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木川-第2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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期间,魏富堂的床笫实际是呈空虚状态,精力旺盛,时值盛年的魏老爷,时时处于不安的焦躁中。知道魏老爷焦躁的有两个人,一个是青女,一个就是李树敏。
青女不止一次看到魏老爷到小赵的房里,面对着先天高贵,后天不动人的妻子,脸上透出的失望和无奈。魏老爷坐在南窗前的桌子旁,烦躁地用手指敲击着桌面,小赵在床上坐着,脸朝着墙,一动不动,足足有一顿饭工夫,两人谁也没说一句话。青女给魏老爷端茶,魏老爷问青女,你多大了?
青女吓了一跳,她也多少知道了些男女的事情,慌慌地说,十一。
魏富堂说,太小,你得上学,好好伺候太太,将来我送你到西安念书。
青女说她不念书,她就愿意伺候太太。
魏富堂说,把书念好了,你就是太太。
青女低着脑袋不敢说话,她在琢磨魏老爷话里的意思。她就是太太,谁的太太,魏老爷的太太么,要是那样她可不愿意,对她来说,魏老爷太老,比他爹还大。
魏富堂的身边应该说不缺女人,以他的势力,就是强迫哪个来,哪个也不敢不来。镇街上妓馆、烟馆的外来女子也有不少,但魏富堂的眼光却是太高,他睡的女人,一要有品位,二要漂亮,就是嫖妓,也得要“卖油郎独占花魁女”,这妓首先必得是“花魁”,还得由他一个独占。问题是青木川、青木川周边,找不到他想象中的花魁。馆里来了新姑娘,老鸨必请魏老爷过来喝茶,其目的不言自明,姑娘中也不乏佳丽,但魏富堂竟然没看上一个。人们观念中的土匪恶霸多是性欲旺盛,色胆包天,动辄便要强奸,便要玩弄女人,可是魏富堂却有些例外,他睡女人与娱乐无关,目的只有一个,生儿子,生好儿子。多少有些变态。后来人们分析,这可能与他当年和结发妻子刘二泉不正常的夫妻关系有关。
有一天,青女到前院去请示冬天给小赵房里拨炭火的事情,恰逢李五少爷来看他的舅舅,桌上照例放了蒙着红纸的核桃馍,五少爷坐在八仙桌旁边跟魏富堂讨论续娶舅母的事情。以五少爷的意思还是得在山外找,山里的女人再漂亮终归还是村气,没见识过大地方的名媛则罢,见识过了,便知道了大家闺秀的妙处,传宗接代,品种质量是第一的。
魏富堂闷着头不说话,只是呼噜呼噜抽水烟。
五少爷说外甥跟舅舅说这样的话当然很不合适,但是他娘给他下了话,让他在外头无论如何得给舅舅寻个满意的女人来,漂亮、学问、品位、门第一样不能少。
魏富堂说,你还有两个舅母,山外大家闺秀哪个愿意进山做小。
李树敏说,简单极了。
魏富堂说,怎么叫简单极了?
李树敏看了一眼站在旁边的青女说,把两个舅母送回西安就行了,用城里的说法是离婚。
魏富堂说,用当地说法就是“休”了,赵家姐俩也没啥子过错,休不得。再说,她们西安娘家大概是没人了,休回娘家就是把她们推上死路。
李树敏指着青女说,怎能说舅母娘家没人,她不是人?
