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丹论语心得-第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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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时候,曾皙才从容地开始阐述他的理想。他说,我的理想是,到了暮春时节,就是阴历的三月,穿上新做的春装,在这个大地开化,万物复苏的季节,陪同几个成年的朋友,再带上一批孩子,大家一起去刚刚开冻的沂水中,把自己洗涤得干干净净,然后到沂水旁边的舞雩台上,沐着春风,把自己融汇进去,与天地在一起共同迎来一个蓬勃的时候,让自己有一场心灵的仪式,这个仪式完成后,大家就高高兴兴唱着歌回去了。我只想做这样一件事。
孔子听了他的话,长长地感叹一声说:“吾与点也!”“与”,赞同。即是说,孔子的理想和曾点是一样的。这是四个学生畅谈自己理想的过程中,老师发表的唯一一句评价的话。
各人的理想谈完了,子路、冉有和公西华他们三个就下去了。曾皙没有立即出去,而是问老师,您觉得他们三个说得怎么样呢?
老师也很巧妙,他先挡了一下,没有作正面评价,说,无非是每个人说说自己的想法嘛。
但曾皙还要继续问老师,那为什么子路说完话您冷笑了一下呢?
问到这个问题,老师不能不说话了,他说:“为国以礼,其言不让,是故哂之。”治理一个国家最核心的东西是讲究礼让,可是子路的话一点都不谦虚,所以笑笑他。意思是说,要以礼制去治理一个国家,首先你的内心要有一种温良恭俭让,这是一个起点。你看子路说话的时候那么草率,抢在大家之前发言,说明他内心缺乏一种恭敬和辞让啊。
接下来曾皙又问,难道冉有不是想治理一个国家吗?(您为什么没有哂笑他?)
老师说,难道说方圆六七十里,或者说五六十里,甚至更小一点,那就不叫国吗?
曾皙又问,难道公西华说的不是治理国家吗?(怎么也没见您哂笑他?)
老师说,有宗庙,又有国际间的盟会,不是治理国家是什么?像他这样精通礼仪的人说想做一个小司仪者,那么谁又能做大司仪者呢?
孔子的意思是说,他笑子路,不是笑他没有治国理政的才干,而是笑他说话的内容和态度不够谦虚。所以,问题的关键不在于治理对象的大小,不在于它是不是国家,而在于自己的态度。因为冉有和公西华态度谦逊,而他们又有实际的才干,所以孔子没有哂笑他们。
那么问题又来了,既然孔子并没有否定子路、冉有和公西华的理想,为什么唯独对曾皙给予热情鼓励呢?从孔子对曾皙的支持中,我们能看出什么呢?
宋代大理学家朱熹对此有一个比较权威的解读。他说,曾皙的理想看起来不过是“即其所居之位,乐其日用之常,初无舍己为人之意”(《四书集注》),好像他做的都是些日常小事,没有什么舍己为人的大理想。但是曾皙的内心是完满充盈的,他以自身人格的完善为前提,以万物各得其所为理想,这就比另外那三个人想从事一个具体的职业,在那个职业上做出成绩要高出一个层次。
这就是孔夫子说过的“君子不器”。一个真正的君子从来不是以他的职业素质谋求一个社会职位为目的的,却一定是以修身为起点的,他要从最近的、从内心的完善做起。
我们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理想,但是在匆匆忙忙周而复始的工作节奏中,还有多少时间,多少空间能让你去关注自己的内心呢?我们所看到的往往只是一个社会的角色,被遮蔽的恰恰是我们心灵的声音。
我曾经看到过这样一个小故事:
有一个人过得很不开心,觉得自己有抑郁症的前兆,就去看心理医生。
他跟医生讲,我每天特别害怕下班,我在工作的时候一切正常,但是一回到家里就会感到惶惑。我不知道自己心里真正的愿望是什么,我不知道该选择什么,不该选择什么。越到晚上,我的心里面会越恐惧,越压抑,所以常常整夜失眠。但是第二天早上一上班,一进入工作状态,我的症状就消失了。长此以往,我很害怕会得上抑郁症。
