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痛 作者:十年砍柴-第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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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管是传统派还是反传统派，五四以来，中国知识分子生产的“现代思想”，从来没有清算过这个问题。也正因为如此，我们中的一些人才可能把人口占大多数的农民视为二等公民，至今还对之倍加歧视。老友电话里告诉我，一个发了财的读书人，街上看见一大群找不到工作的民工，不屑一顾地说：“这些没有用的人都该被车给撞死！”听到这话，仿佛是到了中世纪。
在国外体验多年“现代生活”，才明白所谓“中国人素质低”是某些中国知识分子创造的最大的谎言。不久前看《纽约时报》，报道南方一个我根本不知道的镇。那里1970年代末还只有1000户左右人家。农民种田之余，织袜子去附近的公路上叫卖。那时这叫“资本主义尾巴”，被当地禁过好几次。如今，这个镇生产世界一半以上的袜子！如果不是有国际纺织品配额这种不公平的贸易保护，在自由竞争的市场上，他们在这个行当肯定会征服世界。你看美国的报纸，时时能够感受到人家对这样优秀的国民是多么羡慕、惊叹。
事实上，那些下层农民，那些拿不到工钱的民工，正是中国近20年的经济起飞的头号功臣。而那些低素质的中国人，实际上就集中在我们这些长期把持了文化权力的“知识分子”之中。这也怪不得，在民工干的行当中，中国是最有国际竞争力的。
面对那位矿工的临终留言，生活在大都市的知识分子们，很少有道德上的劣等感。面对民工们参与创造的经济奇迹，他们也从来不会感到自己的无能。然而，在这个新世纪，我们应该重新确认一下：究竟谁才是我们社会中的英雄？谁是我们文化的道德领袖？中国的现代精神，只有回到基层社会，才有更生的可能。
原载于《南方周末》 薛涌
硕士生对姐姐的深切忏悔
给父亲的一封信： 一位硕士生对姐姐的深切忏悔
杨德超
亲爱的父亲：
我好像好久没有给家里写过信，如果我写信回来，那肯定是很重要的事情。所以当你准备看下去的时候，你要做好心理准备。虽然我知道你眼睛不好。
今天我突然仔细研究了一个地图，那是一张电脑地图，能清楚的放大显示这个世界的任何一个角落，我专门研究了两个地点：从广东东莞到河南信阳。 如果你能记得，你一定知道那是当年你的女儿，我的姐姐 杨艳梅 从广东步行回家的路线。如果我们说这条路线千山万水，那实在一点不假，我看到的这张地图，能够清晰地看到每一条细小的河流和山脉。这中间要经过广东省全境，因为东莞几乎就在海边，湖南或江西全部——这是两个多山的省，那山多的难以想像，湖北省全境，湖北是个多湖的地方，到处是湖泊，一直到河南。
她没有地图，又看不懂星相，只能走到一处问一处，铁路和公路都是弯弯曲曲，而且铁路上是不能走人的，即使沿着铁路线，到了隧道，桥梁，车站也是不能过的，需要拐弯。那沿途的山是那么的大。如果沿着公路，她孤身一个年轻女孩子，刚刚受到伤害，见了生人就像惊弓之鸟。肯定是要再次受到伤害，她不敢！于是只好走小路。中国的任何一个小路都不会有路标的。
这个坐火车回来仅仅只要16个小时的距离，她居然徒步走了40多天。