李树敏说罢冲着青女一笑,青女觉着五少爷的笑里满是内容。她年龄小,还解不开,兜不住那些内容,但她知道,自己这辈子大概跟大小赵是永远分不开了。
那年冬天,魏家没给大小赵房里拨炭,陕南阴冷的天气冻得人瑟瑟发抖。南方的冬天跟北方不同,北方是冷在皮肉,南方是冷在心里。越是需要太阳的时候越是没有太阳,天老是灰蒙蒙的,无所谓早晨和黄昏,无处躲,无处藏,躲到哪里都是阴冷和潮湿。
果然冬天的日子没过多久,魏富堂就安排人,要将大小赵送回西安。
魏老爷在西安市后宰门给大小赵购好了一院房。为这个老乌跑了几趟西安,回来给魏富堂汇报说后宰门是西安的白菜心,离钟鼓楼不远,东有车站,南有市场,居家过日子绝对方便,房子里置办了一应手使家具,雇了两个当地老妈子,两个小厮,静候着姐俩入住。魏富堂还不放心,又安排青女在内四个丫头随同前往,使回到西安的赵家姐俩保留着已经习惯了的一切。依魏富堂的设计,护送赵家姐俩的团丁走到西安骆峪山口便折回,只三两个精干,便衣短打扮,和丫头们将女主人送至后宰门。
大小赵是晚上起身的,起身那天下午阴云低垂,飘着微微的雪花。青女出门看了几回天,都没有晴的迹象,她不明白为什么魏老爷将出发的时间选择在了晚上,而且是这么一个糟糕的天气。她为小赵准备了狐皮斗篷,问小赵要不要带上手炉,小赵说不带,什么也不带。的确,小赵把什么都扔在了青木川,只身一人,一件单薄黑袍,轻轻松松走出了门,就像她来的时候那样简单。
她们离开青木川的时候,雪停了,出了月亮,月亮周围一层彩色的晕圈,映照得山色河流都影影绰绰,仿佛隔了一层。昏黄月色中,大小赵一人一领滑竿,颤颤地走过河,河边站了几个人,是来送行的丫头们的父母兄弟。四个丫头准确说是青木川第一批出外的打工先驱,是而今青木川如缕不绝进城打工青年的先辈,她们的走,在许忠德等学子出山读书之先,并且意义完全不同,所以就显着有点儿悲壮,特别是在这微雪初霁,月色迷蒙的时候。丫头们兴奋中有些惶恐,第一次离家,第一次走出寂静深山,投入到繁华都会,她们向往那里,又惧怕那里,四个人都处于矛盾中,想哭,又觉着不应该哭,脸上的表情就非常难看,跟她们的父母兄弟告别的声音就有点儿发颤。爹娘告诉她们,魏老爷已跟他们谈好了条件,那边管吃管住,一年两套衣裳,这边每年可以到魏家大院领取六块大洋,一年后她们可以回来探亲,不愿意再去的可以留下……六块大洋对她们的家庭来说是个不小的数目,这样的优惠条件在青木川是绝无仅有的,丫头和她们的爹娘没理由悲哀。
丫头们紧紧地站在滑竿后头,每人的手里攥着一块大洋,是李五少爷看在两个舅母的面子上送给她们的赏钱。五少爷说了,他本应该亲自去送舅母,但是老母亲入冬以来喘病加剧,恐有不夷,只好拜托家乡几个姑娘一路辛苦关照,权当替他行孝。五少爷将大洋交在每个人的手中,到了青女这儿,与众不同,给了她三块,虽然是悄悄的,但那夜色中清亮的叮当声还是让青女尴尬。比别人多了两块,这让她非常的不安。
魏富堂派了两个班的亲兵护送大小赵,由少校团副老乌带领。老乌胆大心细,这样的任务交给他,万无一失,比魏富堂自己亲自去还放心。上路的人中还有魏富堂的汽车机械师,他要回西安探望妻小,顺便购回汽车配件。
好马快枪,金银细软,一行人打着火把,浩浩荡荡出了青木川,奔了去石门栈道的山路。
大小赵坐在滑竿上,招呼也没打,连看也没看魏富堂一眼,冷淡得就如同当初离开西安的娘家。
丫头们一步三回头,止不住泪水涟涟。
魏富堂和大伙站在青木川口,目送着北去的火光。火光拉成长长的一条,顺着山道迤逦向上,渐小渐隐,直到被杂树丛挡住,看不见了。一阵风顺着山道吹来,捎来一股点燃的松明气息,众人心里有一种送殡感觉,只是谁都没有说出罢了。