这个医生认真听完他的倾诉后,给了他一个建议说,在我们这个城市里,有一个非常著名的喜剧演员,他的喜剧演得好极了,所有人看了以后都会开怀大笑,忘怀得失。你是不是先去看看他的演出?等看上一段时间后,我们再聊一聊,看你这种抑郁症前兆是不是有所缓解,然后我们再来商量方案。
听完医生的话,这个人很久很久没有说话。他抬起头来看着医生的时候,已经是满面泪水。他艰难地对医生说,我就是那个喜剧演员。
这好像是一个寓言,但这样的故事很容易发生在我们今天的生活中。大家可以想一想,当一个人已经习惯于自己的角色,在角色中欢欣地表演,认为这就是自己的理想,这就是成功的职业,在这个时候,还有多少心灵的愿望受到尊重呢?我们在角色之外,还留有多大的空间,真正认识自己的内心呢?这就是很多人离开职业角色之后,反而觉得仓惶失措的根源所在。
还有一个有意思的小故事:
隆冬来临之前,在深秋的田埂上,有三只小田鼠忙忙碌碌地做着过冬准备。
第一只田鼠拼命地去找粮食,把各种谷穗、稻穗一趟一趟搬进洞里。
第二只田鼠卖力地去找御寒的东西,把很多稻草、棉絮拖进洞里。
而第三只田鼠呢?就一直在田埂上游游荡荡,一会儿看看天,一会儿看看地,一会儿躺一会儿。
那两个伙伴一边忙活,一边指责第三只田鼠说,你这么懒惰,也不为过冬做准备,看你到了冬天怎么办!
这只田鼠也不辩解。
后来冬天真的来了,三只小田鼠躲在一个非常狭窄的洞里面,看着吃的东西不愁了,御寒的东西也都齐备了,每天无所事事。渐渐地,大家觉得非常无聊,不知道怎么打发这些时光。
在这个时候,第三只田鼠开始给另两只田鼠讲故事。比如在一个秋天的下午,它在田埂上遇到了一个孩子,看到他在做什么什么;又在一个秋天的早晨,它在水池边看到一个老人,他在做什么什么;它说曾经听到人们的对话,曾经听到鸟儿在唱一种歌谣……
它的那两个伙伴这才知道,这只田鼠当时是在为大家储备过冬的阳光。
于丹《论语》心得之六 理想之道(3)
我们再回过头来看曾皙的理想,他在大地开冻、万物欣欣向荣的时节,安排一个洗涤自己、亲近自然的仪式,这个仪式看起来没有任何实用的意义,但是它却能给内心一个安顿。这种安顿需要我们与天地合一,去敏锐地感知自然节序的变化,感知四时,感知山水,感知风月。
这一点对于我们今人来讲是特别奢侈了。在现代化的今天,反季节的事太多了:到了盛夏的时候,屋子里有空调,凉风习习;到了寒冬的时候,屋子里有暖气,温暖如春;到了春节的时候,有大棚里的蔬菜,摆在桌子上五颜六色……当生活的一切变得如此简约的时候,四季走过的痕迹,在我们的心上已经变得模糊;什么四季分明,什么节序如流,在我们心中,已经激不起什么反响。我们不会像曾皙那样敏感,想到在暮春时节,让自己去受一次心灵的陶冶,从而把自己更大的理想,坚定地放飞出去。
理想和行动的关系,就如同引线和风筝的关系。这个风筝能飞多远,关键在于你手中的线。而这条线,就是你的内心愿望。你的内心越淡定,越从容,你就越会舍弃那些激烈的,宏阔的,张扬的,外在的形式,而尊重安静的,内心的声音。这会使你走到社会角色中的时候,能够不失去自我,能够有担当,能够做到最好。
许多人感到,《侍坐》这样一章阐述的理想似乎不同于我们一直以来对于《论语》关于立志的判读,不同于曾子所说的“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论语·泰伯》)那样的沉重。但是我们静下来想一想,它却是所有那些人生大道社会理想得以实现的内在基础。一个人如果没有内心的这种从容和对于自我的把握,在他的职业角色中,只能任职业摆布,而不会有对这个职业的提升。
孔子强调一个人的内心修养,决不是放弃对社会的责任,而是为了更好地为社会服务。
在《论语》中有一段意味深长的对话。
学生子贡去问老师:“何如斯可谓之士矣?”怎么样才可以叫做“士”呢?