我无法想像，当时，在她受到伤害之际，在她口袋里没有一分钱之际，她是怎样徒步从那里走回来的。她不像男孩子那样能搭拖货的火车，也不可能去爬汽车，她就一步一步走回来的。路上她到村庄去乞讨，那些小孩子拿着石头在后面把她当疯子追打。这是在你去河南接她的时候她亲口告诉你的！那时候她走到河南信阳附近的某个农村，那时已经是晚上，她又累又渴又饿。准备到村里去乞讨点食物，可是村里的狗咆哮着要咬她，她奔逃出来，连鞋子都跑掉了，其实那双鞋早就没有鞋底！她饿得实在忍无可忍，跑到地里去刨红薯吃，没有工具，只能用手，后来我有一次乘火车路过信阳，我知道那是一个多山的地区，跟我们的家乡一样，那个地面肯定不是沙土，肯定很难用手刨出一个红薯。而且那时是四月，红薯根本就没有长大，地里可以食用的庄稼都没有长出来（可是那时候我居然没有能猜想到这样一些细节！）。那时候她已经徒步走了一个多月，手指头一定软弱无力，为了驱赶那致命的饥饿，她肯定用了很多的力气，因为后来我们都看到她的几跟手指头出血了，连指甲都破碎了！后来她终于昏倒在农民垛在打谷场上的草堆里，第二天被村民发现，赶忙报警，警察从她身上找到身份证，根据身份证号码，经过一番碾转，消息才传到你的耳朵。
将来总有一天，我要亲自去感谢当时发现他的村民和前往救济的警察。我发誓！这是我人生中为数不多的几个诺言。
没有一分钱，试想她吃什么？只有去讨。向什么人讨？她肯定不敢再去城市，因为那是一个伤害她的地方，只有去农村，听她哭着说饿极了甚至到猪圈里和猪争抢食物！而我知道那不是大跃进时代，那也不是演电影，她也不是彪悍强壮的去搞极限生存考验的海军陆战队队员，这是发生在出生于湖北省广水市骆店乡孙庙村六组的杨艳梅身上真实的经历。
于是见了城市还要拐弯，还要躲藏，你是知道：大部分公路和铁路是要经过城市的，而城市又是那么大。她是一个女孩子，一个没有方向感的女性，那她要拐多少弯？后来她果然走错了，一直走到河南信阳！
可是，可是最后当她千辛万苦地回到她心爱的故乡，回到她日夜思念的亲人身边，我们全家是如何残忍的对待她？即使那时她在外没有挣到多少钱，现在我才知道外面的钱有多难挣，我是个研究生，可是她还是个小学毕业生。 即使她没有帮家里干多少活，那时她的精神已经分裂。我要问：我们全家能有多少活？这么多年，没有她在家，我也没有帮忙，家里人都累死了吗？ 都饿死了吗？
可是你居然经常的在她面前嘶吼……我知道你的嘶吼的声音有多么恐怖，我听到心里都很有些寒。哥哥居然还会打她，并且不只一次两次，手段之粗鲁我不忍心设想。
她的丈夫，这门你一手操办的婚姻，待她又那么的不好。她本来对那个人一点好感也没有，可是你们都嫌她在家里是个累赘。因为她经常间歇性地精神出问题。
于是她出嫁了，她在婆家的遭遇你们可以设想，因为她经常性的回家。回来的时候身上经常青一块紫一块； 而且极不情愿回去，可是你们赶她走！ 多次的驱赶她！
我可以想像她心中的痛苦：她刚刚逃离狼窝，却再次陷入虎口！ 但是那时我没有能够体谅她的痛苦！ 她出嫁的时候我去送她，自始至终没有看她脸上有一丝笑容，哪怕一丝丝笑意，那时候 她已经对这个世界彻底失望了！ 她怎么能不离家出走？ 她呆在那个一点感情的故乡还有什么意思？ 后来我回家的时候，已经看不到她的身影。 我看到她亲手把所有有关她的照片全部剪下来，听你们讲全部烧毁了，可是你们居然一点也没有察觉。 我可以想像她受了多么大的伤害，下了多么大的决心。 她小学毕业，没有任何一技之长，她没有多少钱，她该往哪里去？
我现在异常深刻的痛恨我自己！
