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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茑萝行-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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句问话反哭得更加厉害,暗泣中间却带起几声压不下去的唏嘘声来了。我又问你究
竟为什么,你只是摇头不说。本来是伤心的我,又被你这样的引诱了一番,我就不
得不抱了你的头同你对哭起来。喝不上一碗热茶的工夫,楼下的母亲就大骂着说:

  “……什么的公主娘娘,我说着这几句话,就要上楼去摆架子。……轮船埠头
谁对你这小畜生讲了,在上海逛了一个多月,走将家来,一声也不叫,狠命的把皮
箧在我面前一丢……这算是什么行为!……你便是封了王回来,也没有这样的行为
的呀!……两夫妻暗地里通通信,商量商量,……你们好来谋杀我的。”
  我听见了母亲的骂声,反而止住不哭了。听到“封了王回来”的这一句话,我
觉得全身的血流都倒注了上来。在炎热的那盛暑的时候,我却同在寒冬的夜半似的
手脚都发了抖。啊啊,那时候若没有你把我止住,我怕已经冒了大不孝的罪名,要
永久的和我那年老的母亲诀别了。若那时候我和我母亲吵闹一场,那今年的祖母的
死,我也是送不着的,我为了这事,也不得不重重的感谢你的呀!
  那一天我的忽而从上海的回来,原是你也不知道,母亲也不知道的。后来母亲
的气平了下去,你我的悲感也过去了的时候,我才知道我没有到家之先,母亲因为
我久住上海不回家来的原因,在那里发脾气骂你。啊啊,你为了我的缘故,害骂害
说的事情大约总也不止这一次了。也难怪你当我告诉你说我将于几日内动身到A地去
的时候,哀哀的哭得不住的。你那柔顺的性质,是你一生吃苦的根源。同我的对于
社会的虐待,丝毫没有反抗能力的性质,却是一样。啊啊!反抗反抗,我对于社会
何尝不晓得反抗,你对于加到你身上来的虐待也何尝不晓得反抗,但是怯弱的我们,
没有能力的我们,教我们从何处反抗起呢?
  到了痛定之后,我看看你的形容,比前年患疟疾的时候更消瘦了。到了晚上,
我捏到你的下腿,竟没有那一段肥突的脚肚,从脚后跟起,到脚弯膝止,完全是一
条直线。啊啊!我知道了,我知道白天我对你说我要上A地去的时候你就流眼泪的原
因了。
  我已经决定带你同往A地,将催A地的学校里速汇二百元旅费来的快信寄出之后,
你我还不敢将这计划告诉母亲,怕母亲不赞成我们。到了旅费汇到的那天晚上,你
还是疑惑不决的说:
  “万一外边去不能支持,仍要回家来的时候,如何是好呢!”
  可怜你那被威权压服了的神经,竟好像是希腊的巫女,能预知今天的劫运似的。
唉,我早知道有今天的一段悲剧,我当时就不该带你出来了。
  我去年暑假郁郁的在家里和你住了几天,竟不料就会种下一个烦恼的种子的。
等我们同到了A地将房屋什器安顿好的时候,你的身体已经不是平常的身体了。吃几
口饭就要呕吐。每天只是懒懒的在床上躺着。头一个月我因为不知底细,曾经骂过
你几次,到了三四个月上,你的身体一天一天的重起来,我的神经受了种种激刺,
也一天一天的粗暴起来了。
  第一因为学校里的课程干燥无味,我天天去上课就同上刑具被拷问一样,胸中
只感着一种压迫。
  第二因为我在杂志上发表了一篇旧作的文字,淘了许多无聊的闲气。更有些忌
刻我的恶劣分子,就想以此来作我的葬歌,纷纷的攻击我起来。
  第三我平时原是挥霍惯了的,一想到辞了教授的职后,就又不得不同六月间一
样,尝那失业的苦味。况且现在又有了家室,又有了未来的儿女,万一再同那时候
一样的失起业来,岂不要比曩时更苦。
  我前面也已经提起过了,在社会上虽是一个懦弱的受难者的我,在家庭内却是
一个凶恶的暴君。在社会上受的虐待,欺凌,侮辱,我都要—一回家来向你发泄的。
可怜你自从去年十月以来,竟变了一只无罪的羔羊,日日在那里替社会赎罪,作了
供我这无能的暴君的牺牲。我在外面受了气回来,不是说你做的菜不好吃,就骂你
