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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天壤-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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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眼翻小肠,盯着以前的旧帐。吕淑红说,天地良心,心里没鬼,还怕亮相?万支书无可奈
何的可怜相让韩成贵感到解气。韩成贵怕眼下卷进干群矛盾的混战,而延误清理空心村。他
挥挥手嚷,乡亲们,咱一码是一码,先清理空心村,别的有日子再说。
    五辆推土机隆隆地开过来了。
    村人朝推土机巴望,像看大戏一样专注。等推土机开近了,人们不约而同地堵住。万支
书喊让开。吕淑红有些发慌。韩成贵憋了多日的愤懑全凝在肩膀上了,他斜斜地撞过去,挤
到第一台推土机前,登上去,放开喉咙大喊,老少爷们啊,路是通的,地是公的,想不通也
得通啊!反正都是些泥坯房,这大铁家伙不偏不向,横着推下去啦!
    有个老人站出来吼,你敢,从老子这儿推过去!
    又有人喊,成贵,咋不先推你家老宅啊?
    韩成贵畅畅亮亮地吆喝一声,走,先推俺家的!他一挥手,推土机隆隆地开过去了。到
了他家歪斜的门楼,韩成贵绝对想不到老娘双手叉腰站在门口。娘骇然尖叫了一声,成贵,
你给俺下来,给你爹磕头!
    人们呆住了。韩成贵浑身打了个寒噤,怯怯地从推土机上跳下来,身架软软的,哀求
道,娘,你这不是打俺的脸么……
    娘的脸难看地变幻着颜色。娘吼,成贵,你敢推老宅,娘就死在你面前!
    人们涌上来附和着,老婶子说的对,不能推房子!
    娘指桑骂槐地说,如今的人啊,只顾自己门前那点事儿,你爹他拚老命换来的地,都让
人糟光啦!祠堂都叫人推了,也没人记着他啦……
    吕淑红明白了,捅韩成贵一下。韩成贵的脸剧烈地抽动着,低声说,娘,俺记着爹,村
上人也都记着爹的恩德哩!是不是?
    狗剩挤进来说,老婶子,韩大伯是咱村的英雄,就是将俺家房子铲喽,也不能动韩大伯
的祠堂!
    几个人嚷叫,对,不能动祠堂!没良心的东西,你们的良心顶不上一截狗杂碎儿!
    人们狂躁地嚷着,仿佛整个世界的末日到了。吕淑红看见韩成贵不安地望了她一眼,她
知道韩成贵没了章程。成贵娘的话帮了那些人,他们哪里是敬重成贵爹,完完全全是打这个
幌子赖着不拆。韩成贵挤到吕淑红跟前跺了跺脚,叹道,俺娘好糊涂哇!淑红,俺把她带
走,不然就僵在这儿啦!吕淑红摇头说,别逼出啥事儿来!别硬来。韩成贵瞅见娘在众人簇
拥下很动情,脸颊红红的。她忽然用双手捂住脸,慢慢蜷下身子,喉咙里挤出一阵伤心的呜
咽,成贵,成贵……韩成贵扑上去,紧紧抱住娘,双腿几乎跪在地上了,娘,娘!娘流泪的
脸上忽然有了笑意,娘喃喃地,成贵,你都瞅见啦?是娘错怪了乡亲们,乡亲们没忘记你
爹,没忘哩!万支书挤过来说,老婶子,村里选块地,再给成贵爹建个祠堂!娘挺直了身
子,摇摇手,不用,那多浪费地,那老东西知道了,在阴曹地府也会打俺脸哩!乡亲们心里
还有他,就够啦!成贵,拆吧,娘不是糊涂人!
