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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天壤-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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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一天上午,韩成贵开着小四轮拖拉机来到地头。他老远就看见那幢蓝玻璃幕的高楼,
光线照过来,烫着韩成贵的脸。他将那件白布衫敞开,仿佛是接纳这片土地。田垅里杂草深
深,积着黄汤似的雨水,一脚踏去,黄泥四溅,发出扑唧唧的声音,吓飞了草窠里的灰头
雀。韩成贵的小四轮挂了一排铁犁,他将车开进去身后甩出一排排湿漉漉的新土。他闻到湿
土的气味了,他吸溜一声鼻子,他是在这种味道里长大的,还要在这个味道里过日子。他从
没理会四十岁的时候会有别的日子等着。居然跑了几年小买卖,城里人情淡薄,还是脚下的
土地淳朴,他眼里忽地飘起泪花。尽管是别人的土地,撒上种子照样会起苗。起初,陈金月
跟他一亲,结婚就奔庄稼地做活。这几年,女人变了。这几天,村口小卖点剩货都被金月处
理了,她的表兄大侯邦她在城里租了门面,说是开洗头房。韩成贵一听就炸了,说你真他妈
贱,为城里人摆弄脑袋?陈金月听说他要种田也炸了,骂,你真他妈窝囊,土里刨食的活还
没干够哇?再说,种子和肥撒下去,能不能变成自己的粮食还两说呢。韩成贵骂,俺种田,
有种准有收。这是凭力气吃饭,洗头房是啥?洗头是假,卖×是真!陈金月一脸轻蔑,吼,
别充大尾巴狼!表兄给俺雇了东北小姐,卖×也是人家卖!俺赚的是钱!韩成贵与媳妇三说
两说就崩了,弄得母亲左右为难两头劝。小两口一锅抡马勺这么多年,如今尿不到一壶里去
了,谁也无法改变谁。韩成贵铁了心,率先将做买卖赚的五万块钱支出一万五,买了棉种、
玉米种和谷种,还有化肥。娘想儿子心情近,蒸了一只面鸡,抹上红红的灶糖,供在土地爷
像前,保佑儿子风调雨顺有个好收成。
    傍晌午的时候,韩成贵跳下四轮车,闪到楼荫下撒尿。一抬头,他蓦然看见一辆夏利出
租车停在地头,女人陈金月气呼呼地走过来。两条白白的长腿在草丛踏动着,红色的皮凉鞋
狠狠地将嫩草碾碎。瞅见女人阴眉沉脸的模样,韩成贵背脊热热地淌下一注汗来。陈金月站
在他面前,将胸中的错杂理出些头尾,说,韩成贵,你还让俺们活吗?韩成贵系好裤子说,
俺这是让你们活得更好!嫌种地丢人?你不想想,自己的脑袋刚几天不顶高粱花子啦?陈金
月摆了摆手说,你种地光荣,俺不跟你争。俺嫁给你那天就是个种地的!俺认命!可你不该
瞒着俺,把存折上的钱支走!那是城里买房的钱!俺苦巴苦累为个啥?还不是为了儿子小
勇!韩成贵大声说,金月,俺只支了一点钱,把地种上,等秋收了,俺卖粮堵上这笔钱!不
成吗?陈金月锥起眼睛盯他,恨恨地说,你蠢不蠢啊?开发区刘主任都跟俺讲了,这地是你
租种的,人家韩国老板没等你收秋就上设备了,到时候,你哭都哭不来呢!这种子、化肥和
汗水白打水漂吧!俺不让你种!韩成贵被噎得说不出一句整话来,拉磨驴一样在地上转圈。
过了一会儿,他说,金月,这么些年了,你真不懂俺的心哩!俺铁了心干,种的一块押宝
田!这宝押上了,收就收了,损就损了,俺这心里也就认啦!陈金月心跳得厉害,身子也晃
得厉害,哭了腔说,你傻不傻呀!傻柱子还仨心眼呢!你咋就非要克剥死咱一家不成?种下
苍耳收蒺藜,收蒺藜哩!哼,轮到你呀,吃屁都赶不上个热乎的!韩成贵梗着脖子,倔倔地
说,金月,既然咱俩说不到一处,那就你干你的,俺不管了,俺干俺的,你也别管俺!陈金
月嗓子眼紧巴,凑近他的脸骂,韩成贵,不识抬举的东西!跟了你小子算是倒了八辈子霉
啦!不让俺管你,俺是你老婆,俺就管到底!走,把四轮车开回去!韩成贵骂,给你脸啦?
