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痛 作者:十年砍柴-第1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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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北大荒”的确被征服了,但贫穷并没有被征服。——当我返回自己出生的小村子时,这种问题意识就更加强烈了:几十年来,这里惟一可以称得上繁荣的就是人口,此外一切都沉睡在前清军队的马蹄之下。
我的祖辈来到这个小村子安家落户时村里只有3户人家。六七十年的“历史进步”在这里体现为三户人家发展为200多户人家。不过这次回来一个特别的印象是,全村像坟墓一样安静,街上几乎空无一人。原来青壮年劳动力都到城里、南方或什么工地打工去了,其中大部分人宁可在城市的水泥管子里过春节,也不愿花钱返回来,因此这几年春节也冷冷清清。有人被当作盲流“收容遣送”回来,但他们很快又重新踏上征途。 现在村里只剩下老人、妇女和孩子了。我在一家屋檐下看见一些老人蹲坐在那里聊天、吸烟,有的在忙自己手里的活计。他们轻松又无奈地和我谈论起这些年村里的新闻和变故。远处一些脏兮兮的猪、鸭在我童年“游泳”的泥坑里悠闲地寻食——不过那个“大坑”如今已经被岁月的风沙填平,长满了斑驳的青草。
最令我吃惊的“新闻”是:这十来年,只有360多口人的村子,有60多位我熟悉的父辈人已经不在了。他们大多死于贫困、劳累和疾病。而他们过世时的年龄基本上都在五六十岁。在这些早逝的乡亲中,还有我两位小学的同学,他们刚刚过30岁。死因很简单,生病却无钱可医。
这种悲惨的遭遇目前正折磨着我的一位堂哥。这是一个五口之家,伯父摔伤了腿,伯母患了风湿,堂哥和侄儿得了肝炎,而大嫂则刚刚做过癌症手术。对于一个农民家庭来说,这几乎是灭顶之灾。谈到这一家人的情况时,我看见堂哥正从自己家里走出来,一个四十多岁的人,看上去仿佛已经风烛残年……谁来帮他们一下呢?我透过农房的屋顶凝视着瓦蓝瓦蓝的天空,白云朵朵在那里舒卷自如。这世界的苦难和它有什么关系呢!我也想起诗人海子的诗句:万里无云,是我永恒的悲伤……我内心低呼天父,只有他为这苦难死在我们的前面了。 他们不勤劳吗?不,他们几乎是世界上最勤劳的人了,但最勤劳的人最贫困,这就是这土地上苦难的核心问题。不仅如此,这种贫困还滋生着自己的“意识形态”,最突出的就是对巫术的迷信和对偶像的崇拜。所谓巫术迷信在农村已经流行了几百年,民间叫“跳大神”。不过我想,“跳大神”不仅仅源于无知,更可能是源于贫困——无钱治病的人显然更乐于接受巫医神汉的廉价处方。人们曾告诉我这样一件事:一个小女孩患了心肌炎,家人认为这是“鬼上身”了,就用各种巫医的法子治疗。孩子受到的痛苦是可想而知的,最后还是我母亲坚持把孩子送到了医院,否则结果真不堪设想。我从小生长在这里,实际上这样的例子有很多。村外野地里有一些小坟就是这样建造起来的。至今风从野地里吹来,仿佛是孩子的哭声…… 农民有自己的幽默,他们说,千万不要再给村里换新领导来——为什么呢?旧的已经吃饱了,新的岂不更难填?!当我问到村选举时,他们则哄堂大笑了,我便觉得脸上发烧,就好像乡村选举是我的主意似的。
太阳偏西的时候,我向村头走去。几个满脸汗水的孩子正从田地里回来,她们手臂里挎着和她们的年龄不相称的柳条筐,筐里盛满了在当地叫“芩麻菜”的野菜。这种有苦味的野菜是这里的农民春天里主要的菜肴。十多年了,或者几十年了,这里的孩子们都是这样长大的。春天里挖野菜,夏天割猪草,秋天起土豆,冬天打柴禾,拉着耙犁一大清早去捡粪……“现代文明”离这里仍然非常遥远。从孩子的穿戴上我就知道,她们今天的生活并不比我的童年好多少。我的童年有多苦呢?我讲一个例子吧。
在我上镇里读初一的时候,我过生日,妈妈给了我两毛钱。我约好和我同龄并同学的堂哥一起到饭馆去买了两个白面馒头(那时候只有到过年才有细粮吃),花了一角钱。我们选了一张桌子坐下便狼吞虎咽地吃起来。也许吃得太急了吧,一位女服务员一定看见我们被噎着了,就从厨房里端出两碗有几块肥肉的热汤。我们很害怕,因为我们担心她要我们为这汤付钱。也许这位好心的阿姨以为我们不好意思吃呢,就转过了身去,这时我们急忙喝了一口汤,然后把半个馒头塞在怀里“机智”地跑了出去,甚至跑了很远还回头看是否有人追上来了!
我至今还记得那位好心的阿姨,就像我至今还记得喝那口汤时嘴里被灼烫的痛楚,以及那肉汤的香味。即使到了高中,我仍然很馋,我常在食堂里看着有的同学丢在桌上的白肉——我多想捡起来放到自己的碗里啊……
这就是我的童年。我想,对一个个拥有这样的童年的孩子们说,“我们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我们要帮助天下受苦的人民。”这种宣传的效果的确是很有限的。 遗憾的是,我的童年接受的正是这种教育。今天呢?当老师对那个挎着野菜的孩子讲述改革开放的丰硕成果时,她会怎么想呢?
我当天趁着夜色驱车返回了县城。我自己的一家人已经离开了农村,而我出生的那间老屋也以600元的价格卖给了邻居,并且已经装修得几乎认不出来了。
“我在自己的家乡孤独一人”,“我已无家可归”,一路上,这种伤感再一次袭击了我。我又强烈地思念起远在海外的女儿,不知不觉间我已经泪流满面。我也想起鲁迅的《故乡》来,我突然感到他写得并不真实,我甚至怀疑他受到日本近代思想的“毒害”了,以致真以为自己离开了故乡,并以为真有一个英俊的少年闰土呢。
县里这些年的治安情况也不断恶化,抢劫和杀人等恶性案件不断发生,有些案件多年没有侦破。政府部门也很不容易,治安经费的短缺也许也是制约破案积极性的原因之一。亲戚告诉我走在街上脚步要快,并捂住自己的钱包。事实上夜里的街道上冷冷清清,一些无家可归的人躺在路边,而月亮则板着千古不变的面孔,高高地挂在树梢的后面。
现代化有很多精彩的理论,这些理论的核心思想实际上是“代价论”:在现代化的进程中,必须做这样的选择——让社会的某些部门为此付出代价。由于可以理解的原因,社会的弱势群体永远是代价的承担者。我的故乡就“沦陷”在这些理论中最极端的一种理论的实践之中。大约400多年前,英国的农民为蒸汽工业付出了惨重的代价,不过客观地说,那场工业革命并不是一场骗局,曼彻斯特以极不人道的方式吸收了部分流离失所的农民就业,并为欧洲带来了“双元革命”的黎明。我祈祷市场化在中国不要再像工业化一样仅仅是一个政治神话,中国的农民实在是太苦了。一百多年前,中国的农民持续几十年以古典革命的方式表达过他们对民国伪现代化的绝望,拥有故乡的人们应该长点记性。
我即将告别故乡了。漫天柳絮杨花下起了“六月雪”。 再见了,故乡! “我的家在东北松花江上”,当我起飞的刹那,这首歌在万里云空轰然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