我太自私，一直考虑着自己的前程，很少过问家里的事情。 我太心狠，当你到河南信阳去接她回来，晚上带着她经过广水二中，那时我正在上自习，被你喊下来在门口的草坪上听了你简略介绍事情的原委，我居然没有流一滴泪。因为当我听到你说她从广东徒步走回来，口袋里从一开始就没有一分钱，没有饭吃，只好到地里去刨红薯，喝湖水，夜里躲在农民的柴草堆里，被狗追咬的时候，我的大脑已经震惊到无可比喻的程度，我的手不由自主地颤抖。我清楚地记得我当时的情绪状态，我已经流不出泪来！ 那一刻我就狠不得立刻提把刀飞到广东，把那个残害她的畜生亲手杀死！ 可是那时候我们没有一分钱，甚至连去县城都去不了，那时我正在念高三。
后来每次回家，看到她的精神状态变成那样，我的心痛苦的难以言表，可是我又不敢责怪，因为那时家里是那么脆弱，当然我也批评了你，但是让人遗憾的时我还听到你在狡辩，找种种理由给自己解脱，多少年来，你对很多事情都养成了这种习惯。 你不但不听我的批评，还反语诘难。你是个聪明的人，我又在家里呆得少，你总有办法找到各种借口。 我从来就没有把你当成一个普通的蠢笨的农民，你的心敏感而脆弱，可是你有没有想过：那是你的亲生女儿！你有没有想过：全家人正在做一件这个人世间最残忍的事情？
你们的女儿杨艳梅是一个有贞洁的人，是一个懂得自爱的人，是一个需要自尊并用性命维护自尊的人，是一个珍惜感情的人，是一个有孝心的人——她对你的孝心你心中自然有数——又是如此一个美丽的人！ 我出门这么多年，走南闯北，读书读到研究生，这样的女孩我还是自认为少见，她只是没有读书的机会！ 她走之后，我听妈妈哭着说当时你生病的时候，她没有钱，家里也没有钱，她和妈妈冬天去地里摘一种俗称“冻冻壳”的草药去卖钱给你补身体，那种草药小时候我也采过， 一天最多也采不了两斤，因为它是那样小，那样轻， 而且一斤才卖一块钱。 在农村现在很少有人去采了， 因为数量很少，也要走很多的路， 后来她居然还把漂亮的长辫子全部剪掉拿去卖了5元钱，拿这钱去给你一点营养品，那时候听妈妈讲这件事情的时候，我的心又一次震惊。到2002年为止我很少听到周围的世界有这样的事情，到现在，我读书读到研究生，经常上网看新闻，也没有看到多少这样的事情。
如果这样的事情还不能给我们这样一个家庭以感动，还有什么事情能使我们感动？ 我们在这尘世的一生，又能碰到几次这样的感动？可是我们没有惊觉！我们的感情被贫困和自私，不，主要是自私，吞噬得丝毫不剩！ 这个社会，这个家庭为什么如此残忍的对待她？
多年来艰苦的生活和努力让我懂得什么是宽容，也总是习惯性的容忍所有的事情和人，但是，这件发生在我们家里的活生生的举世少见的事情，怎么能让我平息心中的悲愤？ 那
时我想先要忍一忍，积累实力再说，可是我们究竟要忍多少年？ 我多么希望，有一年，我能亲自到广东东莞，到那个城市把那个直接残害她的魔鬼揪出来，亲自一刀杀了他！到现在我还是有这样的梦想。 我想我毕业后会去东莞的，我要明查暗访，我一个要亲手杀了他，因为把他交往法庭不能解我心头之痛，不能解我心头之恨，不能弥补对最纯真美好的损失！
我记得那个大概叫做什么××塑料厂的名字，遗憾的是很久以前她写给我的那些信遗失了，我丧失了那个地址。因为我不知道后来会发生这样的事情。但我会找到他的。
我的自私让我在大学里沉沦，大学磨灭了我心中对人性最基本的判断，磨灭了我对生活最本质的了解，磨灭了我对感情最纯真的投入！ 我们到底要追求怎样的幸福？