是害我吃苦的原因。我一想到了将来失业的时候的苦况,神经激动起来的时候每骂
着说:
  “你去死!你死了我方有出头的日子。我辛辛苦苦,是为什么人在这里作牛马
的呀。要只有我一个人,我何处不可去,我何苦要在这死地方作苦工呢!只知道在
家里坐食的你这行尸,你究竟是为了什么目的生存在这世上的呀?……”
  你被我骂不过,就暗哭起来。我骂你一场之后,把胸中的悲愤发泄完了,大抵
总立时痛责我自家,上前来爱抚你一番,并且每用了柔和的声气,细细的把我的发
气的原因——社会对我的虐待——讲给你听。你听了反替我抱着不平,每又哀哀的
为我痛哭,到后来,终究到了两人相持对泣而后已。像这样的情景,起初不过间几
日一次的,到后来将放年假的时候,变了一日一次或一日数次了。
  唉唉,这悲剧的出生,不知究竟是结婚的罪恶呢?还是社会的罪恶?若是为结
婚错了的原因而起的,那这问题倒还容易解决;若因社会的组织不良,致使我不能
得适当的职业,你不能过安乐的日子,因而生出这种家庭的悲剧的,那我们的社会
就不得不根本的改革了。
  在这样的忧患中间,我与你的悲哀的继承者,竟生了下来,没有足月的这小生
命,看来也是一个神经质的薄命的相儿。你看他那哭时的额上的一条青筋,不是神
经质的证据么?饥饿的时候,你喂乳若迟一点,他老要哭个不止,像这样的性格,
便是将来吃苦的基础。唉唉,我既生到了世上,受这样的社会的煎熬,正在求生不
可,求死不得的时候,又何苦多此一举,生这一块肉在人世呢?啊啊!矛盾,惭愧,
我是解说不了的了。以后若有人动问,就请你答复吧。
  悲剧的收场,是在一个月的前头。那时候你的神经已经昏乱了,大约已记不清
楚,但我却牢牢记着的。那天晚上,正下弦的月亮刚从东边升起来的时候。
  我自从辞去了教授职后,托哥哥在某银行里谋了一个位置。但不幸的时候,事
运不巧,偏偏某银行为了政治上的问题,开不出来。我闲居A地,日日在家中喝酒,
喝醉之后,便声声的骂你与刚出生的那小孩,说你与小孩是我的脚镣,我大约要为
你们的缘故沉水而死的。我硬要你们回故乡去,你们却是不肯。那一晚我骂了一阵,
已经是朦胧的想睡了。在半醒半睡中间,我从帐子里看出来,好像见你在与小孩讲
话。
  “……你要乖些……要乖些。……小宝睡了吧……不要讨爸爸的厌……不要讨……
娘去之后……要……要……乖些……”
  讲了一阵,我好像看见你坐在洋灯影里揩眼泪,这是你的常态,我看得不耐烦
了,所以就翻了一转身。面朝着了里床。我在背后觉得你在灯下哭了一忽,又站起
来把我的帐子掀开了对我看了一回。我那时候只觉得好睡,所以没有同你讲话。以
后我就睡着了。
  我们街前的车夫,在我们门外乱打的时候,我才从被里跳了起来。我跌来碰去
的走出门来的时候,已经是昏乱得不堪了。我只见你的披散的头发,结成了一块,
围在你的项上。正是下弦的月亮从东边升起来的时候,黄灰色的月光射在你的面上;
你那本来是灰白的面色,反射出了一道冷光,你的眼睛好好的闭在那里,嘴唇还在
微微的动着;你的湿透了的棉袄上,因为有几个扛你回来的车夫的黑影投射着,所
以是一块黑一块青的。我把洋灯在地上一放,就抱着了你叫了几声,你的眼睛开了
一开,马上就闭上了,眼角上却涌了两条眼泪出来。啊啊,我知道你那时候心里并
不怨我的,我知道你并不怨我的,我看了你的眼泪,就能辨出你的心事来,但是我
哪能不哭,我哪能不哭呢?我还怕什么?我还要维持什么体面?我就当了众人的面
前哭出来了。那时候他们已经把你搬进了房。你床上睡着的小孩,听见了嘈杂的人
声,也放大了喉咙啼泣了起来。大约是小孩的哭声传到了你的耳膜上了,你才张开
眼来,含了许多眼泪对我看了一眼。我一边替你换湿衣裳,一边教你安睡,不要去
管那小孩。恰好间壁雇在那里的乳母,也听见了这杂噪声起了床,跑了过来;我知
道你眷念小孩,所以就教乳母替我把小孩抱了过去。奶妈抱了小孩走过床上你的身
边的时候,你又对她看了一眼。同时我却听见长江里的轮船放了一声开船的汽笛声:

  在病院里看护你的十五天工夫,是我的心地最纯洁的日子。利己心很重的我,
从来没有感觉到这样纯洁的爱情过。可怜你身体热到四十一度的时候,还要忽而从
睡梦中坐起来问我:
  “龙儿,怎么样了?”