    人们傻眼了。韩成贵的眼泪刷地流下来,跪在娘脚下,喊了声,娘!娘心里一酸,一把
扯起韩成贵,骂,傻儿子,你这是干啥哩?膝头这么软,还咋在人前混事?韩成贵喜兴地揉
揉眼窝,站起来。娘又说,娘买了一捆雷子炮,拆房时都兴放几声,祛邪,安魂。韩成贵点
头跟娘从门楼后边抱来雷子炮。娘见乡亲们愣着,就嚷,都拿啊,回到老宅放几声。人们不
动,一片人脑袋像许多灯盏一样晃晃悠悠地悬在那儿。韩成贵点燃几根香火,叩拜地神,拿
香火点燃捻子。草纸卷成的火药捻子吱吱响着炸着火星子,一闭眼,天空就炸出一声痛快淋
漓的爆响。紧接着,就有爆竹纸悄悠悠飘落下来,落在人们的脑袋和肩头。韩成贵一挥手,
推土机就将门楼、老屋和祠堂推倒了……
    不多时,老街上空便有一声接一声的爆竹响,像撼天雷滚得远远的。
    大脚爷在暮色里与残破的老街遥遥相对。老人是站在山坡上望着小村的。他站在牛蹄踏
不到的地方,脚下长满绿苔。他从不走进老街,但他目睹了清理空心村的全过程。他听孙女
吕淑红说起空心村,但他想象不出清理之后的土壤是什么样子。是肥田?是沃土?抑或是一
片不毛之地?从山坡望去,窄窄的小村没有多少绿色,人们活得多么拥挤呵。他住在山上的
小草屋里,老牛陪着他,他不愿下山。山下的情形愈来愈令他伤心失望。吕淑梅上山送饭来
的时候,跟老人讲一些村里的新鲜事儿。大脚爷沉着脸不吭声。淑梅盼着能在太阳光里看到
爷爷的笑容。然而没有。大脚爷的脸蒙了烟尘抹了石粉,再也不见昔日的光亮。他每天吃不
进多少粮食,有散白酒,有烟,就能挺一阵子了。老伴没了,成贵爹一死,大脚爷就懒得在
村里呆下去了。人越发古怪,尽管不打不闹,村人也把老人看成疯子,至少是呆子。老人将
土山上的泥土背上石山,背了一年又一年,土山被挖掉半个山头,石山上也没铺出一块像样
的地来。山洪下来,将他背上的泥土冲到山沟里,堆成一座新的土山。大脚爷不气不恼,不
急不躁地背着。望着山脚下的土包,他将手里的铁铲拍得叮当作响,咧着嘴巴古怪地笑着,
瞧哇,那土包儿就是俺的坟!他说这话的时候,只有老牛听着。瘟头瘟脑的老牛喷着响鼻,
目光闪来闪去。
    韩成贵和吕淑梅登上大脚爷的山头,是在清理空心村的第九天。韩成贵眼瞅着老街就要
变良田了,就找吕淑红和万支书,他要求承包街心的这块地。吕淑红是丫环带钥匙当家做不
了主,万支书说研究研究。韩成贵心里窝着一股气。开发区那块地不能看长,这季粮食能从
虎口抢回来就算念佛了。苦日子活在盼望里,韩成贵的企盼被逼上梁山了。他叫吕淑梅给他
带路,到大脚爷那里考察考察,他真想开出一块能打粮食的耕地。远远地,他就看见大脚爷
枯瘦的身影了。老人将两只耳筐搭在牛背上,将土扣在石缝里。山上没有几棵树,他能望见
浮土腾起的白烟。阳光将大脚爷的背影拉长,斜斜地投射在褐色山石上。老人和牛的背影同
起伏的山的轮廓铸在一起。
    吕淑梅喊,爷爷——
    韩成贵喊,大脚爷——
    大脚爷耳背,他不正面看见人的时候,是不会听见的,即使听见了,他也不相信有人会
上山来。大脚爷勾腰抱来一捆树杈子点燃了。韩成贵看见那里冒起浓烟,心里很是疑惑。他
扭头问淑梅,淑梅摇了摇头。烟柱是直直升到空中去的,竖成一道酱紫色的彩带,在山峦上
盘升。韩成贵和吕淑梅爬上梁子,到了大脚爷跟前,才知道老人用火烧石头。被火烟熏黑烤
热的山岩,拿水一激,就会像松果一样膨胀炸开。他听娘说,当年父亲开荒都是用火烧石
头。大脚爷的身边放着木桶,里面盛着清亮的山泉。韩成贵口渴了,趴在木桶沿喝了一通,
又用葫芦瓢盛一些递给抹汗的吕淑梅。吕淑梅接过水,深情地望了他一眼,心里怦怦的没了
节律。她埋着眼,喝完水,感觉后背被什么东西烤透了一样。韩成贵蹲在大脚爷身旁,听着
岩石被火舌烤熟的吱吱声,这声音像一群老鼠在暗处磨牙。火焰一点一点缩回,摇坠成一半