我们知道,士这个阶层是中国的知识分子阶层,是那种无恒产有恒心,以天下为己任的阶层,这应该是一个很崇高的名誉。
老师告诉他说:“行己有耻,使于四方,不辱君命,可谓士矣。”
孔子的意思是说,一个人做事的时候要知道什么是礼义廉耻,也就是对自己的行为要有所约束,内心有坚定的不妥协的做人标准;同时这个人要对社会有用,就是你要为社会做事。也就是说,一个人有了内心的良好修养以后,不可以每天只陶醉在自我世界,一定要出去为这个社会做事,你要忠于自己的使命,要做到“不辱君命”。这可不容易,因为你不知道你所要承担的是一个什么样的使命啊。所以这是孔子说的“士”的最高标准。
子贡觉得这个标准太高了,就又问,“敢问其次”?还有没有低一些的标准啊?
孔子回答他说:“宗族称孝焉,乡党称弟焉。”宗族称赞他孝敬父母,乡里称赞他恭敬尊长。你能够从身边做起,把你那种人伦的光芒放射出来,用这种爱的力量去得到周边人的认可,不辱祖先,这就是次一等的“士”。
子贡又接着问,“敢问其次”。还有没有更下一等的呢?
孔子说:“言必信,行必果,然小人哉——抑亦可以为次矣。”说话信用诚实,行为坚定果决,这是不问是非黑白只管自己贯彻言行的小人啊。不过,也可以勉强算作再次一等的士了。
大家看到这里以后一定会瞠目结舌说,这么高的标准才是第三等啊?那种言必信,行必果,答应别人的事情,不管用什么办法,也不管会有什么后果,也一定给你做到,就是能够实践自己诺言的人只能勉强算作第三等的士。可是,“言必信,行必果”这六个字,今天有几个人能做到啊?
子贡可能也觉得这三个标准太高了,于是又追问了一句说,“今之从政者何如”?现在这些当政的人怎么样?他们算得上“士”吗?
结果他的老师说:“噫!斗筲之人,何足算也?”这些器识狭小的人算得上什么?也就是说,他们离这样一个士的标准还太远太远。
其实,“士”的这三个标准,是孔子对一个成熟的、能够在社会职业岗位上有所担承的人的质量描述。
士的最高标准是“不辱君命”,这很自然会让我们想起战国时候赵国的蔺相如。大家看《史记·廉颇蔺相如列传》,会注意到“完璧归赵”这个故事。
当年赵王得到价值连城的和氏璧,秦王想设法夺过来。于是他派使者告诉赵王说,我愿意用十五座城池来换这块璧。赵王知道秦是虎狼之国,这块璧一旦拿到秦国就没有办法再拿回来。蔺相如说,如果我们不去的话是自己理亏,我带着这块璧去,如果不能换回城池,我豁出命来也不会让它落在秦王之手,有我在就有这块璧在。
等蔺相如带着和氏璧来到秦国,秦王就随随便便在偏殿相见,并让大臣、美人嘻嘻哈哈地传看这无价之宝。蔺相如一看就明白了,这块玉在这里不受尊敬,就像赵国不受尊敬一样,要拿回来是很难的事情。于是他就跟秦王说,大王,这块美玉是有瑕疵的,你给我,我指给你看。等秦王把这块璧还到他手里,蔺相如退后几步靠在柱子上,怒发上冲冠,持璧而立,跟秦王说,你在这样一个地方迎接这块玉,是对宝玉、也是对赵国的不尊重。你知道我们来之前,焚香顶礼,斋戒十五天,以示对秦国的尊重。我奉玉而来,而你随便把这块玉传与大臣、美人,这样一个懈慢的态度就让我知道,你们不是真正想要用城池来换和氏璧的。如果你真要这块玉,你也要像我们一样斋戒焚香十五天,而且你要先把城池划给我们,我才能够再把这块玉给你。不然的话,我的头和这块玉现在就同时撞碎在你金殿的大柱上。秦王害怕了,赶紧答应了他的要求。