  “你要上银行去了么?”
  我从A地动身的时候,本来打算同你同回家去住的,像这样的社会上,谅来总也
没有我的位置了。即使寻着了职业,像我这样愚笨的人,也是没有希望的。我们家
里,虽则不是豪富,然而也可算得中产,养养你,养养我,养养我们的龙儿的几颗
米是有的。你今年二十七,我今年二十八了。即使你我各有五十岁好活,以后还有
几年?我也不想富贵功名了。若为一点毫无价值的浮名,几个不义的金钱,要把良
心拿出来去换,要牺牲了他人作我的踏脚板,那也何苦哩。这本来是我从A地同你和
龙儿动身时候的决心。不是动身的前几晚,我同你拿出了许多建筑的图案来看了么?
我们两人不是把我们回家之后,预备到北城近郊的地里,由我们自家的手去造的小
茅屋的样子画得好好的么?我们将走的前几天不是到A地的可记念的地方,与你我有
关的地方都去逛了么?我在长江轮船上的时候,这决心还是坚固得很的。
  我这决心的动摇,在我到上海的第二天。那天白天我同你照了照相,吃了午膳,
不是去访问了一位初从日本回来的朋友么?我把我的计划告诉了他,他也不说可,
不说否,但只指着他的几位小孩说:
  “你看看我看,我是怎么也不愿意逃避的。我的系累,岂不是比你更多么?”

  啊啊!好胜的心思,比人一倍强盛的我,到了这兵残垓下的时候,同落水鸡似
的逃回乡里去——这一出失意的还乡记,就是比我更怯弱的青年,也不愿意上台去
演的呀!我回来之后,晚上一晚不曾睡着。你知道我胸中的愁郁,所以只是默默的
不响,因为在这时候,你若说一句话,总难免不被我痛骂。这是我的老脾气,虽从
你进病院之后直到那天还没有发过,但你那事件发生以前却是常发的。
  像这样的状态,继续了三天。到了昨天晚上,你大约是看得我难受了,所以当
我兀兀的坐在床上的时候,你就对我说:
  “你不要急得这样,你就一个人住在上海吧。你但须送我上火车,我与龙儿是
可以回去的,你可以不必同我们去。我想明天马上就搭午后的车回浙江去。”
  本来今天晚上还有一处请我们夫妇吃饭的地方,但你因为怕我昨晚答应你将你
和小孩先送回家的事情要变卦,所以你今天就急急的要走。我一边只觉得对你不起,
一边心里不知怎么的又在恨你。所以我当你在那里捡东西的时候,眼睛里涌着两泓
清泪,只是默默的讲不出话来。直到送你上车之后,在车座里坐了一忽,等车快开
了,我才讲了一句:“今天天气倒还好。”你知道我的意思,所以把头朝向了那面
的车窗,好像在那里探看天气的样子,许久不回过头来。唉唉,你那时若把你那水
汪汪的眼睛朝我看一看,我也许会同你马上就痛哭起来的。也许仍复把你留在上海,
不使你一个人回去的。也许我就硬的陪你回浙江去的,至少我也许要陪你到杭州。
但你终不回转头来,我也不再说第二句话,就站起来走下车了。我在月台上立了一
忽,故意不对你的玻璃窗看。等车开的时候,我赶上了几步,却对你看了一眼,我
见你的眼下左颊上有一条痕迹在那里发光。我眼见得车去远了,月台上的人都跑了
出去,我一个人落得最后,慢慢的走出车站来。我不晓得是什么原因,心里只觉得
是以后不能与你再见的样子,我心酸极了。啊啊!我这不祥之语,是多讲的。我在
外边只希望你和龙儿的身体壮健,你和母亲的感情融洽。我是无论如何,不至投水
自沉的,请你安心。你到家之后千万要写信来给我的哩!我不接到你平安到家的信,
什么决心也不能下,我是在这里等你的信的。

            一九二三年四月六日清明节午后
  (原载一九二三年五月一日《创造季刊》第二卷第一号,据《达夫短篇小说集》
上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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