伯伯来过?”她怀疑的问。“是呀! 你还和他说了半天话呀!” 

  那么,这是真的了?那么,这不是做梦了?那么,他真的要来这儿了?她的心跳著, 头晕著,呼吸急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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