蔺相如知道秦王不会履行诺言,所以连夜让家人带着这块美玉逃回了赵国。他自己则留下来,最后跟秦王做一个交待。他对秦王说,我知道你没有真正给我们城池之心,现在完璧已经归赵了。
这样的例子在中国古代典籍中并不缺乏。在一个突变的情形下,一个人怎么样能够有所担当,其实是一个成熟的人在职业角色中所要受到的一种考评。人怎么样可以变得无畏,可以变得淡定而不仓惶?这需要在心中找到一个符号的寄托。这个寄托不见得是大家共同认可的一个宏大理想,也不见得是一种权势,金钱之类的东西。可以说,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达·芬奇密码”,每一个人的生命链条中一定有他自己最在乎的东西,但凡找到这样一个寄托,就会给你这一生找到一个依凭,会找到自己的一个内心根据地。
在《论语》中,一切高远的理想,都建立在朴素的起点上。我们要相信思想的力量是这个世界上最巨大的力量之一。中国知识分子所要的并不是一种物质生活的奢侈,但他们一定要心灵悠游上的奢侈。
于丹《论语》心得之七 人生之道(1)
孔夫子将他的一生概括为六个阶段,他的这种人生轨迹对于我们现代人来说,仍有许多启迪意义。关键要看我们如何汲取这种智慧,来使自己的人生更富有效率和价值。
古往今来,光阴之叹是我们看到最多的感慨。
这种感慨在《论语》中也不例外,“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论语·子罕》),这是大家都熟悉的一句话。这句话很含蓄,但是其中又包含着多少沧桑?
大家知道,著名的天下第一长联上联一开始就说:“五百里滇池,奔来眼底”。下联的对句呢,是“数千年往事,注到心头”(孙髯《题昆明大观楼》)。
哲人眼中滚滚奔流的河水、江水,它不只是一种自然存在,其中流淌的还有挽不回、留不住的光阴。
杜甫说,“人生有情泪沾臆,江水江花岂终极”(《哀江头》);刘禹锡说,“人世几回伤往事;山形依旧枕寒流”(《西塞山怀古》)。人生有限,自然永恒,这种强烈的反差,足以带给人们强烈的心灵震撼,让你怆然泣下。
难怪唐代诗人张若虚在《春江花月夜》里发出那种无端之问:“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
在这天地幽幽,物序流转中,每一个人都是一个渺小的、转瞬即逝的生命,我们需要有一种什么样的人生规划呢?当然,这种规划是艰难的,因为规划本身已经意味着舍弃了很多。
就在孔夫子看着流水兴叹的同时,他也对自己,同时给他的学生,也给千年万代的后人描述了这样的一种人生轨迹:
吾十有五而志于学,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
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顺,七十而从心所欲,不矩。(《论 语·为政》)
这是一个粗略的人生坐标,在这个坐标上,有几个重要阶段被特别地强调出来。让我们看一看圣人所描绘的这个人生坐标,看它对我们今天还有什么样的借鉴意义。
其实人的一生不过是从光阴中借来的一段时光,岁月流淌过去,我们自己也就把这段生命镌刻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