这的确是一条不归之路。
魏富堂是草莽出身,他为大小赵选择回西安的路线是避开繁华城镇,迂回秦岭古道,先走金牛道,再沿汉江南下,到洋县,北上华阳,从周至穿出,直抵西安。之所以这样选择,是他对这一带山地的熟悉。当年追随王三春,这是他的主要活动范围,里面的沟沟岔岔,熟悉得不比当地土著差。哪里有村落,哪里能歇脚,哪里有接应,哪里有卧底,他和老乌都一清二楚。一路上,他们要防范的是官兵,不是土匪,坦荡大道,老乌他们随时会被扣押查问。虽有胡宗南、于右任的交往,毕竟过于招摇。国军是最靠不住的,见色起意,见钱眼开,官兵可以以各种理由阻挡他们、消灭他们,整治他们绝没有商量余地。山里的土匪、民团就简单多了,山道上都是弟兄,东边的彭源州彭大王,北边的郧天禄郧胡子,都在一块儿喝过酒,跟老乌也是莫逆之交,沿途会有所关照,道路艰苦却绝对安全。
秦岭最高处海拔3600米,这里的气候俗称“夏无酷暑,冬日极寒”,“太白积雪六月天”,就是到了盛夏,雪还留恋山巅,不肯退去。青女们走在地冻天寒的冰雪里,旅程痛苦难耐,山道滴水成冰,一步三滑,几乎到了生命的极限。最先倒下的是小赵,发烧咳嗽,最初还能就着青女带的暖壶喝口热水,后来水也喝不进,嘴巴起了一层亮晶晶的泡,蔫在滑竿上不睁眼睛。在华阳镇,老乌请了中医给小赵开了几服药,养息了几日,还是得往前走,人却虚弱得抬不起头,连声音也发不出了。继续向北,翻过惑人坪梁,过了都督门,远远望见佛坪老县城的石头城垣,她再坚持不住,昏死过去。山道陡斜,无法乘坐滑竿,是那些亲兵轮流地背,将小赵背进了老县城。
自从当年王三春和魏富堂在老县城演出过那场猫捉老鼠的血腥游戏以后,老县城遭到了毁灭性的打击,两个县长同时被杀,凶手无从查找,新派来的县长吴其昌到任上的第二天,一直跟随着他的兄弟吴运昌就被土匪绑了票,这个土匪不是别人,就是魏富堂的把兄弟郧天禄。绑县长兄弟的目的很简单,要枪、要棉衣、要大米,否则就撕票。应该说吴其昌是个有头脑有作为的县长,在来佛坪之前是汉中城固的县知事,对堰务方面很重视,提倡种树,反对乱砍滥伐。城固的五门堰是陕南重要水利工程,自汉代便有此设施留存,吴县长在任期间,曾多次勘视水利,出示布告,禁止在堰头开荒种地,放牧践踏及砍伐树木,要老百姓“蓄荒植树,以固堤堰”,“如有违犯,带案惩办”。至今,五门堰头还有一块吴其昌责令农民傅青云立的《认罪碑》,傅青云在碑文上说,他砍了堰头一棵树,经乡绅说情,县上从轻处理,罚他补种树木十五株,出资请戏班子唱戏三天,写出检讨,刻成碑,立在五门堰,以警后人。吴其昌这招很厉害,仅谁砍树谁请戏班子就很绝,老百姓看戏的时候就得问个为什么,为什么呢,为砍了一棵树,真真的划不来。但就是这个在城固平地上很玩得转的吴县长,到了山地却变得一筹莫展,寸步难行,老百姓可以立《认罪碑》,土匪可是不会立任何碑的。吴其昌还没来得及将这件很棘手的事情禀报汉中行署,只是稍稍怠慢了来送消息的土匪小喽,他兄弟血淋淋的人头就隔着墙被扔进了县衙大院。人头咚的一声砸在大堂台阶上,他兄弟的眼睛还睁着,死不瞑目哪!吴县长立刻傻了,带领着城内全体官兵职员跑回汉中,走到一个叫袁家庄的地方,住在关帝庙里,准备第二天再往汉中赶。那天晚上,躺在关老爷供桌上的吴县长辗转反侧整整一宿,一大早,就说再不往前走了,说昨天关老爷托梦给他,让他将佛坪县城迁往袁家庄,此地为通郡大邑,忠孝之地,蔚为文明,佛坪发达兴旺有日可待矣。