圆红,黑烟粘乎乎地滑进看不清爽的地方去了。可是灼热的气浪有增无减,烧得韩成贵不敢
睁眼。吕淑梅背对着岩石哼哼着,躲几步再也不敢上前了。韩成贵起身欲往岩石浇水,大脚
爷摁住他,说,还不到火候。大脚爷脸上没汗,眯眼盯着岩石。韩成贵熬不住了,感到脸上
被耳光掴打后的热疼,忙将脸扭向北头的山脉。大脚爷猛咳了几声,勾腰将木桶拎起来,朝
烧热的岩石泼去,滋一声,山岩腾起一团白气,岩石炸裂时脆脆的吱扭声传出老远。韩成贵
举起脚下的铁锤,狠狠砸在烧过的岩石上,岩石零零散散地炸开了,细细斑斑,迷离得如打
碎的梦。大脚爷这才将碎石摊平,撒上背上来的细土,咕哝道,这层细土是溜缝儿,明天再
铺第二层,第三层……韩成贵从脚下往西望去,望见一条条环山的灰带子,分不清是土还是
岩石。他大步流星走过去,才知道是大脚爷做的梯田,梯田上长着稀稀拉拉的玉米。偶尔钻
出几只母鸡,鸡们懒洋洋地捕捉蚂蚱和山虫。吕淑梅追了韩成贵几步,问他到哪里选造田的
地方。韩成贵痴迷得像中了啥魔法,身子紧了一下。他再往前走,看不到庄稼了,只有几盘
窝瓜,然后就是大大小小的石块,没有泥土了。他估计是被山洪冲走了。往下瞅,山腰无遮
无拦,这里有树就好了。他想着,大脚爷就牵着老牛跟上来了。
    大脚爷终于开了口,问,成贵,听说你小子想到山上造田?
    韩成贵喉咙里一阵酥麻,说,大脚爷,俺不知道山上会是这个样子。真他妈够呛!
    大脚爷笑道,咋,你屁股缝里长草,慌啦?草鸡啦?吓回去啦?
    吕淑梅插嘴说,俺看呵,你们爷俩都别在这破山上打主意啦!回村里折腾吧……
    韩成贵鼻子有些酸,低了眼,叹道,淑梅,你说错啦,俺不是打退堂鼓。俺服大脚爷,
俺们爷俩是一副脾气,明知道事儿不成,还偏往上抓挠!累死活该哩。
    大脚爷哼一声问,别兜圈子,你小子敢不敢上山?
    韩成贵说,山是上定啦!不过,像大脚爷这么胡来,俺可不干。这得挖山渠,泄洪啊!
还得植树,还得……
    大脚爷骂,吹糖人哪?那得多少钱?你爹俺们都想过,管蛋用?你是哪路神仙?
    韩成贵说,事在人为!
    还长脸了你!大脚爷轻蔑地笑了。
    韩成贵想笑,却笑不起来,胸口窝仿佛压着一块石板,喘不上气来。他忽然收住脚步,
望着山下的小村。老宅的屋顶不见了,是一团亮点。新宅在哪儿,他瞅不见,目光落在开发
区那片地上了。高楼一闪一闪,禾苗一片一,说不清这是乡村还城市。他吸了一口气,两边
的肋帮子深深下陷,动情地说,大脚爷,淑梅,你们爷俩不是外人。俺韩成贵不是啥本事
人,可俺是活了四十多年的男子汉!今天,俺真想在这儿哭一场!吕淑梅一楞,你咋啦?大
脚爷心情也陡地变糟了,问,成贵,是不是金月伤了你的心?唉,家里的事啊,难断……韩
成贵摇了摇头说,别提金月,她不值俺掉泪。俺是说咱庄稼人的日子。大脚爷,咱庄稼人啥
是个脸面?种田打粮食啊!俺家是售粮大户,哪一年都能捧回个奖状。交公粮,换了钱,咱
盖房,娶妻生子,再为儿孙奔波,,眼一闭入土。眼下这是啥日子,没了地,你和俺爹开的
那些地,七折腾八讹占,就光啦!唉,那些地瞅瞎眼睛也不会回来啦!弄得俺像个没头苍蝇
似的,东撞西闯。日子还轮到靠人接济。俺爹从小就告诫俺一句话,流自己的汗,吃自己的
饭,争自己的脸,自己的梦自己圆。伸手靠别人,有啥劲?活得了就活,活不了就死呗!
俺,这张脸还不如剜下来丢给狗吃!他说到这里顿住了,眼睛酸酸的。
    大脚爷愣了愣,蹲在山石上,像枯树根一样。韩成贵一句话,似乎掏空了老人的心。他
掏出烟斗来吸,叹道,孩子,想多啦,想多啦。庄稼人还是傻吃憨睡的好,村里哪家日子不
是这么过的?他显出一脸迷惑困倦的神色。
    韩成贵说,大脚爷啊,别说宽心话了。俺早就看出来,你才不是混吃等死的人,你是装
憨,装癫!你上山背土造田,是你不甘心,不甘心哩!