当她铁定决心从东莞逃出来，当她连东南西北都搞不清楚的时候，是什么东西召唤她作出如此重大的决定？ 是家！是那残存的一点家的温暖！是父母兄弟一点的爱！虽然那个家是如此贫寒。 我常想：如果换作是我，我会那么做吗？ 当然，我地理知识丰富，身手矫捷，胆大包天，我甚至可以杀人放火，拦路抢劫，回家是一桩容易的事情，可是她什么也没有，还受到伤害。怀着对这个世界的恐惧！ 可是我们一家人做了什么？
我所能知道的只是你经常性的嘶吼和哥哥的捶打， 我不能想像那样做需要怎样的残忍的勇气！
2001年我在武汉工作，腊月回家时给了妈妈200块，给了她仅仅100元，那是她已经出嫁，给了你1500，因为我想着家里急着要还账，那时我的手头仅仅剩下返城的路费，没有一分钱多余的预算。在家仅仅呆了2天就赶回单位因为要回去值班。她从母亲手里又要来100元，并且是以借的名义，她跪哭着对妈妈说恐怕今生不能尽孝。于是在我回单位后不几天就离家出走，从此杳无音讯，不知生死！ 母亲曾经徒步到县城一带去打探，哪里还有踪影？只有她真正的爱着她的女儿，虽然她连一个大写的一字都不认识，可是你居然还责备她的愚蠢！ 全家人，包括我在内，有没有任何其他人出去找过？有没有任何其他人担忧过这个女孩的生死？没有！只有她的妈妈在夜里经常担忧今天晚上她的女儿会在哪里过夜。
那时候是春节过后，下着雨，乡村的土路泥泞不堪，当我再次回家后听到这些消息，尤其是我亲自检查她处理相册的相框，我发现凡是家里有和她合影的照片，全部被剪切处理，只剩下破碎的哥哥的照片，那些碎屑被处理的如此完整，丝毫不留半点多余的她的痕迹，那时候她的精神状态这么差，居然还能做这样的事情，可见她心中的伤痛是何其之深！
2002年春节期间我在孝感农场值班，大年初三你带着她那个残忍的丈夫居然能找到那个荒凉的部队农场，那时我手头仅有刚刚下发的800元奖金，你居然还敢找我帮忙给他安排一个差事，姐姐才出走不久，他没有去找她，居然首先想的是到我这儿找个稳当的饭碗！那时我才刚刚参加工作，又考学的贼心不死，并且已经参加了北大的研究生考试，当时感觉不错，我预计能考上，可能在这个单位呆不了多久，于是把手头的800给你500，给他300，因为我听说她婚后生了一个女儿，听你说我那个外侄女跟她的妈妈长的那么相似，我的心又是一阵绞痛，我根本就不敢去看那个小女孩！因为我怕不能忍受想到她妈妈目前的处境。我让他拿回去买奶粉，要不然，别说300，就是3分我也不会给他的！我恨不得痛揍他一顿！ 可是你们让我失望：我交代你把那500元拿回去还账，居然听说你把它拿去打牌输个精光！ 首先不讲你那过年的儿子在外面这个经济时代大过年的居然敢身上不带一分钱——真真的没有带一分钱……
就是想一想那个刚失踪的女儿，你又如何能去打牌？——…这个后来我从义父那里得到证实，因为我不敢相信。可是后来我问你的时候，你又一次诘辩着举出了种需要花钱的去处。 难道贫困真的可以磨灭我们心中最起码的良心？苦难真的可以把爱的火焰彻底淹没？ 如果我有这么一个女儿，我会怎么做？ 我会不惜一切代价的去保护她！因为在经历这么多年的生活之后我会知道这个世界上什么是最珍贵，最重要的东西！ 可是你没有这样的意识——你是一个聪明的人，一个能够准确揣摩出别人心思的人，你居然不能有这样的体会。
我一次又一次的原谅你，因为我想着你的身体一直不好。意志一直薄弱，怕你受不了会发生意外。可是如果我今天不写出来，不写给你看，恐怕这辈子你都不晓得你失去了什么。你说你眼睛不好，可就是瞎了我也要念给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