俺是你磨道上的驴?听你叫唤?陈金月大骂,你小子有种,再敢犁?韩成贵晃晃悠悠地扑向
小四轮车,赌气地发动起来,哗哗地翻出一片黑土。陈金月一阵恶血撞头,疯疯地朝小四轮
车扑过去,撒泼地横在车轮前。韩成贵狠狠地刹住小四轮。陈金月不顾一切地扑上来,抓烂
了他的白衬衫,挠破了他的脸。韩成贵跳下车恼怒地扑过去,与女人抱成一团,在新翻过的
湿土上厮打着。他们滚动得,像石磙碾在麦秸上。湿土在阳光里膨胀,散发着醉人气息的清
香。
    出租汽车司机赶来,将韩成贵和陈金月拉开。陈金月啜泣着说,俺跟你离婚!你牲畜不
如!然后就扑扑跌跌走了。
    韩成贵呆呆地坐在地上,不说话。红色出租车从地头消失的时候,他狠狠地用巴掌拍了
拍泥土,然后四仰八叉地躺在新土上,瞪眼望天……
    吕淑红和姐姐吕淑梅赶到,几乎认不出韩成贵来了。韩成贵坐直了身子,憨憨地咧嘴。
她们看到他的花脸,也发现他肿大了的双腮。没等吕淑红张嘴,韩成贵就跟她们诉了委屈。
吕淑红格格笑着,只是吕淑梅默默无语。吕淑梅扭脸看荒地,那双好看的细眼睛无着无落地
寻着什么,很沉地叹了口气。她与韩成贵才是天生一对,他们从小在野地里打猪草,说到一
起笑到一块。成贵二十岁那年,大脚爷跟成贵爹提亲,成贵爹欣欣答应,这叫爱好结亲呵。
淑梅与成贵口头订亲,后来出现的变故纯属偶然。韩家庄邻村是马台庄,马台庄与韩家庄自
古以来有山头土地之争。为了村西一座荒山和一片坡地,村支书带德高望重的成贵爹去找马
台庄老支书陈老祥,陈老祥与成贵爹很投脾气,经常到成贵家喝酒,喜欢上英俊憨厚的韩成
贵,主动提出将自己三女儿陈金月嫁给韩成贵。成贵爹迟疑一下,陈老祥以荒山和坡地相威
胁,逼成贵爹就犯。成贵爹见陈老祥将水灵俊气的陈金月领上门,就去跟大脚爷商量。大脚
爷含着老泪说,那就依了陈老祥吧!咱韩家庄本来就人多地少,一桩亲事能换回那座山和几
百亩坡地,值啊!只是委屈孩子们啦!后来韩成贵不愿意,被爹狠狠训了几天。爹还带成贵
到山上地里走了走。韩成贵与陈金月成亲的那天晚上,韩成贵被吕淑红叫到村外骂了一顿。
吕淑红骂他是没骨头的货,顶不住一片天。韩成贵蹲在老树根下流泪,说对不起淑梅。吕淑
梅昂着脑袋说,你没有对不住俺,俺压根儿就没把你放在眼里,俺有对象了。后来韩成贵知
道吕淑梅嫁给了本村的马六子。马六子鬼头嘴巧,婚后赌钱偷盗,被公安局抓去蹲了大狱。
吕淑梅跟马六子离了婚,将小女儿带到娘家。韩成贵的梦里时常出现吕淑梅。她不像金月娇
模娇样,却是勤劳温顺的女人。此时,韩成贵的心是破碎的,他撑地的大掌在湿地上揉着,
将一颗破碎的心全揉进地里去。他发现吕淑梅盯着他,盯得他怪不好意思,脸红红的搔了搔
头。吕淑红将地上的韩成贵拽了起来。韩成贵撸撸脸上的土问,你们咋到这儿来啦?
    吕淑红说,俺找你有事儿,俺姐找你也有事儿。
    韩成贵心里很美气,嘴上却说,找俺有事儿?你们姐俩找俺,说明俺不是个废物?
    吕淑红笑道,是骡子是马得拉出去遛遛。韩成贵,你死心踏地种田,俺回家跟俺姐一
说,俺姐想把她山坡那点地,让给你种!
    韩成贵蠕动一下嘴角,想笑出威武不屈来,但只笑出一些苦意,说,淑梅,你这么信得
过俺,俺说啥得弄出个样儿来!别的你别管,就等收粮食吧。啊,以后你干啥呢?