于是整个政府班子在关帝庙内各司其职,开张办公,当下就张贴了将佛坪县衙迁往袁家庄的布告,李代桃僵,索性将袁家庄叫了佛坪。后来人们分析,吴县长所谓的关帝托梦是托词,如果真是他领着全体官员逃回汉中,保住了性命,也绝没有他的好果子吃,首先一个“临阵脱逃”的罪名,扣在他脑袋上就绝对无可辩白。在供案上思量一宿,便假借关老爷之意,留驻袁家庄,使“临阵脱逃”变做了“战略转移”。
县长的离去,让佛坪老城的百姓备感失落。本来佛坪就山多田少,生理绵薄,首脑一走,更留不住人,于是他们也追随着父母官向袁家庄迁徙,带着他们的祖坟,带着他们的猪狗牛羊,如同后来的“三峡移民”般,尘埃滚滚,行走在山间的小路上。佛坪县城很快地衰败了,空落了。被唤作“老县城”,所谓的“老”,就是过了时的旧地,真正的佛坪城崛起在了袁家庄。没有谁再到老县城来,从华阳过来的路死了,草长起来了,树长起来了,老县城慢慢地藏匿于泥土和植物之中。
大小赵们进入老县城的时候,老县城除了城墙还屹立于崇山峻岭之间外,城内房屋已经倾圮破败,荒草没人,县衙门、文庙、义仓、城隍庙都消失了,空留下一堆堆碎砖烂瓦。“几处败垣围故井,向来一一是人家”,老房的宅基、巨大的碾盘、汉白玉的石雕、苍老的石碑,散落在荒草丛中,这里那里,偶有所见。废墟中,唯一挺立的是“荣聚站”,它像一个老谋深算的匪首,带着冷笑,带着自信,得意地欣赏着自己的杰作。城内还有零星住户,总共不过五六家,日出而作,日入而息,战战兢兢在荒凉中过着荒凉的日子。
老县城破败若此是老乌们没想到的,当他们疲惫不堪地走过那座半坍塌的城门洞时,老乌简直不能相信,这就是当年他和魏富堂摆脱王三春的藏匿之处。那些店铺、烟馆、赌局、女人,那熙熙攘攘的山场,仿佛都如树上的落叶,飘飘荡荡很随意地散了。巨大鹅卵石砌就的城墙,因为屡次的失职,再不被人理睬、重视,在衰草寒烟中落魄凋零。一行人走在那条荒草埋没的“街”上,谁也没说话,他们知道在这座荒废的旧城里不会得到任何想象中的照应。
“荣聚站”,许久无人光顾,里面蛛网尘灰,便溲狼藉,门扇遗失,冷风直入。墙角一只腐烂的死鼠,窗下一副山麂的骨架,见了这情景,谁都倒吸一口凉气。
老乌将大家安顿在“荣聚站”,自己在城里转了一圈,回来时后头跟了个老汉。老汉自称姓牛,是被杀县长的师爷,别人都走了,师爷不走,说两个县长将性命搭在了这里,他做鬼也要将这座城池陪到底。师爷住在西门内,就将大小赵安排在他的家里去住。
几天的奔波冻饿使大家疲惫不堪,两个丫头私下里商量,不想再往前走了,被老乌知道,狠狠地骂了一顿,啪啪地扇了嘴巴,躲在山墙外头呜呜地哭。牛家的房屋还算齐整,有堂屋有灶房,旁边是两间卧室,分别住着牛老汉夫妇和一个女儿。老乌将大赵的行李扔到牛家女儿的房里,让小赵住在牛老汉的小屋。还没有安排妥当,大赵就被牛老汉的女儿从房里推出来,女儿说她不能跟一个光脑袋在一个床上睡觉。老乌说光脑袋是魏老爷的夫人,是百分之百的女人,牛家女儿还是不允,说是男是女你也没试过,不能由你说了算。
正好大赵也不想和那女子睡,便指着灶后说那儿暖和,她就睡那儿。
又让小赵和牛家女儿睡,女儿也不要,说小赵是个快死的人,气息有出无入,万一在她的床上咽了气怎么得了。牛老汉犟不过女儿,站在旁边说不上话。老乌眼一瞪,拍着腰里的枪说,睡也得睡,不睡也得睡,你这个不要那个不要,把老子惹急了,老子跟你在一床上睡!
牛家女儿不言语了,撅着嘴跑出门去,到别人家找地方去了。
牛老汉说女儿惯坏了,让老乌别跟孩子一般见识。老乌说,这就对了,早就应该这样,我们就是在这儿歇歇脚,还得往西安赶,这鬼地方不是久留之地。
事实上远不是老乌说的,“歇歇脚就走”,大小赵们在老县城一住就是七天。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