    大脚爷喘着,眼泪不争气地淌下来。
    落日射出的亮光越来越亮,骤然间把山石烧得发红,灼灼刺目。韩成贵的目光落在开阔
起伏的山峦,看见每条轮廓线都闪耀着光芒。一个疲惫无奈的黄昏被照得清新明丽,他自言
自语地说,老天爷啊,睁睁眼吧。这世上想种田的不只俺韩成贵一个人哪!有时,俺恨不得
把俺自己种在这里,气气派派地长它一年,也他娘值了啊!说着,他身子向前扑了一下,满
眼是泪。
    吕淑梅忙把脸扭向一边。正瞅见大脚爷伸直了干瘪的脖子唱山歌。他的嗓音喑哑凄凉,
将山梁上流动的热气都吸走了。最后一句几乎是干吼:
    皇天后土哇,俺的娘!
    漫天野山啊,俺的床!
    大嘴爷儿哩,吃四方!
    抬抬眼儿哩,见天壤!
    夜半,韩成贵一次次惊悸,从梦里挣扎着醒来,看见一片淡淡的月光忧郁地洒在空荡荡
的窗台上,那株谷禾被照得有些斑斓。一切皆在酣眠中,唯谷禾醒着,同夜风一起缓缓摇
动,咝咝低吟。每当他熬这燠热漫长的夜,他都侧耳细听谷禾摇动的低吟。谷禾又长高了一
截,它平平淡淡地长着,没有一点故事,可他梦里的故事吓人。他梦见发大水,大水吞没了
他开发区上的庄稼。吞天吞地的大水还淹了爹的坟。岁月从坟地间穿过,爹从地下走出来
了。爹碰上鬼打墙,绕来绕去找不到家园。纸扎的花圈有一半埋在土地里,另一半由月光涂
上银色。爹的幽灵正游荡在村外,赤裸裸的,像一粒灰尘。韩成贵慌慌张张地走出家门,奔
开发区那片庄稼去了。他曾经睡着做梦,眼下走着也做梦。到了庄稼地里,他终于明白自己
为什么夜行了,他想觅一块爹的坟地。
    头伏已尽,未见一场透雨。韩成贵发现庄稼地旱了,地皮硬硬的。他从地上草棚里找来
铁锹,修理地上的水沟。深一脚浅一脚地挖,无声无息地补。好像在挖水沟,又好像为爹掘
一座新坟。夜凉了,凉气绕着他的上身打旋。双腿被没膝的庄稼护着,热着发痒。他放下铁
锹,又一脚将铁锹踢到亮处,自己坐在地垅上吸烟。落露水了,脑袋顶上的水珠溅了他满
脸。棉花的枝杆紫红,不知啥时他弄折了一株棉花,弄折的叶梗上,乳白的汁水不停地渗
流。他坐不住了,又拿铁锹挖出棉根儿,弄圆一个洞儿,从别处密实的地方挖来一根棉身子
栽上。他想,明天一早就得租台水泵来浇地。浇地之前还要洒上一些化肥。他蹲在地里长舒
一口气,再也没有力气站起来。夜气寒寒的,他缩了缩脖子。要是不凉,他真想在这蓝色的
夜里宽余地补一个回笼觉。不补觉他明天照样干活,他分明还是那样强壮,每顿饭照样吃三
个大馍。如今不吃高粱面、红薯面,一色白面和大米。像刘主任万支书这样有权有势的人,
不也吃大米白面?差就差在菜上吧。他们住着洋楼,不也是每天三饱一个倒吗?韩成贵从不
眼热别人,他有时美妙得不可思议。空心村腾出的五十多亩地,他是指望不上了。如果他不
种开发区这片地,万支书会承包给他的。后来听吕淑红说,对于这块地的用场,村委会引起
不小的争议。有人主张建个公园,有人提议建工厂。吕淑红毫不含糊地警告万支书,这块地
只能还耕,你要占,要占一补一!商量来研究去,这片地承包给无地户张老栓、马廷江和何
力军三户农民了。韩成贵并无恶意地想,地别闲着,谁种都打粮食。吕淑红都觉得对不住韩
成贵。她在韩家庄清理空心村一炮打响,县里乡里领导高看她一眼。她马不停蹄地到别的村
清理去了。她在忙乱之余,想着在开发区收庄稼上帮他一把。如果他与金月离了婚,她将出
面帮姐姐与他团圆。韩成贵却没有一点怪淑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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