    吕淑梅有一些笑意铺在脸上,说,俺有别的活了,淑红让俺到乡敬老院……
    韩成贵急切地问,去敬老院伺候那些老头老太太?俺说淑红啊,你真狠心,你姐是那种
伺候人的人吗?
    吕淑红说,你不让俺姐伺候人,她咋办?那里认识人多,说不定能找个称心的人家。
    韩成贵不吭声了,扭皱着脸。
    吕淑红翻他一眼说,成贵哥,其实,你跟俺姐才是天撮地合的一对儿。瞧你跟金月嫂
子,打打闹闹的,实在过不下去,就干脆离了,你和俺姐……
    吕淑梅红着脸,点点滴滴看他一眼。
    吕淑红说,不晚,日子还长呢。
    吕淑梅讷讷道,淑红,别……哪有劝人离婚的?
    吕淑红瞟着他,鼻子哼了一声,成贵呀成贵,这个机会你还抓不住,往后就没人管你的
事儿啦!
    韩成贵嘟囔,哪有这么容易啊!世上没有刀切豆腐两面光的事……
    吕淑红说,不提这事儿啦。成贵,乡长和万支书都同意你当咱村土地员。清理空心村的
事你得跟俺张罗……
    韩成贵问,啥时动手?
    这几天啦,先做思想工作。吕淑红说。
    容俺几天,让俺把地种上。韩成贵说。
    如果不是乡亲们帮忙,韩成贵是不能在三五天内将这片地深翻播种的。他将这块地分成
三块:晚玉米、棉花和晚谷子。撒种的时候,妻子陈金月带着孩子去了城里,吕淑梅始终陪
着,每到中午时就送来热腾腾的饭菜。韩成贵发现淑梅将饭菜放下之后,又独自去了山上。
她又将另一盒饭菜送到背土造田的大脚爷那里。韩成贵想象大脚爷的样子,对淑梅说,等种
完地,他要到山上看望大脚爷。他目送着淑梅的身影远去,溶入苍茫的大山里,觉得这里阔
大深远,藏着无穷奥秘。做活的乡亲们从他亮亮的眼神里看出点什么,他们说一些荤笑话,
说得他浑身上下都来精神。笑毕,乡亲们不由为韩成贵捏着一把汗。人们压低声音问,成
贵,能收吗?韩国老板不会跟你玩鬼把戏吧?韩成贵淡淡一笑,说把心放肚里吧,这是咱的
地盘儿。他嘴上这样说,想起酒桌上喝血酒的情景,仍然感到一阵揪心。他想,有时候人在
受欺侮时要忍着,有时候就该他妈硬气一回。世界就是这样,种即收,收即种,无所谓失
得。也许,这就够了。他敞开衣襟,神神气气地站在地垅里,看到昔日的荒园变得热闹而奢
侈。
    母亲坐在花盆前发呆。韩成贵走到老人身后,看见青青的谷禾刚被老人浇过水。他身体
像散了架一样,陪母亲坐着。自从金月把孩子带走,老人没有睡过一夜好觉。小勇告诉她,
娘与爹在田里打了架,娘要跟爹离婚。老人顿觉慌口慌心,中了邪似的很少说话。她觉得儿
子是对的,种地的日子才过得牢稳,贱种才疯奔野跑呢。娘身子僵了样地往韩成贵身边移了
移,咂咂舌尖说,贵呵,地种完了,寻个空儿把她们娘俩接回家来。韩成贵说,娘,你不知
道这里的深浅,金月不会回来的,由她去吧。娘吸溜一声鼻子说,那就把小勇接回来。她开
洗头房,能把孩子带好吗?韩成贵说,小勇是咱韩家骨血,就是离,俺也把小勇留住。娘啜
啜地哭了,怕到那时就依不得你啦。韩成贵长叹一声,让娘觉出日子的难处。娘扭身走了。
韩成贵粗粗喘着,用毛巾擦脸上和肩膀上的汗,然后将毛巾一拧,咸水一滴滴落进花盆的泥
土里。谷禾有两扌乍高了,六片叶,有点像一株扬花吐穗前的麦苗,他定定地瞧着,便想起
记忆里一片繁茂的谷地。谷地的模样像一块大煎饼。他在谷地里奔跑,怎么也跑不出这块煎
饼。终于跑到地头,远远看见小村上空的炊烟,还有他家老宅的红瓦顶。月牙的光亮洒进来
了,沐浴着这株谷禾,他蓦地发现,月牙洒进来的不是光,是泪滴。
    韩成贵守候着谷禾睡着了。
    清理空心村的这一天,无疑将存入韩家庄每个人的记忆。韩成贵天不明就听见村委会的
喇叭喊上了,让各家各户搬走老宅里的东西。他洗了手脸,就到母亲屋里喊娘,却发现娘不
见了。他知道娘对老宅的依恋,娘心里装着爹的石碑和祠堂。他将吕淑红领进家,反反复复
地劝娘。娘呆坐着,没有表态,他估摸着劝到老娘心里去了。现在娘去哪儿了?躲了,还是
去了老宅?韩成贵赶到老宅时,发现娘在爹的祠堂烧最后一炷香。娘的白发和树木、老屋洇
染成混沌的轮廓。他等娘回过脸来,就又叮嘱一句,娘,你儿也是土地员了,今儿个你老人
家可得帮俺哩!俺爹也盯着咱哩。娘无数皱褶的老脸一动不动。韩成贵心里悬着,见到满院
子的乡亲也不知说啥好。三叔把他叫到墙根,狠狠熊了他一顿。他说自己没有那么多非分之
想,他十分珍视脚下的实际。他猛抬头,瞅见三叔的圆脸抹成了阴阴的长脸,再瞅乡亲们,
一个个是雷公似的一脸怒容。
    万支书和村长陪着吕淑红赶来。吕淑红脚步快捷地走到街心,那张圆脸显得圣洁生动。
昨天下午,吕淑红就让人将自己家的老宅拆了。大脚爷没回来,老人似乎忘记了老宅,依然
五迷呵眼地往山上背土。万支书挺服气吕淑红,就将吕淑红往前台推。他说了说清理空心村
的必要性,就让吕淑红讲讲大道理。吕淑红知道跟百姓讲大道理是最费力不讨好的事情,还
是硬着头皮讲了,她红着脸嚷,这大道理不讲还是不行,珍惜合理利用每寸土地,切实保护
耕地,是我们的基本国策,跟计划生育一样,都是硬指标。咱的国家经济发展这么快,建设
用地要保,吃饭用地要保,哪来这么多地?谁给俺们土地?只有靠俺们自己挖潜。俺们不能
只顾自家小日子,每家让出一分地,算算全国能有多少?就算俺们的小日子吧,村里耕地被
各种开发区、工厂占了,路边店、砖厂,有的地闲置不用,白白地晒太阳,造成乡亲们生活
无着无落。像韩成贵这样的好庄稼人,靠做小买卖为计,俗话说无奸不商,让这样老实本分
的庄稼人做买卖,不是难为他吗?他想种田,把开发区的一片地租下来,撒进种子。他的举
动感动了乡领导,让他当咱村的土地员。下面让他说两句……
    韩成贵喉咙一热,嘴张了几张才说出话来,老少爷们,生俺是爹娘,养俺是耕地哩。咱
吃祖宗饭,不能砸子孙饭碗!清理空心村,是给儿孙们干的好事儿……
    有人喊,成贵,你小子口口声声为子孙,俺这老宅还要为子孙盖房,拆光喽,子孙住哪
去?
    韩成贵大声说,先别说住,填不饱肚子,住个蛋啊!你别枣木疙瘩不开窍!
    狗剩喊,地是俺祖宗传下来的,是俺家财产,凭啥说拆就拆,说让就让?
    吕淑红说,你弄错了,地是国家的!
    有人说,俺们就是不拆,就是拆,俺要收钱,行你村委会卖地,就不准俺卖地?
    人们愤怒的情绪被勾起来了,嚷嚷着让村委会把卖地的钱公开。万支书绷着脸不吭声。
吕淑红瞟了万支书一眼。她当上乡土地管理员之后,非常痛恨那些卖地的人,更痛恨用卖地
款挥霍的人。她听说万支书和刘主任一伙没少发卖地的财。他们还拿村里卖地款出国旅游。
她能够当上土地员,是刘主任的功劳。刘主任死了妻子之后,一直物色可心的女人,那些贪
财的女人巴结他,他统统瞧不上眼,他望着吕淑红,黑幽幽的瞳仁便漾起一层迷醉。吕淑红
对这份工作还是满意的,她得感激刘主任,至于更深的一层意思,她还没有考虑好。但是,
有刘主任的面子照着,万支书对吕叔红就得忍让三分。吕淑红扭脸凶万支书,放个响屁,给
乡亲们回答!万支书深不可测地笑笑,眼下是村务公开,再卖地自然要公开的。乡亲们是瞪
两眼翻小肠,盯着以前的旧帐。吕淑红说,天地良心,心里没鬼,还怕亮相?万支书无可奈
何的可怜相让韩成贵感到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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